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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来源:Unsplash

前情提要

经历了公司内的恶性竞争和被造谣网暴,吴鑫身心都濒临崩溃。他仍试图倚靠家人的温暖重新站起来并努力生活下去,但一场意外却将他推入最深的地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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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 流

10

吴鑫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罗颖正在小桌柜旁忙活着收拾。柜子上鲜红的塑料暖瓶上一只青苹果笑眯眯地看着他。吴鑫左右摸摸上下动动,右腿没有任何感觉,再一摸,没有右腿。

他望着那只青苹果也笑了。

看到吴鑫醒了,还冲自己笑,罗颖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她边哭边说医院是通过吴鑫的手机联系到她的。等她把高兴送到扬帆早点店再赶到医院时,吴鑫的腿已经被截了。医生说要想保命只能截肢,他们也没有其他选择。那个撞了他的司机倒是没有逃跑,反应很积极也很及时。是他把吴鑫送到了医院,抢救时也全程在场,还预缴了所有的费用。今天他去交警队和保险公司了,走之前还给罗颖留下电话,说无论有什么事都可以给他打电话。

牛继华,1882931……罗颖拨通电话,表示吴鑫已经醒了,希望他能回医院一趟。

那边答应得倒很痛快,但通话很快被中断了。

吴鑫一脸平静,面无波澜,他有些累,一句话都说不出,脑袋里也混乱。他不知道牛继华有没有来,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几个戴帽子的人和穿着白衬衫的人围在他空荡荡的床尾。

“……我们来了解一下情况,你说不出话没关系,只需要点头或者摇头……”

“……那天晚上,你喝醉了,喝得很醉……”

点头。

“……你要过马路,但没走人行天桥,直接从马路横穿……”

点头。

“……路口并没有信号灯……”

点头。

“……在你横穿马路之前,牛继华开车到了路口附近,你突然出现,牛继华没来得及刹车,所以直接撞上了你,碾压过你的下肢,然后立刻把你送到了医院,给你支付了医疗费……”

摇头。

“……你在还有清晰意识的时候过量饮酒,导致了这场悲剧,如果你能少喝点就好了。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向前看,以后好好生活,有什么困难,社会会帮助你……”

摇头。

摇头。

他脖子僵硬,或许点头和摇头在外人看来并无差别,或许也没人在乎他究竟是在点头还是在摇头。

穿着白衬衫的人继续问:

“……你一个月工资大概多少?”

罗颖替他回答:“底薪三千。”

“……你是他妻子吗,你有工作吗,收入多少?”

“有三份工作,早点店一千五,超市是按时薪算的,十块钱一小时……”

“哦,那就是无业……”

吴鑫躺在床上干着急,事实不是他们说的那样,至少不只是那样。他们应该更仔细地调查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为什么平时极其谨慎和注重分寸的他那天会失去理智,他明明已经沿着马路一侧走了那么久,为什么要在就快要走上人行天桥的时候突然横穿马路,事故现场除了他还有没有别人,他们都提到牛继华是如何冷静处理现场的,却全然没提到高森……

他的喉咙被堵得严严实实,只能晃动残存的三肢。但在外人看来,这恰恰印证了他们的判断:吴鑫容易激动,是个酒鬼,是个不肯接受现实的疯狂的底层。罗颖心疼地抱住他的胳膊,想要摁住他不要乱动,以免打掉氧气管和监测仪的电线。

三天后,吴鑫收到了交警队的责任认定书。

“……牛继华在该起事故中无责任。行人吴鑫在该起事故中负全部责任……

这也就意味着,牛继华只需要承担百分之十的医药费,手术费用和住院费用,加上后期的康复费和义肢费是一笔巨款。

罗颖觉得天都要塌了,吴鑫更觉得愤怒。他吃过没来由的苦,也知道有时灾难就是会无缘无故降临,但他还是能分辨出天灾和人祸的差别。那个夜晚,那场酒席,那条马路,马路对面那个黑影,还有牛继华,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联系。

