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初春，北京西长安街，灯火刚暗。国务院一间不大的会议室里，邓小平轻声问一句：“搞开放，钱和人同样紧要，荣毅仁，你心里有数没有？”屋内气氛顿时绷紧。几个月后，中国国际信托投资公司挂牌，荣毅仁成了掌舵人。公司刚成立便要在外汇、技术、管理三条线上突围，他清楚，仅凭金融高手还不够，还得有人对外部政治生态了然于胸。
熊向晖的名字那时第一次进入荣毅仁的备忘录。有人劝他：“熊副部长情报出身，懂外交，但身体差，恐怕干不了几年。”荣毅仁没有表态，只在纸上写下“老熊”两字，又圈了重重一笔。
时间快进到1982年夏天，统战部干部调整文件下达，60多岁的熊向晖向中央呈递退休申请。这并非突发之举。早在1976年周恩来去世后，他颈椎病加剧，常年戴着特制的支具，医生一再告诫“随时可能瘫痪”。不过，他始终拖着病体穿梭于京西宾馆、钓鱼台和人民大会堂，因为叶剑英一句“特殊时期不能缺你”。
到了1982年秋，中央同意熊向晖“先休一年”，再决定是否正式退休。就在这空档，荣毅仁找上门。“老熊，咱们搞改革，缺的不是资金，是高质量信息；你要是真走了，我们就少了一双最敏锐的眼睛。”熊向晖苦笑：“荣董，颈椎不答应啊。”两人面对面坐着，桌上的龙井逐渐凉透。
1983年6月，熊向晖第二次递交退休报告，理由写得极短：年迈多病，不堪重负。文件经由统战部送到中组部，还没来得及讨论，消息先传到中信大楼。那天傍晚，67岁的荣毅仁几乎是拍案而起，对秘书说：“麻烦，把信纸拿来，我要给中央写封信。”
这封信言辞恳切却锋芒毕露。荣毅仁列出三点：其一，中信正准备第一单海外债券发行，熊向晖的国际关系能节省至少半年谈判时间；其二，内部党群结构刚理顺，他负责的党组工作若中途换人，极易走弯路；其三，熊向晖虽有旧疾，但精神头足，对形势判断准确，不宜轻易放他离岗。末尾一句尤为直接：“望中央慎重，暂缓批准退休。”
信发出去后三天，熊向晖收到中央办公厅电话：“你暂缓办理退休手续，继续在中信工作。”他叹了口气，给荣毅仁打去电话：“荣董，这么急，是不是太抬举我？”听筒那头传来笑声：“抬举算不上，中信缺人是真的。”
留下就得见真章。1983年底，熊向晖带队赴香港，谈判目标是为国内八个大型基建项目筹集外汇贷款，他绕开几家条件苛刻的欧美银行，转而游说日资和东南亚财团，用一句“持久合作比一次获利更划算”打动对方。不到三个月，12亿美元到账，比预估整整提前半年。中信的融资成本因此下降2个百分点，这在当时堪称破天荒。
同时，他又将统战思维嫁接到企业管理上。那段时间，中信内部来自原国家部委、地方企业、军工系统的干部林林总总，利益导向各异，常出现推诿扯皮。熊向晖提出“民主集中、实事求是、先定原则、后分利益”十六字，定期召集不同部门座谈，把争执摊开讲。他的话不多，常用一句收尾：“事情不怕谈，闷着才会爆。”半年后，公司层级矛盾明显减少，连审计署来检查时都说流程顺畅了许多。
1984—1986年，熊向晖又主持了新加坡美元可转换债券、加拿大林业开发基金等项目谈判。外界只看到数字增长，不知细节。一次谈判卡壳，对方坚持要中方提供政府无限责任担保。熊向晖沉默几秒，忽然用英文笑道：“Gentlemen， you are bargaining with a businessman， not a government.”随后提出以中信资产抵押，并附带合理优惠利率。对方愣了半天，最终接受。回京后，他向领导汇报自己的策略，只留下一句：“把帽子压低一点，身子才能伸得直。”
身体问题并未消失。1985年冬，他在办公室突然眩晕，被医生诊断为椎动脉供血不足。“再工作，也别拿命赌。”医生直言不讳。然而，熊向晖选择边治疗边办公，每天固定午休一小时，然后再战。有人问他图什么，他摆摆手：“国家花了那么多精力培养我，总得回报一点。”
1987年初，中信内部完成第二轮治理结构调整，部分业务开始向专业子公司放权。熊向晖自觉阶段性任务已成，第三次提出退休。这一次，荣毅仁没有再挽留，只说一句：“你的经验，写下来，年轻人用得上。”当年年底，中央批准熊向晖离岗休养，但保留其中信顾问职务，以便随时咨询。
1989年春天，他正式搬出中信大楼。离开的那天，值班员记得，他只带了一只黑色公文包和几本笔记。身影走出玻璃门，动作很慢，却没回头。此后，他偶尔受邀参加公司重大项目评估会，坐在角落静静听完，然后简练地给出建议，不多谈一句场面话。
熊向晖退下时已是古稀。1990年代，金融市场风云翻涌，他却大多时间留在家中读书、改稿。有人曾问他，在情报战场叱咤多年，又转入经济前沿，有何最大感受？他答得干脆：“信息、时机、信任，这三样东西永不过时。”
2005年9月9日凌晨，熊向晖病逝于北京。同年10月26日，荣毅仁亦离开人世。两位老人分属不同领域，却在改革开放的关键节点交叉，留下耐人寻味的合作篇章。人们常以“一个人顶几个师”形容熊向晖，也有人称荣毅仁为“中国开放史上最会用人的企业家”。或许正因这段共事，两个称谓才显得更加贴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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