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律师,你……你快过来!”
桥洞下,刺骨的寒风卷着一股尘土的腥味。年轻义工林晓雅的声音发着抖,手电光柱剧烈地晃动。
“怎么了,晓雅?找到他的身份证了?”张晨皱着眉,拨开一堆脏污的塑料瓶。
“不……不是。”林晓雅的声音近乎哽咽,她猛地掀开了那床油腻发黑的破棉被。
手电光下,没有预想中的钞票或金银。
“你快看……他一直……一直压在身下的……”
张晨的目光凝固了。在那团污秽的中心,一张被塑料袋裹了十几层、边缘已经泛黄的纸片,露出了几个刺眼的烫金大字:
“……京华大学,录取通知书?”
01.
张晨合上手机,叹了口气。电话是社区派出所打来的,通知他,那个叫“老马”的流浪汉,走了。
张晨,四十三岁,不是警察,也不是什么大侦探。他是一家小型“社区法律服务所”的主任,说白了,就是个专接鸡毛蒜皮的小律师。
东城区的李大妈家水管漏了淹了楼下,西城区的赵大哥离婚要争条狗的抚养权,还有南边城中村老王的工伤认定……这些就是他生活的全部。他早就没了刚入行时的锐气,剩下的只有和稀泥的耐心和一点点对“程序”的较真。
他会来这个桥洞,纯粹是出于“义工”的身份。他的法援服务所挂靠在林晓雅所在的社工中心,中心负责给这些流浪人员登记、送饭,他则偶尔来提供免费的法律咨询。
“老马”是桥洞下的“名人”。
没人知道他叫什么,从哪来。他不像别的流浪汉那样神志不清或好勇斗狠。老马总是很安静,抱着一个破麻袋,坐在角落里,翻捡垃圾。
但他捡的,主要是书和报纸。
林晓雅说,老马有时候会对着报纸上的填字游戏,一个人嘀咕一整天。他甚至会用捡来的铅笔头,在硬纸壳上演算一些……林晓雅看不懂的“符号”。
“张律师,你说他是不是以前是个教授啊?”林晓雅曾天真地问。
张晨当时只是笑了笑。他见多了,喝多了酒把脑子喝坏的知识分子,炒股失败跳了楼的金融精英,他以为老马也是其中一个。
直到今天。
老马是昨夜走的,突发心梗,被发现时身体都凉了。按规矩,要通知家属,找不到家属,就得联系殡仪馆火化。林晓雅不忍心,非拉着张晨来“整理遗物”,希望能找到点线索。
现在,线索找到了,却比没找到更让人堵心。
张晨小心翼翼地捏起那个塑料袋,隔着层层叠叠的包装,他能摸到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纸。
“京华大学……”他喃喃自语,目光落在了通知书的右下角。
姓名:马卫军。 录取专业:物理系。 日期:1998年7月。
1998年。
张晨的心猛地抽动了一下。那一年,他自己,正在另一座小县城里,为自己的高考成绩彻夜难眠。
02.
张晨把那张通知书带回了自己那间小小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堆满了卷宗,空气中飘着速溶咖啡和打印机墨盒的混合味道。助手老刘正戴着老花镜,费力地整理一份关于遗产分割的起诉状。
“张哥,回来了?那流浪汉家属找到了?”
张晨没说话,他摘下眼镜,用力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老刘见他脸色不对,凑了过来:“怎么了这是?一张纸...录取通知书?我看看...嚯!京华大学!1998年?这...这谁的?”
“老马的。”张晨的声音有些沙哑,“那个死在桥洞的老马。”
老刘愣住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这他妈的,开什么玩笑。”
这不是玩笑。
张晨比任何人都清楚,一张1998年的京华大学通知书,对一个普通家庭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一个家族的命运转折。
张晨自己,就是靠着一张录取通知书爬出来的。他出生在农村,家里穷得叮当响。是他的哥哥,张强,初中没毕业就南下广东打工,一分一分地给他攒出了学费和生活费。
张晨永远记得他哥对他说的话:“晨子,你得念出去。咱家,就指望你了。哥没本事,哥在工地上给你扛!”