他不甘心,想当即就与他们理论理论,看到一旁已经失神的罗颖,他还是沉默了。

就在这时,一群熟悉的面孔出现了,老板和几个同事,包括高森,拎着大包小包的礼品走进了病房。

吴鑫冷漠地在他们身上扫视了一圈,就把目光锁定在了高森身上。

高森像所有其他人一样,表现得很沉重,头微微低着。

“……虽然这是联谊会散了以后出的事,但公司应该有所表示,吴鑫,我们决定支付三个月的工资作为离职补偿,希望你能早点康复……”

他不能爆发,他需要这笔施舍。罗颖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她就当没有看到高森,全程没有说话。

“撞我的人叫牛继华,你们认识吗?”看到这群人准备离开,吴鑫终于忍不住哑着嗓子问了一句。

大家自然都对这没头没脑的问题感到疑惑,高森无奈地叹了口气,安慰道:

“这真是一场飞来横祸,你别想太多,好好休息……”

人都走了。吴鑫还在思考该如何找到真相的时候,病房门再次被打开,是折返回来的郑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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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明山满脸通红,双眼也有些充血。

“刚刚人多,我不方便讲,吴鑫,有些话我一定要跟你说……”

郑明山声音嘶哑地说,然后看看罗颖。罗颖会意,走出了房间。

郑明山攥着拳头,坐在罗颖刚坐过的床边椅上。看到病床帘子后还有一个病人,他把声音压到了最低:

“对不起,吴鑫,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明山,不怪你,就算你没有给我发消息,我也是会去吃那个饭的。”

“我不是说这个……在你去上厕所的时候,我看到高森把你的杯子拿到了桌子下面,不知道做了什么,又放回去了。那天我也喝的有点多,我以为他就是给你放点泻药,想要整你……我早该想到的,他根本不是人!”

他说着,忍不住看向吴鑫右腿的方向,眼泪鼻涕流了满脸。

吴鑫愣了一下,他猜的果然没错。“还真是故意的,高森和撞我的那个司机一定是一伙的,就和之前华越府小区的那个男人一样。”

“我帮你找高森和牛继华认识的证据,我现在就回店里,吴鑫,我一定帮你讨回公道……”郑明山声音虽小但很坚定。

吴鑫拿出交通责任认定书给郑明山。如果对责任认定结果有异议,他们需要在三天之内申请书面复核,也就是说他们只有最多三天的时间证明牛继华和高森的关系,还要找到高森那晚给吴鑫下药、诱导他横穿马路的证据。

郑明山先是查了红佳家的客户资料,没有找到任何有关牛继华的信息。他想起吴鑫说牛继华留联系方式时说过自己是专职司机,给一个好像叫哲峰的医药公司老板开车,于是郑明山又搜索了客户群里和哲峰医药公司有关的信息,还是一无所获。

他只能把焦点转移到对事故现场的调查上。那天同事们基本都喝了酒各自打车回家,所以没人知道高森出门后去了哪里。郑明山还研究了事发路口,那里恰巧又是一个监控死角。

唯一的突破口,似乎只能押在高森给吴鑫下药这件事情上了。饭店包间没有监控,也就找不到其他目击证人。根据他在网上获得的知识,高森就算给吴鑫下药,用的很可能也并不是什么毒药,很多常见药物比如各种抗生素类、抗癫痫药,甚至降糖药降压药之类,都会在酒精环境下增强药物毒性反应,达到让人幻听幻视、引起谵妄的目的……

何况,郑明山在公司偷偷查找信息的动作还是被高森发现了。

在距离责任书申请复核截止日期只剩一天的时候,高森给了郑明山一沓“凶宅”房产资料,让他录入系统。所谓凶宅,就是发生过非正常死亡的房产,这种房产在中介公司这里一般都会积压,在某些特殊情况下才能销售出去。

郑明山才登记到第二页,就赫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地址。

三个月前,郑明山的女友怀孕了,带着惶恐和激动,他为他们的未来挑选了一个婚房。凶宅资料的第二页,正是他们婚房的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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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明山回到医院,告诉了吴鑫自己的调查进度,两人都一阵默然。

