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停在那个油条摊前时,雨刚停。

沥青路面泛着湿漉漉的光,晨曦从旧街区的屋檐缝隙漏下来,将油锅升腾的白汽照得透亮。

她正低头翻动油条,围裙上沾着面粉和油渍,鬓角几缕灰白的发丝被汗水粘在脸颊。

我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收紧。

二十五年来,我设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也许在同学会上,也许在某个商场,也许她已成为某个领域的专业人士,穿着得体,笑容温婉。

唯独不是这样。

她夹起金黄的油条,抬起头。四目相对的瞬间,她手中的长筷“啪嗒”掉进油锅,溅起的油花烫到手背都没察觉。

瞳孔一点点放大,嘴唇颤抖着张开。

“丁炎彬?”她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锈铁,“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车窗外的世界忽然静了。只剩油锅滋滋的声响,还有我胸腔里那颗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碎肋骨的心脏。

原来岁月真的能把人雕刻成完全陌生的模样。

可那双眼睛没变。

依然清澈,依然明亮,依然藏着二十五年前那个寒冬清晨,悄悄推过半个窝头时的温柔与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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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1995年的冬天格外冷。

教室的窗户漏风,糊在窗缝的报纸被吹得哗啦作响。我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身上那件棉袄是父亲生前留下的,袖口磨得发亮,棉花结成了硬块。

胃在抽搐。

从昨天中午到现在,我只喝了半碗玉米糊。

母亲天没亮就去邻村帮工,临出门往我书包里塞了个煮土豆,可早上路过桥洞时,我把它给了蜷在那里的流浪老人。

数学老师在讲台上讲一元二次方程。

黑板上白色的粉笔字开始晃动、重叠。我用力掐自己大腿,指甲陷进肉里,试图用疼痛驱散那股从胃部蔓延至全身的虚浮感。

“丁炎彬?”同桌许若琳轻轻碰了碰我胳膊。

我勉强转过头。她正看着我,眉头微蹙,眼睛里写着担忧。晨光从她身后的窗户斜射进来,给她的侧脸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

“你脸色好白。”她压低声音说。

我想说没事,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眼前猛地一黑,整个人朝旁边栽倒。

惊呼声中,我听见桌椅碰撞的声响,身体却轻飘飘的,像坠入一团棉花。

再睁开眼时,我躺在教室后方的长椅上。

陈静芳老师蹲在旁边,手里端着搪瓷杯:“醒了?喝点热水。”她三十多岁,戴副黑框眼镜,平时严厉,此刻眼神却温和。

几个同学围在周围。袁博文站在最前面,抱着胳膊,嘴角挂着一丝说不清是关切还是讥诮的笑。

“穷得连饭都吃不起了?”他的声音不大,但足够让所有人听见。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一只纤细的手按住肩膀。

许若琳挤开人群,在我身边蹲下。她没看任何人,只是从怀里掏出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手帕展开,是半个黄澄澄的窝头。

窝头还冒着丝丝热气。

“吃吧。”她把窝头递到我嘴边,声音平静得像是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教室里静了一瞬。

我愣愣地看着她,喉咙发紧。她眼睛清澈,没有任何施舍的意味,就像只是分享一块橡皮、一支铅笔那样自然。

“许若琳,你自己午饭怎么办?”陈静芳问。

“我吃过了。”她说谎时睫毛会微微颤动,这个细节只有我知道。

我最终还是接过了那半个窝头。玉米面的粗糙口感混合着淡淡的甜,在口腔里弥漫开来。那是我吃过最温暖的食物。

从那天起,许若琳每天都会带两个窝头。

一个完整的,半个给我。她用同样的手帕包着,在上午第二节课后,趁没人注意时推到我桌上。

我们从不提起这件事。

就像某种心照不宣的契约,在1995年那个寒冷的冬天,悄无声息地缔结。

02

许若琳住在城西的棚户区。

我知道这个,是因为一个月后的周末,我在废品收购站遇到了她。

那天下着细雪,我拉着辆破板车,车上堆着从建筑工地捡来的废钢筋。母亲的风湿病又犯了,我想卖点钱给她买贴膏药。

收购站的院子里,许若琳正踮着脚,把一捆旧报纸往秤上搬。

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棉袄,袖口挽到手肘,露出冻得通红的小臂。头发用橡皮筋胡乱扎着,几缕碎发被汗水粘在额前。

看到我时,她动作僵了一下。

“你…”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抿了抿唇,“也来卖废品?”