他扛出来了。他成了律师,在城市里扎了根。可他心里那根“引线”一直埋着。他怕辜高材生。
他看着桌上那张“马卫军”的通知书,眼前浮现的,却是自己哥哥那张被太阳晒得黝黑、过早苍老的脸。
“老刘,”张晨忽然开口,“帮我个忙。”
“啊?张哥你说。”
“用你的权限,帮我查个人。马卫军,1998年考上的京华大学,专业是物理系。我想知道他的生源地,户籍在哪。”
老刘有些犹豫:“张哥,这...这不合规矩啊。咱们又没接这个案子,他人都... ”
“他没亲人来处理后事。”张晨打断他,“我得找到他的家。总得有人来,把他领回去。”
他嘴上说着“领回去”,但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一个1998年的京华高材生,为什么会死在2024年的桥洞下?
他的人生,从1998年的夏天开始,到底发生了什么?
03.
老刘的效率很高。作为在律所干了二十年的“万金油”,他总有自己的办法。
“查到了,张哥。”半小时后,老刘把一张打印纸放在张晨桌上。
“马卫军,男,1963年生。籍贯,云城县。”
张晨一愣:“1963年?那他1998年考上大学...都35岁了?”
“对,”老刘指了指资料,“这人...成分有点复杂。他不是应届生,档案显示他是‘社会青年’考上的,而且...你看这里。”
张晨顺着他手指看去。
家庭关系: 父亲:马振邦 母亲:王秀英 长兄:马卫国
“他有个哥。”张晨的呼吸停滞了一秒。
“对。马卫国,1960年生,目前仍在云城县,开了一家‘卫国五金交电’商行,看注册资本,混得还不错。”老刘补充道,“我顺手查了下,有手机号。”
张晨盯着“马卫国”三个字,和他自己的哥哥“张强”重叠在了一起。
同样是兄弟,同样是考学。
张晨的哥哥,把张晨“扛”出了山村。 那马卫军的哥哥,马卫国呢?
一种强烈的不安和预感抓住了张晨。这不再是旁观者的同情,而是一种近乎刺骨的“代入”。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平行时空里,如果当初哥哥没有支持自己,自己是不是也会是另一个“老马”?
他拿起了电话。
他必须搞清楚。
电话拨通了,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谁啊?忙着呢!”一个粗声大气的男人声音传来,背景里是切割金属的刺耳噪音。
“您好,请问是马卫国先生吗?”张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是我!你哪位?有话快说!”
“您好,马先生。我是市法律援助中心的张晨律师。我这里...有一个关于您弟弟,马卫军先生的消息。”
电话那头的噪音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足足五秒钟,马卫国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变得警惕而沙哑:“...马卫军?他怎么了?”
“他...于三天前,在市内的一个桥洞下被发现,已经去世了。死因是突发性心肌梗塞。”
张晨预想过很多种反应。震惊、悲伤、哭泣,或者哪怕是虚伪的掩饰。
但他没料到马卫国的反应。
电话那头,传来了一声...长长的,如释重负的...叹息。
“哦。”马卫国说,“知道了。”
张晨的火气“噌”地就上来了:“知道了?马先生,他是你弟弟!他的遗体需要家属来确认和处理...”
“我走不开!”马卫国不耐烦地打断他,“我这生意忙得很!他一个流浪汉,死了就死了。你们按规定处理吧,火化了,骨灰...骨灰就撒了。我不要。”
冷漠,彻骨的冷漠。
张晨握着电话的手,青筋暴起。他想到了自己那个每次来城里,都非要给他带一麻袋土鸡蛋的哥哥。
“马先生。”张晨强压着怒火,“老马...马卫军他,没什么遗物。只有一样东西,被他贴身放着。”
“他能有什么?一堆破烂!”
“是一张1998年的,京华大学录取通知书。”
“啪嗒!”
电话那头,像是有什么重物摔在了地上。马卫国的声音瞬间变了调,尖锐、惊恐,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猫。
“你说什么?!!”
“我说,他身上,有京华大学的录取通知...”
“不可能!!”马卫国歇斯底里地吼道,“那东西早...早他妈的没了!你...你是谁?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是不是想敲诈我?!我告诉你,他死了!他死了一了百了!你别再来烦我!”