“我们是不是应该找个律师帮忙收集证据,毕竟打官司还是要懂的人来。”郑明山说,“而且我查过了,交通责任认定不属于行政行为,不能向人民法院提起行政诉讼。我们可以直接报警,直接告高森和牛继华,告他们故意杀人!”郑明山说。

“嗯,我也这么想,但是报警和找律师……”

“你别担心,我去办,不会让罗颖操心的。”郑明山立刻回道。

“明山,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吴鑫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也有责任……只是这次我们必须一鼓作气把高森的罪名坐实。如果给他钻了空子,以后还不知道要怎么报复我们。”

听到这里,吴鑫想起那个找到了自己的女孩的脸,她像是被囚禁一样悲伤的,愤怒的神情……

“其实……我还知道一些关于高森的秘密,或许能帮我们把他按倒……”

郑明山很激动:“什么秘密,有人证物证吗?”

“但如果我把这些事拿出来,有可能会伤害其他人……”吴鑫犹豫地说道。

郑明山有些急了:“这时候你还管别人会不会受伤?他再怎么受伤,能比得上你丢了一条腿吗?我们不能瞻前顾后了,你知道吗,高森昨天给了我一批‘凶宅’名单,里面居然有我的婚房!那个房子是我和我女朋友自己找的,房主也说过没有别人经手,高森他绝对是故意的,是在威胁和挑衅!”

即使郑明山一副激昂地马上想要战斗的姿态,吴鑫还是看到了他坚强的伪装在慢慢融化。郑明山很善良,但未必能承受战斗。

半晌后,吴鑫开口:“打官司时间很长,我不知道这期间他会做出什么事来,我不能让他伤害到你,也不能让他伤害到别人……刚刚的话就当我没说吧……”

“……你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到底是什么事!”

郑明山没控制住嚷了起来,罗颖恰好回到了病房。接连几天在医院、幼儿园、工作单位之间奔波,她已经憔悴不堪,注意力也有些涣散,听到郑明山似乎在发火,她一时有点懵。

“怎么了?”

“没什么,明山说要帮我们找律师打官司,告牛继华。”吴鑫说。

“为啥打官司,打官司要不少钱吧?他该赔的不是已经赔了吗?”

“就是想让他多赔点。”

郑明山把头低下去,试图平复心情。这些说到底是吴鑫的事,需要他自己做选择。

郑明山没有再多说什么。离开医院后,他直接跑进了警察局报案,但他既无法描述准确的案件情况,也拿不出必要的证据和资料,所以立案没有成功,民警建议他走诉讼流程。

就在他四处寻找律师的时候,高森又向他和吴鑫发出了讯号。他先是给吴鑫转发了一条关于三期鉴定的说明,表示他有认识的人可以在三期鉴定上面下功夫,让鉴定结果成为他们向牛继峰争取更大利益的筹码。吴鑫问高森为什么要帮他。高森说,毕竟高兴是他的孩子,如果因为吴鑫的残疾拖垮了罗颖和高兴,他也于心不忍。

他们都知道这不是他的真心话,吴鑫的内心却还是被敲打着,并且动摇了。

是啊,他要拖垮罗颖和高兴吗?

为了节省费用,罗颖和高兴搬回了那个破旧的地下室,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原点,甚至因为他的加入让这个家现在变得更糟了。比起责任认定和断腿,这成了吴鑫最难接受的事情。

郑明山找到律师,把他带到了病房和吴鑫见面。律师说,所谓下毒和诱导都只是猜测,除非能在吴鑫身体里查出毒性物质,或者有高森下毒时的照片、案发当时高森在场的照片。律师据此给到的建议是,悲剧已经无法挽回,牛继华是否为故意伤害,对吴鑫来说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活下去,尽可能拿到更多的赔偿,才是更好的选择。

郑明山没有想到,吴鑫竟然直接答应了律师的建议。

不仅如此,送走了律师后,吴鑫还对他说,这件事的真相就埋在他们心里,以后不论谁问都不能说,也包括之前高森散布谣言抹黑他的事情,全都当作没有发生,让大家都按高森说的那么想就好了。