我点点头,把板车拖到秤旁边。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旧纸张的气味,雪花落在我们肩上,很快融化成深色的湿痕。

老板是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叼着烟,慢吞吞地称重。

“报纸四毛二,铁八分一斤。”他在本子上记着,“丫头,你这星期第三趟了吧?家里这么缺钱?”

许若琳没回答,只是安静地数着老板递来的毛票。

一共三块六毛。她把钱仔细折好,塞进棉袄内层的口袋,那动作谨慎得像在藏什么宝贝。

走出收购站时,雪下大了些。

我们并肩走在坑洼的土路上,谁都没说话。板车的轮子碾过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你妈妈…”我终于开口,“身体还好吗?”

问完就后悔了。这是她的禁区,我知道。班里有传言,她父亲在她六岁时矿难去世,母亲常年卧病,家里全靠她撑着。

许若琳沉默了很久。

“不太好。”她声音很轻,几乎被风雪声淹没,“上周咳血了,药也快吃完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口袋里还有卖废品得来的五块钱,我想塞给她,又知道她绝不会要。

“那个…”她忽然转过头,“窝头的事,别跟别人说。”

“我知道。”我说。

“袁博文他们要是知道了,会笑话你。”她顿了顿,“也会笑话我。”

她的侧脸在雪光中显得格外瘦削,下巴尖尖的,眼睛看着前方被雪覆盖的小路。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疲惫,沉淀在她清澈的眸子里。

“你为什么帮我?”我终于问出憋了一个月的问题。

许若琳停下脚步。

雪花落在她睫毛上,她眨了眨眼。“因为你饿晕那天,”她说,“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

“你把土豆给了桥洞底下那个老人。”她看着我,眼神认真,“你自己都吃不饱,却还想着别人。”

我愣住了。

那天早上我确实给了老人土豆,以为没人看见。桥洞离学校很远,而且才五点多,天还没亮透。

“你怎么…”

“我每天四点起床,去铁路边捡煤核。”她平静地说,“路过桥洞,正好看见。”

风卷着雪片扑在我们脸上。远处的棚户区升起袅袅炊烟,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显得单薄而脆弱。

“走吧。”她拉了拉围巾,“再晚我妈该担心了。”

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走。棉袄太大,下摆几乎拖到膝盖,背影瘦小得仿佛随时会被风雪吹走。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那半个窝头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是从她自己嘴里省下来的,从本就微薄的口粮中硬生生抠出来的份额。而她做这件事的理由,简单得让人心痛。

只是因为我曾把唯一的土豆给了更需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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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三月的风开始变软。

教室窗外的杨树抽出嫩芽,阳光透过新叶洒在课桌上,形成晃动的光斑。期中考试的成绩贴在教室后墙,我的名字排在第二。

第一名是许若琳。

袁博文站在成绩单前,抱着胳膊冷笑。“哟,两个穷鬼包揽前二,真励志啊。”

几个跟班附和地笑起来。

我没理他,低头整理错题本。许若琳坐在旁边,正专注地解一道几何题,铅笔在草稿纸上画出流畅的辅助线。

“丁炎彬。”她忽然抬头,“这道题你会吗?”

我凑过去看。是道关于圆切线的证明题,步骤繁琐,需要构造三条辅助线。数学是我的弱项,尤其几何。

“不太会。”我老实承认。

“我教你。”她拉过我的草稿纸,开始一步步讲解。

她的手指很细,指关节因为常年劳作有些粗大,握笔的姿势却很优雅。声音轻柔而清晰,每个逻辑转折都讲得明明白白。

“懂了没?”讲完她问。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辅助线为什么要这么画?”

她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那我再讲一遍。”

这样的场景越来越频繁。

课间、午休、放学后,只要一有空,我们就凑在一起学习。

她帮我补数学,我帮她补英语。

两个穷孩子用最笨拙的方式互相搀扶,在知识的陡坡上艰难攀爬。

四月初,班主任陈静芳宣布了一件事。

“市里有个助学金项目,每年一千块,连续资助到高中毕业。”她推了推眼镜,“我们班有一个推荐名额。”

教室里骚动起来。

一千块,在1995年是个天文数字。足够支付三年的学费、书本费,甚至还能补贴家用。

“评选标准是成绩和家庭情况。”陈静芳继续说,“有意向的同学下周一把申请材料交给我。”

下课后,袁博文敲了敲我的桌子。

“丁炎彬,你要申请吧?”他俯下身,声音不高不低,“你妈在纺织厂一个月挣多少?八十?一百?”