“嘟...嘟...嘟...”
电话被狠狠地挂断了。
张晨站在办公室中央,浑身冰冷。
马卫国的反应,不是惊讶,不是怀念,而是恐惧。
他在怕什么?他在怕一张二十多年前的,本该属于他弟弟的录取通知书。
04.
常规的法律援助程序,到这里,其实已经可以终止了。
张晨已经尽到了通知家属的义务。马卫国明确表示放弃处理遗体,并且情绪激动、拒绝沟通。张晨完全可以把电话录音交给派出所和社工中心,让他们按“无人认领”的流程走。
这是“职业操守”。
但张晨内心的“个人良知”——或者说,那根被“京华大学”和“冷漠的哥哥”点燃的“引线”——让他无法停下。
老刘看着张晨阴沉的脸,劝道:“张哥,算了吧。这都多少年了。清官难断家务事,他兄弟俩当年指不定有什么狗屁倒灶的恩怨。咱犯不着... ”
“老刘,”张晨抬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如果当年,我哥扣了我的通知书,把我赶出家门,你觉得我会怎么样?”
老刘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马卫军,”张晨指着那张资料,“35岁,社会青年,考上了京华大学。这是何等的毅力?这种人,会无缘无故放弃,跑去当流浪汉?我不信。”
“可...可他兄弟不认啊。咱们没法... ”
“他不认,我就去逼他认。”张晨站起身,“晓雅呢?让晓雅过来一趟。”
林晓雅很快就来了,眼圈还是红的。
“晓雅,你再仔细想想。”张晨把她带到会议室,“老马在桥洞下这几年,有没有说过什么...特别的话?关于他家里的?”
林晓雅努力地回忆着。
“他...他很安静。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书。”林晓雅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他总念叨!他总说一句话!”
“什么话?”
“‘我的...被偷了’。”林晓雅模仿着老马当时的语气,一种混沌又固执的低语,“他就说‘我的...被偷了...’,我们问他被偷了什么,是钱,还是吃的,他也不说,就一个劲地重复。我们...我们都以为他脑子不清醒,说的是他捡的那些瓶子...”
张晨的心脏重重一跳。
不是瓶子。
被偷走的,是那张通知书,是他的人生。
“张哥,你...你是不是查到什么了?”林晓雅紧张地问。
张晨没回答。他现在需要一个突破口。马卫国的态度很明确,他不会配合。
如果这是一场官司,张晨需要证据。
“老刘!”张晨走出会议室,“再帮我查个东西。云城县,1998年,下半年。查一下马卫军或者马卫国,有没有任何...民事纠纷的记录?或者...房产变更的记录?”
“查房产变更?张哥,这跨着市,我...”
“用你律师调查令的名义!就说...就说我们接受了马卫军(已故)的遗产继承咨询,需要调取档案。快去!”
张晨在赌。
如果马卫国真的做了什么,最有可能的就是在1998年那个关键节点,为了钱。那个年代,考上大学,家里是要出钱的。如果家里没钱,或者钱被挪用了呢?
两个小时后,传真机“吱吱呀呀”地吐出了一张纸。
老刘拿着那张纸,手都在抖。
“张哥...你...你快看。”
那是一份《民事调解协议书》。
日期:1998年9月3日。 当事人:马卫国,马卫军。 事由:关于云城县老宅的分割纠纷。
协议内容简单粗暴:
“经调解,双方自愿达成协议。马卫军自愿放弃其对父母名下老宅的全部继承份额,该房产由马卫国单独继承。乙方即日搬离,今后双方再无瓜葛。”
最下面,是两个签名。
马卫国。 马卫军。
张晨的目光死死盯住了“马卫军”那三个字。
1998年7月,拿到通知书。 1998年9月,开学前夕。 马卫军,“自愿”放弃了家里唯一的房产,净身出户。
这哪里是调解协议? 这根本就是一份“卖身契”!一个即将踏入京华大学的准天之骄子,把自己的学费、未来、乃至全部的人生,拱手让给了自己的哥哥。
“欺诈...”张晨的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这绝对是欺诈!”