看到吴鑫没有半点犹豫就放下了固执,郑明山心里竟然没有丝毫如释重负的感受:

“可是,就算你不和他斗,他也未必会放过你。”

“那如果我逃走呢?”吴鑫说,“到此为止吧,明山,我们都应该向前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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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4月1日,医院。

愚人节这天,下雪了。我记忆里,没有一年是四月份还会下雪的,所以我也趁着愚人节做出了愚弄自己的决定:我决定听律师的话,在责任认定书上签字,完成伤残鉴定和三期鉴定,以争取“利益最大化”,虽然还不知道在鉴定时会遇到什么绊子。这或许是我最后写下的一些话,我已经决定把这些日子写下的东西都交给明山。

明山,如果你未来有机会看到,请帮我将下面这些话的意思传达给母女俩吧,但不是最近,至少别在今年。

失去一条腿后,我就从来没有过出门的念头。但是今天看到雪,我突然想到了一件最遗憾的事情:我还没有带高兴去过泡泡乐园。雪花漫天飞舞,就像泡泡乐园无处不在的肥皂泡。那种梦幻又快乐的地方,我却再也无法和高兴一起置身。没有一个正常的孩子跟在一看就悲惨可怜的家长身边时,还能发自内心的快乐。

罗颖总说自己没教好孩子,觉得高兴有些嫌贫爱富,是个小势利眼。但我觉得这是高兴最为可贵的特质之一,她诚实,不会欺骗大人,告诉他其实我也很爱你的贫穷,落魄,无能……只要她没有离开我,这就够了。但我却没法继续陪伴她了。

我被网络诋毁的那些日子,无数次觉得自己要撑不住了,无数次想要找一个地洞钻进去结束一切。但是漫漫长夜里能抱着高兴入睡,下班之后能拉着高兴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就觉得不如再撑一天吧。

罗颖说,自从我来了之后,高兴变得听话了不少,不爱哭闹了,但其实那是因为我们有一个秘密没有告诉她。

高兴笑的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跟着笑。高兴就说,以后哭的时候,我们也一起哭吧!我说好啊,我们可以分享情绪,也可以分享秘密。

从此之后,不知道跟谁说的事,我就跟高兴说。没有人会相信的事,也跟高兴说……

我也知道了她不小心打碎罗颖没用过的面霜……她看过楼上的老太太用拐杖打死了邻居的猫……白柳老街上那个做小偷的孩子偷走小卖铺里最贵的巧克力后,分过高兴一块,但是她不敢告诉别人……

现在我最想告诉高兴的是 ,世界上是不存在那么多难以开口的事的。你想说的话都应该说出来,周围的光亮和黑暗,你都应该清清楚楚地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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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予珍仿佛终于理解了半个月前那具尸体对她造成的冲击的原因。她的眼角不知不觉湿润了。一条断腿不仅仅是一条断腿,而是一个人数年以来在暗流中战败的证明。

她双手颤抖,放下高森的手记,久久说不出话来。

“夏医生,你懂法,如果我站出来做证人,再加上这些日记作为证据支撑,是不是能为吴鑫翻案?”

“你说翻案,是说那起车祸吗?”

“也不只是车祸,虽然高森死了,但不代表吴鑫的死就和高森没关系。”

“但其实这些日记不能作为物证。都是吴鑫私人生活的笔记,无法证明它们与案件事实有客观联系,也无法证明是否是否属实。我之前看过吴鑫当年的车祸鉴定报告,无论是交警部门的责任认定,还是司法鉴定机构,他们都没有过错。确实是证据不足。”

“我是人证,我能证明!”