我握紧了拳头。

“要我说,这助学金就该给你。”他笑得很灿烂,“毕竟你连饭都吃不饱,还得靠女同学施舍,对吧?”

这话像根针,扎进我最敏感的神经。

周围几个同学看过来,眼神复杂。许若琳正在整理书包,动作明显僵了一下。

“袁博文,你什么意思?”我站起来。

“没什么意思。”他耸耸肩,“就是觉得挺感人的,每天半个窝头,跟喂小猫小狗似的。”

热血冲上头顶。我抡起拳头挥过去,却被一只手紧紧拉住。

许若琳挡在我身前。

她仰头看着袁博文,脸色平静,眼神却冷得像冰。“袁博文,你期中数学考了多少分?”

袁博文愣住。“关你什么事?”

“68分。”许若琳一字一顿,“全班倒数第五。这样的成绩,就算家里有关系,也拿不到助学金吧?”

周围响起压抑的笑声。

袁博文的脸涨成猪肝色。“你!”

“还有,”许若琳继续说,“丁炎彬上学期总成绩第四,这学期第二。你最好看看自己的排名——第二十七,挺吉利的数字。”

她说完,转身拉我胳膊。“走吧,该去图书馆了。”

我被她拽着往外走,回头看见袁博文站在原地,拳头攥得咯咯响,眼神阴鸷得可怕。

走廊里,我甩开她的手。

“你不该惹他。”我说,“他爸是教育局的。”

“那又怎样?”许若琳停下脚步,“助学金看的是成绩和家庭情况,不是看谁爸官大。”

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把她整个人笼在光晕里。她个子不高,站得却笔直,像棵在石缝里扎根的小树。

“可是…”

“没有可是。”她打断我,“这个助学金你必须拿到。你妈身体不好,你成绩又够,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那你呢?”我问,“你的成绩比我好,家庭情况…”

我说不下去了。她母亲卧病在床,家里全靠她捡废品撑着,情况比我更糟。

许若琳垂下眼睛。

“我不申请。”她说得很轻,却斩钉截铁。

“为什么?!”

她抬起头,对我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我说不清的东西,像是遗憾,又像是释然。

“因为名额只有一个。”她说,“我们俩竞争,可能谁都拿不到。但你比我更需要它。”

“你怎么知道我需要?”我声音发颤。

“我知道。”她转身朝楼梯走去,“那天在废品站,你想把钱给我,对吧?”

我怔在原地。

“你板车上那些钢筋,是在工地捡的。”她的声音从楼梯下方传来,带着回音,“那么重,你拉了三里路。如果不是急用钱,你不会这么拼命。”

脚步声渐行渐远。

我靠在冰凉的墙壁上,闭上眼睛。眼眶发热,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又被我死死压回去。

那一刻我发誓,如果拿到助学金,将来一定要千百倍地报答她。

可那时我不知道,命运早已为我们写好了截然不同的剧本。

04

申请材料交上去一周后,陈静芳把我叫到办公室。

那是周四下午,放学铃刚响过。办公室的其他老师都走了,只剩陈静芳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着几份档案。

“坐。”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我坐下,手心出汗。窗外的梧桐树在暮春的风里摇晃,新绿的叶子哗哗作响。

陈静芳沉默了很久。

她摘掉眼镜,揉了揉鼻梁,这个动作让我莫名紧张。

“丁炎彬,”她终于开口,“你和许若琳关系很好,对吧?”

我点头。

“她家的情况,你了解多少?”