“张哥,”老刘咽了口唾沫,“这上面白纸黑字,还有调解员的章。就算...就算是欺诈,这都二十多年了,早过了诉讼时效了...”
“是吗?”张晨冷笑一声,他拿起那份协议,又拿起了林晓雅送来的,老马平时在纸壳上演算的“手稿”。
张晨虽然看不懂那些物理公式,但他能看懂字。
老马的字迹,清瘦、克制,带着一种知识分子特有的风骨。
而调解协议上,“马卫军”那三个签名,写得歪歪扭扭,充满了刻意的模仿和心虚。
“老刘。”张晨穿上外套,“车钥匙给我。”
“张哥,你干嘛去?”
“去云城。会会这个马卫国。”张晨的眼神像刀一样锋利,“诉讼时效?如果这是伪造签名,那这就不是民事纠纷了。”
“可...可就算是伪造的,马卫军本人也... ”
“本人是死了。”张晨打断他,“但他还没火化。我们,就是他的‘声音’。”
05.
云城县距离市区有三个小时车程。
张晨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卫国五金交电行在县城最繁华的一条街上,三层楼的门面,装修得颇为气派。
张晨推门进去,一个穿着金戴银、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正翘着二郎腿在算账。
“买什么?”男人头也没抬。
“不买东西。”张晨走过去,拉开了他对面的椅子,自顾自坐下,“我姓张,张晨。今天上午,给您打过电话。”
算盘珠子“哗啦”一声停了。
马卫国猛地抬起头,看清是张晨,脸上的肉瞬间绷紧了。他一把合上账本,警惕地站起来,把张晨往门外推。
“你来干什么?!我不是说了,别来烦我!你信不信我报警?!”
“马先生,别激动。”张晨纹丝不动,“我开了三个小时车来,不是来吵架的。我是来...物归原主。”
他从包里,拿出了那张录取通知书的复印件,放在了柜台上。
马卫国像被蝎子蛰了一下,猛地缩回了手,脸色煞白。
“我说了!这东西...这东西...他不要了!”
“他不要,还是你没给他?”张晨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
“你...你胡说八道!他自己不想念!他要出去打工!关我屁事!”马卫国色厉内荏地吼道。
“是吗?”张晨从包里拿出了第二样东西,那份1998年的《民事调解协议书》复印件。
“不想念书,所以就在开学前,把家里唯一的房产‘自愿’送给你了?马先生,你这个弟弟,可真是‘懂事’啊。”
看到这份协议书,马卫国的汗“刷”一下就下来了。他没想到张晨能把二十多年前的底都翻出来。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马卫国的声音开始发抖,“这...这是我们家的事!有调解书为证!你一个外人,管不着!”
“我是管不着。”张晨逼视着他,“我只是在想,如果这份协议...是伪造的呢?”
“你放屁!上面有他的签名!”
“是吗?”张晨笑了,他拿出了第三样东西,老马的“手稿”复印件,“马先生,我做了十几年律师,别的本事没有,看签名笔迹,还算有几分眼力。”
“你...你...你……”马卫国指着张晨,嘴唇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霸占了他的房产,吞了他的学费,毁了他一辈子。”张晨一字一句,像钉子一样钉进马卫国的心里,“马卫军,本该是京华大学的高材生,本该有完全不同的人生,却因为你,死在了桥洞里,成了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流浪汉!”
“不是我!!”
马卫国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叫,他抓起柜台上的算盘,狠狠砸在地上,算盘珠子崩得到处都是。
“不是我干的!你以为我想吗?!你什么都不知道!”
张晨冷冷地看着他:“我只知道,你弟弟死了。”
“他活该!!”马卫国双眼通红,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他死了才好!他早该死了!!”
张晨被这股怨毒震惊了。他原以为马卫国会忏悔,会心虚,却没想到是这样的切齿痛恨。
“你们是亲兄弟。”
“亲兄弟?”马卫国神经质地笑了起来,“呵呵...亲兄弟...”
马卫国死死盯紧张晨,他突然压低了声音,凑了过来,脸上是一种诡异的、混合着恐惧和快意的扭曲表情。
“张律师...你...你真以为你查到的就是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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