“你出面岂不白费了吴鑫当初的苦心?虽然不知道缺失的那部分是什么,他不肯告诉你的‘真相’又是什么,但或许那部分才是核心,才是真正能帮到吴鑫的地方。”

夏予珍说完,两人陷入了沉默。

“好吧……需要我的时候,我随时可以出面。”郑明山最终说。

“吴鑫的这些日记,那我就先收起来了。”

夏予珍说着把文稿小心地收拾好,往自己的包里放,郑明山也从自己包里掏出了一个东西,是个文件夹,递给她:“我是用这个……”

塑料文件夹的底部粘着一个小纸片,夏予珍接过文件夹,正准备把那个纸片还给郑明山时,却看到了一个关键词:哲峰。

“思康健康险项目:购买哲峰医药旗下指定药物急医疗服务,可享受八折优惠,风险评估简化,无等待期,理赔迅速,免体检,免半年保费……”

脑中紧绷的弦被拨动了,她立刻掏出手机找出她拍摄的那张吴鑫藏在三门峡相册里的小纸条,从纸质到印刷字体、内容一模一样。

郑明山有些奇怪:“这有什么问题吗?这是我帮菲儿看的保险,她手术之后需要长期服用抗癫痫药物,买这个保险可以减免药费。”

“这是谁给你的?”

“范永坤。”

“你怎么认识他的?”

“他们公司和红佳家有合作……对了,就是在吴鑫车祸前的那场聚餐上认识的。”

夏予珍陷入了思考,她想起吴鑫在笔记中透露的对这些公司之间合作的厌恶和不屑。“药转保”“房转保”“物业转保”,掌握关键信息的行业,似乎都能将客户的隐私当作资源向保险业务员出售。而健康风险、经济风险等评估资格,也就这样彻底被转移到了这些人手上。

客户可以健康,也可以不健康,可以有房产,也可以是像郑明山和吴鑫这样的小人物。这些都不重要,信息就是一切,只要信息互通,总有人能从你身上计算出一个数字,找到可以获取的利益。而被掌握信息的人,就像是蛇被捏住了七寸。郑明山的数次隐瞒,只是因为他的七寸早就被这些人捏得死死的了。

只是,吴鑫的死和这些合作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呢?

看着“哲峰”两个字,她心里有了一个计划。

“郑先生,菲儿手术的费用你先尽力凑,到了手术那天缺多少钱我可以借给你。”夏予珍说。

郑明山一脸不可置信,夏予珍继续说:

“施主任的红包还是照给,实在不够,我可以帮你,只是你要记得给红包时要收集好证据。如果是网上转账,要在聊天记录里想办法指明这是与医疗费用无关的红包,且是为了孩子顺利手术,而非感谢费。如果是线下的,记得录音。”

郑明山一边感到震撼和感激,但一边又很快对夏予珍的目的感到疑惑。

“这是要举报施主任吗?可是施主任……不是你的学姐吗?”

“不只是为了举报她,她是不是我的学姐和找出杀害吴鑫的真凶相比,无关紧要了……如果这次你能顺利拿到证据,我们就有了筹码,找到了吴鑫没有在日记中写的东西,他不肯告诉你的东西的筹码。”

郑明山愣了愣,随即坚定地点了点头:“好,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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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郑明山分开之后暮色已近,夏予珍猛然想到胡小海还在医院里,赶紧拦了一辆出租车往医院赶。但是到了急诊,却发现胡小海已经没了踪影。

护士说,他输完液以后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夏予珍给胡小海打去电话,这才知道他自己去了东青市公安局。他这次来东青的主要任务就是交送证物,所以想赶在当天下班之前完成任务。

在物证鉴定中心法医物证技术处,夏予珍见到了胡小海和其他负责交接的工作人员。工作人员已经将物证整理存放了起来,正在电脑上进行数据库的记录检索和更新。

数据库里出现了吴鑫房间的模型,每一处指纹和生物信息都有标注,点开房间里的床头柜,还能看见那本《没有屁股毛的大公鸡》,甚至能清楚地看见封面被裁剪的毛边。

工作人员说这只是一小部分,他们现在有完备的现勘系统、DNA数据库,甚至马上就要配备使用了AR和VR技术的智能勘查装备。不论是现场勘验、痕迹检验,还是医学鉴定,各项相关技术都在飞速发展,他们这些刑事技术人员学会使用这些工具,能大大提高办案效率和准确度。

在他的描述下,未来似乎变得更加光明透亮,所有的伪装和罪恶都会无所遁形……

夏予珍和胡小海感慨连连,这里的管理和技术,北安县确实不在一个水平,县局将鉴定工作外移或并入市局,也是一种必然。

“对了,牛继华最后来医院了吗?”