“她爸去世早,妈妈生病,她靠捡废品…”我说不下去。

陈静芳从档案里抽出一张纸,推到我面前。是许若琳的户口本复印件,家庭成员那栏只有两个人:许若琳,许玉梅。

母亲的名字后面跟着备注:系统性红斑狼疮,丧失劳动能力。

“这种病需要长期服药,每个月药费至少两百。”陈静芳声音很沉,“她家没有固定收入,全靠低保和她的废品钱。”

我盯着那张纸,喉咙发紧。

“知道她为什么每天只吃一个半窝头吗?”陈静芳问,“因为玉米面最便宜,因为半个窝头省下来,一个月就能多出三块钱买药。”

办公室的光线渐渐暗下来。

夕阳从西窗斜射进来,把灰尘照成飞舞的金粉。陈静芳的脸在逆光中显得模糊,只有声音清晰地敲打我的耳膜。

“她的申请材料,比你的更符合条件。”她说,“成绩第一,家庭特困,村委会的证明写得清清楚楚。”

我的心沉下去。

“但是,”陈静芳顿了顿,“昨天她来找我,撤回了申请。”

我猛地抬头。“什么?”

“她说她准备辍学了。”陈静芳的声音有些发颤,“母亲病情恶化,需要人全天照顾。有个远房亲戚在南方打工,可以带她一起去,包吃住,一个月三百。”

三百块。在1995年,对一个十六岁的女孩来说,是救命的数字。

也是绝望的数字。

“我劝了她整整一节课。”陈静芳摘下眼镜,用衣角擦拭镜片,“我说助学金马上就能批下来,我说学校可以组织捐款,我说再坚持几个月就中考了…”

她说不下去了。

窗外传来篮球砸地的声音,男生们的欢呼声,自行车铃铛声。校园的傍晚热闹而鲜活,那些声音却像隔着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

“她怎么说?”我问,声音干涩。

“她说等不及了。”陈静芳重新戴上眼镜,眼眶泛红,“母亲的药昨晚就断了,今天早上咳血咳得更厉害。她说她必须马上挣钱,否则…”

否则母亲会死。

这句话她没有说出口,但我们都明白。

“她还让我保密。”陈静芳看着我的眼睛,“特别是对你。她说如果你知道了,肯定不会接受助学金。”

我站起来,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她现在在哪?”

“下午请假了。”陈静芳说,“应该是去医院了。她母亲在县医院住院部三楼,17床。”

我转身就跑。

冲出办公室,冲下楼梯,冲出教学楼。暮色四合,校园里的路灯次第亮起,把我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跑过操场时,袁博文和几个男生在打篮球。

球滚到我脚边,他吹了声口哨。“哟,丁大学霸跑这么急,赶着去捡废品啊?”

我没理他,一脚把球踢开,继续狂奔。

校门口的老传达室亮着灯,看门大爷正在听收音机。我冲出校门,沿着坑洼的马路往县城方向跑。

三公里,我跑了二十分钟。

县医院是栋五层的旧楼,墙皮剥落,窗户上的绿漆起泡卷边。住院部在三楼,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排泄物混合的气味。

17床在走廊尽头。

门虚掩着,里面有微弱的咳嗽声。我喘着粗气,在门口站了很久,才轻轻推开门。

六人间的病房,靠窗那张床上躺着个消瘦的女人。许若琳背对着门,正用小勺给母亲喂水。

夕阳从窗户照进来,把她的影子投在水泥地上。影子单薄得像张纸,随着喂水的动作轻轻晃动。

她母亲喝了口水,又开始咳嗽。那咳嗽声空洞而剧烈,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许若琳放下勺子,轻轻拍她的背,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咳嗽平息后,女人虚弱地问:“琳琳,你吃过了吗?”

“吃过了。”许若琳说,“妈你饿不饿?我去买粥。”

“不饿。”女人握住她的手,“琳琳,妈拖累你了。”

“别说傻话。”许若琳的声音很轻,“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南方。那边暖和,对你身体好。”

女人闭上眼睛,眼角有泪滑下来。

我在门外看着,脚步像钉在地上。伸出去想推门的手,最终慢慢缩了回来。

转身离开时,我在楼梯间遇到了许若琳。

她端着搪瓷盆,里面是刚洗好的衣物。看到我,她愣在原地,盆里的水晃出来,打湿了她的布鞋。

“你…”她张了张嘴。

“我都知道了。”我说。

沉默在楼梯间蔓延。楼下的病房传来婴儿的啼哭,护士推着治疗车走过,车轮碾过水泥地发出单调的声响。

“助学金给你。”许若琳先开口,声音平静,“好好读书,考上县一中,将来考大学。”

“那你呢?”