“谁是牛继华?”

“就是撞你的那个人,当年也是他害吴鑫丢了一条腿。”

“什么?这么巧!”

夏予珍搀扶着胡小海出了东青市局大楼往外走。天已经擦黑了,局里的大多数人都已经下班,院子里十分安静,只有外面大街上远远地车流呼啸声。在夏予珍的脑海中,这声音已经和案件紧紧地绑定在一起。

“一点都不巧,牛继华是在故意威胁我们,这件事甚至可能得到了施宁或者哲峰高层的许可。他想告诉我们不要把他们公司牵涉进查案过程中,但是他们不知道,现在他们无论如何都逃脱不了干系了。”

“听得我有点糊涂,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晚上回招待所,我再给你讲。”

胡小海叹了口气:“那还是算了,我今晚就得坐大巴回县里了。原本是想来多待两天,但师父知道我受伤了,很生气,我爸妈不知怎么也知道了,嚷嚷着让我请假回家,要不就打断我的一条腿。”

夏予珍笑了:“真不知道你爸妈是心疼你受伤,还是嫌你伤得不够重……不过既然这样,你就好好听话回去吧!虽然只是伤了表皮,但回去要注意伤口护理,别洗澡,别玩水,小心感染。”

“我又不是小孩了,没事儿玩什么水……”

“那我就不知道了……”

两人走到路边,拦下了一辆出租车,目的地是东青市大巴客运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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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车在晚高峰中穿行,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过街天桥的阴影在街灯下笼罩而来,透过车窗掠过夏予珍的身体,她心里一阵震颤。扭头回看,那个十字路口没有斑马线,也没有红绿灯。

手机信息提示音突然响起,她猛地回过神来。

是专案组群,刘贺新发来了信息。

“韩恬抓到了。”夏予珍喃喃说道。

“韩恬又是谁?”

“是杀害高森的凶手……或许……”

她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感受,似乎承认韩恬是凶手对她来说十分困难,但其实她根本不认识韩恬。

铃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是电话,刘贺新直接给她打过来了。

“喂,刘队,我看到群里的消息了,已经确认韩恬就是凶手了吗?”

“基本确认,我们也已经准备把她带回东青市进一步调查了,只是情况有些棘手,明天你早点来局里,可能还需要你的协助。”

“什么情况?”

“她人已经在这儿了,但一个字也不肯说,简直就像个哑巴……哦,就说了一句。”

“什么?”

“高森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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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海,你有什么觉得应该说出来,但是却一直没有说的事吗?”

“没有。”

胡小海回答得很快,且斩钉截铁,这让夏予珍有些吃惊。

他们正坐在东青市客运站的候车厅里,等待着开往北安县的最后一班大巴车送小海回去。

候车厅是半露天的,他们背靠着入口大厅,面朝一片空荡的墨蓝色。远处一排排待发的大巴车静默地停泊着。他们像是离开了东青市,在某个真空的环境里,得到了片刻的宁静和喘息的时间。

“我话多,这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了。”

胡小海说着,忍不住想挠自己腿上被包扎起来的地方,被夏予珍推开了手。

“你难道就没有什么秘密或者难言之隐吗?又或者那种说出来会让人两难的事?”夏予珍又问。

“你说的‘应该说出来’,指的就是某种真相吧?只要是真实的客观存在的,就没什么不好说的。如果涉及利益的两难,那就更应该说出来了,因为不说,这件事就会变成‘潜规则’或者对潜规则的默认……”小海说着,抬头望向天空。

“我知道,很多人把潜规则当作一种生存策略,但是作为公务人员,我应该有促进完善明文规则的使命。做尸检也好,做痕检也好,就是为了让隐藏在暗处的信息变成可见的证据,让真相说话。”

他脸上出现了鲜有的认真和沉稳,夏予珍也第一次意识到没心没肺的小海还有这样的纯粹和赤诚。

“这话应该让师父听听,徒弟没给他丢脸。”夏予珍笑着说。

“那是。”

“不过,我没有你那么高尚的追求。”夏予珍微微垂下了头,“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那些暗处的东西需要受害者承受?有时候他们甚至要承受一辈子,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承受将那些暗处的东西带出水面的代价……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但我为什么不给自己这样的权利?”

远处那排静默的大巴车里,有一辆车突然亮起了前灯,他们原以为那辆车将要出发,谁知车灯却很快熄灭了,一个检察员从车里跳下来,慢慢走回了休息亭。

“小夏姐,你跟我说说吧,你一直觉得说不出口的那些事。我不告诉别人,也不告诉师父,说出来,最起码心里会好受点。”

“嗯……还真有一件事,这件事除了我爸妈,我从来没有跟别人讲过。

那是上初中的时候,当时我有一个最好的朋友,叫薛虹。她很文静,身上有一种古典气质,也喜欢听古典乐,我还记得她最喜欢的是拉赫玛尼诺夫。但是她家里条件一般,不仅负担不起她最喜欢的钢琴,就连攒着零花钱买钢琴曲磁带,都要来我家用我的随身听才能听到。

有一天,薛虹告诉了我一个秘密,她说音乐老师每次下课后都会叫她去办公室,并‘动手动脚’。她当时说的不清楚,我以为老师是在体罚她。我们当时一周只有一节音乐课,所以在下一次音乐课后我也没有离开,偷偷地跟去了音乐老师的办公室,当我在门外看到音乐老师竟然在薛虹腿上到处摸,我气坏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直接冲进去把薛虹拉走了。

当天晚上,我就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爸妈。我爸妈很担心,怕这个老师以后也会欺负我,他们就直接找到了校长办公室。校方走访调查后,很快就开除了那个音乐老师,但我没想到,薛虹也因为这件事开始躲着我了。

我不明白,我明明是帮了她,而且那个老师被开除了,以后也没人能欺负她了,这对她来说,应该是一件有利无害的事才对。我找到薛虹,质问她为什么冷落我,她一直不说话,我就发狠说了一些当下就有些后悔的话……我问她,是不是因为她也有点喜欢那个老师,因为她跟老师的关系亲密可以显得很有面子。

她立刻哭了,眼神也变了。她开始恨我了,我能看出来。

她说我自以为理解她,是在救她,但其实我和其他旁观者或者看热闹的人没什么不一样。旁观者是不在乎事实的,虽然那个老师被开除了,但很多人都在说是薛虹勾引老师,甚至她父母也开始怀疑她。比起心疼她是个受害者,他们更觉得发生的这一切都是羞耻的。

当时我愣住了,我来不及深思,只是愧疚,我觉得我真的做错了,我伤害了薛虹,说了“不能说的事情”。薛虹开始不出家门,成绩也在下滑,最后连高中都没有考上。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那些谣言并发只发于旁观的恶意,是音乐老师主动传播的。他的职业生涯已经被毁了,用谣言和猜测把薛虹也拉下水,就是他最后的报复。人性有多么幽暗,那时的我们根本想象不到。所以,如果我没有把这件事公之于众,这件事对当事人的伤害本可以不用发生。”

夏予珍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胡小海的表情有些微妙,他没有回应,眼神垂了下去。

夏予珍一时有点尴尬:“你没想到是这种事情吧,确实会让听的人难受。所以有的时候我也在想讲述罪恶和真相是有意义的吗?难道这种行为不会让旁观者也沾上罪恶的感觉吗?因为他们无力改变,却要被迫观看。”

“那难道没有人讲述,罪恶就会消失吗?不会的,只会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沉默,更掩耳盗铃。”胡小海突然说,“我确实很为薛虹难受,但是我也为你难受。对于当时初中生的你来说,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但是你却没有得到认可。”