“我去打工。”她把盆换到另一只手,“等攒够钱,把我妈治好,我也许…也许还能回来读书。”

她说“也许”时,眼神飘向窗外渐暗的天空。那里面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迷茫,像迷路的孩子找不到归途。

“什么时候走?”

“下周。”她说,“中考前。”

楼梯间的声控灯灭了。黑暗中,我听见她轻轻的呼吸声,还有我自己剧烈的心跳。

灯又亮了。她看着我,忽然笑了笑。

“别这副表情。”她说,“又不是再也不见了。等我回来,说不定你已经是大学生了,到时候要请我吃饭。”

我用力点头,喉咙堵得说不出话。

“对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给我,“这个给你。”

是用手帕包着的半个窝头。窝头已经凉了,硬邦邦的。

“明天我不去学校了。”她说,“这是…最后一个。”

我接过窝头,手帕上还有她的体温。粗布手帕,洗得发白,边角绣着朵歪歪扭扭的小花。

“手帕用完记得还我。”她转身往病房走,走到门口又停住,却没回头,“丁炎彬,一定要考上大学。”

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我站在楼梯间,握着手里的半个窝头,忽然蹲下去,把脸埋进膝盖。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明白,有些告别,说了“再见”,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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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许若琳消失得悄无声息。

周一早上,她的座位空着。桌肚里干干净净,连张废纸都没留下。陈静芳上课时看了一眼那个空位,什么也没说,继续讲课文。

袁博文捅了捅我的后背。

“喂,你同桌呢?”他压低声音,“真退学了?”

我没理他。

下课铃响后,陈静芳把我叫到走廊。“她走了。”她说,“昨天下午的火车,和她表姨一起去东莞。”

走廊窗外,梧桐树的叶子在阳光下绿得发亮。有个班在上体育课,哨声和笑闹声远远传来。

“这是她留给你的。”陈静芳递给我一个信封。

牛皮纸信封,没封口。里面是那张绣花手帕,包着一叠毛票——五块、两块、一块,还有毛票,总共二十三块六毛。

还有张字条,铅笔写的,字迹工整:“丁炎彬,这些钱你拿着买参考书。手帕是借你的,以后要还。好好考试,我在南方会给你写信。许若琳。”

我捏着那张字条,纸张很薄,边缘起毛,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铅笔字被手汗晕开些许,但每一笔都写得认真。

“她…”我声音发哑,“还说什么了吗?”

陈静芳摇摇头,眼眶发红。“她让我告诉你,别去找她。好好准备中考,这是她最大的心愿。”

上课铃响了。

我回到教室,坐在空荡荡的座位旁。许若琳的椅子被推到了桌子底下,桌面上有一道她用铅笔画的“三八线”,现在已经擦得模糊。

右边的桌角有个刻痕,是个歪歪扭扭的“许”字。那是有次数学课,她解不出题,心烦意乱时刻下的。

我用手指摩挲那个刻痕,木刺扎进指尖,细微的疼痛。

下午放学后,我去了她家。

棚户区还是老样子,低矮的砖房挤挤挨挨,屋檐下挂着晾晒的衣服。她家在最里面,一间不到二十平的小屋,门上挂了把生锈的锁。

邻居是个老太太,正坐在门口摘菜。

“找琳琳?”老太太抬头看我,“走啦,昨天走的。她妈也接走了,说是去南方治病。”

“还回来吗?”

“谁知道呢。”老太太叹气,“这破地方,回来干啥?她妈那病,在南方暖和点,兴许还能多活几年。”

夕阳把棚户区的影子拉得很长。炊烟从各家的烟囱升起,空气里飘着炒菜的油香。

我在那扇锁着的门前站了很久。

门缝里塞着张水电费催缴单,日期是上周。门槛上有道裂缝,里面卡着颗褪色的玻璃珠,可能是许若琳小时候玩丢的。

我蹲下身,把玻璃珠抠出来,擦干净,放进校服口袋。

起身离开时,听见老太太在后面说:“你是她同学吧?琳琳走之前说,要是有人来找她,就告诉那人,她会好好的,让那人也好好过。”

我没回头,挥了挥手。

走到路口,袁博文和几个男生骑着自行车冲过来,在我面前刹住。

“哟,这不是丁大学霸吗?”袁博文单脚撑地,笑得不怀好意,“来悼念你那小同桌?”