被一个比自己小很多的人安慰了,她心里隐约的尴尬仍没有消退。

“不过,你觉得不能说的事……就是这个事?”小海又问。

“……嗯。”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初中发生的这件事是怎么影响到你从医院辞职的决定的,我还有点没想明白。我觉得是不是……”

发动机呼啸的声音响起,绵长的震动传到了两人身边,打断了胡小海的话。夏予珍站起身来,把胡小海的背包也拎起来,迎着大巴车灯光的方向走去。

胡小海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在上车前,夏予珍把包递给小海,对他笑了笑。胡小海只能匆匆留下一句话:

“小夏姐,那我等你凯旋。”

“嗯,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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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她独自回到招待所。虽然一整天都没吃什么东西,但是几乎没有饥饿的感觉。身体里有什么在一点点地膨胀,像是想要冲破她的躯体。她回想着白天看到的那些信息接受到的那些情绪,或许一切都过于饱和。但她心里清楚,真相尚未被全部讲述。她对小海说的,不过是某一段波澜而已。

十三岁的时候,她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对薛虹造成的伤害,也更怕同样的伤害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在研究生第一年遭遇了那件事后,她不敢和任何人说,包括好朋友王筝,包括父母。她觉得这些事仅仅告诉他们,就会刺伤他们,也刺伤自己。

她只告诉了一个人,施宁。施宁学姐是她认识的唯一一个能力出众但没有一点架子的前辈,她和煦温柔,活在世界的光亮之处,是个就算死了也一定会变成天使的人。

天使为她指明了一条救赎之路:要向前看,什么都没有你的前途重要。

小海刚才说,对于当时初中生的她来说,她做的很好却没有得到认可,确实如此,因为她得到认可的时候,是她听信施宁的话把一切都平复下来的时候。

二十三岁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和十年前相比最重要的成长,在于学会了隐忍和沉默,仿佛“体面”是生活最重要的追求,隐忍就代表着成熟……不说,她就可以真的不在乎。

她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在学校里,在教室里继续仰视着那个人站在讲台上,跟在他身后穿梭于医院实验室。在施宁发表研究分享时,她和他一起微笑着点头,鼓掌。她毕业的时候,在他们的帮助下论文被评为了优秀毕业论文。在医院开始规培后,因为是那个人的学生,也对她多加关照。

她没有伤害任何人,也保护了自己不受伤害,起码当她站在阳光下时是这样的。但有什么东西开始寄生在她内心的暗影处,以她的每一个笑容,每一次吞进肚子里的那些话语为食。到了夜晚无人的时候,那东西就会利用网络和博客为发泄口,无差别攻击所有人。待第二天的太阳又升起,它便重新潜伏回去,周而复始。

她打开手机,搜索到拉赫玛尼诺夫第二协奏曲,点开播放键后,向床上倒去。数十年前的时光通过手机粗糙的喇叭倾泻而入,恰如当时她和薛虹躺在地板上,听着那台劣质随身听。

音乐是永恒的。从第一乐章宽阔的气息,沉重的倾诉,到第二乐章从悲壮转向甜美伤感,似乎从华丽的颤音和波音中听到了希望,再到第三乐章渐进的激昂与强烈,仿佛在海面夜航的帆船终于迎来了最终的风暴。

从前薛虹在听到这首音乐时会潸然泪下,她不得其解,但现在她走过她曾经历过的那些至暗的时刻,才仿佛真的同她倾听了同样的声音,有了同样的希冀。

身体里那种膨胀的力量随着音乐被带走了,她不知不觉在音乐声中睡着了。

夜晚的梦混沌不清,她像是梦到了很多人,有这段时间环绕在她脑海中的吴鑫、罗颖、高兴,又似乎有很多自己的故人,施宁、薛虹、爸爸妈妈,还有那些从自己的生活里穿行而过的路人。

她不再试图抓住这些残影,不再试图打捞破碎的记忆。只是穿过这个梦境,保持着希望,保持前进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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