我没理他,继续往前走。

他骑车跟上来,和我并行。“说真的,许若琳退学是不是因为助学金的事?我爸说,本来内定给她的,后来不知道为啥换成了你。”

我停下脚步。

“你说什么?”

“装什么傻。”袁博文嗤笑,“就一个名额,你俩都申请了,总得有人让路。

她家比你还穷,成绩比你好,按理说该给她。

可现在批下来的是你,她就退学了,这不明摆着吗?”

几个跟班附和地笑。

我盯着袁博文,忽然问:“你爸插手了?”

他脸色变了变。“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我说,“你爸在教育局,想让谁拿到助学金,应该不难吧?”

袁博文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虽然只有一瞬,但我抓住了。

“胡说八道!”他提高音量,“你自己走了狗屎运,别往别人身上泼脏水!”

他猛蹬脚踏,自行车窜出去老远。几个跟班急忙跟上,扬起一路灰尘。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消失在巷子尽头。

暮色完全降下来,路灯一盏盏亮起。飞蛾围着灯泡打转,投下纷乱的影子。

口袋里,那颗玻璃珠冰凉。

我握紧它,粗糙的表面硌着掌心。忽然想起许若琳说过的话:“等我回来,说不定你已经是大学生了,到时候要请我吃饭。”

她说了等我回来。

她说会给我写信。

她说手帕是借的,要还。

所以她会回来的。一定会的。

中考前最后一周,我每天学到凌晨。困了就掐自己大腿,饿了就啃干馒头,累了就看看桌上那颗玻璃珠。

许若琳留下的二十三块六毛,我买了三本参考书,剩下的攒着。手帕洗干净,叠得整整齐齐,和她的字条一起夹在日记本里。

我等着她的信。

等了一周,一个月,一个暑假。

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来了,助学金也批下来了。九月开学,我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走进新校园,坐在明亮的教室里。

还是没有她的信。

陈静芳帮我打听过,许若琳的表姨确实在东莞一家制衣厂,但半年前就离职了,去了哪里没人知道。

许若琳和她母亲就像两滴水,落入南方庞大的人潮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高中三年,我每周写一封信,寄到许若琳表姨原来的地址。信里写学校的事,写我又考了第几名,写食堂的菜价涨了,写梧桐树叶子黄了又绿。

所有的信都石沉大海。

有时我会怀疑,许若琳是否真的存在过。或许她只是我贫瘠青春里的一场幻觉,一个因为饥饿而虚构出来的温暖影子。

但抽屉里那块手帕是真的。

褪色的绣花,洗得发白的粗布,还有角落里用红线缝的一个“琳”字——那是她母亲生病前绣的,她说。

高考结束那天,我把手帕拿出来,对着夕阳看。

布料已经很薄了,透光。那些细密的针脚在光线下清晰可见,每一针都认真而笨拙,像一个母亲能给女儿的最朴素的礼物。

我考上了省城的重点大学。

临行前,我去棚户区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房子正在拆迁,推土机轰隆隆地作业,尘土飞扬。

许若琳家的那间小屋已经成了废墟,碎砖烂瓦堆成小山。我在瓦砾堆里翻找,找到半块镜子,锈蚀的铁皮饼干盒,还有一本泡烂了的旧课本。

课本封皮上,用铅笔写着“初一(3)班 许若琳”。

字迹被雨水泡得模糊,但还能辨认。我撕下那页封皮,小心抚平,夹进日记本。

转身离开时,推土机正在推倒下一排房子。

轰隆声里,我仿佛听见许若琳的声音,轻轻地说:“丁炎彬,一定要考上大学。”

我考上了。

可是你在哪里?

06

二十五年像一页纸,轻轻一翻就过去了。

2020年深秋,我坐在奔驰S600的后座,翻阅着平板电脑上的项目报告。车窗外的城市飞速后退,高楼玻璃幕墙反射着惨白的阳光。

“韩总,旧城改造项目下周招标。”助理小陈从前座转过头,“王局长那边想今晚和您吃个饭。”

“推了。”我说,“今晚要去医院看老爷子。”

“那明天…”

“明天再说。”

车子拐进老城区。这里和二十年前变化不大,低矮的楼房,狭窄的街道,沿街的店铺挂着褪色的招牌。市政府规划了三年的旧城改造,终于要动工了。

我的公司是中标热门。

事实上,这个项目从一开始就是为我量身定制的。二十五年前从这片棚户区走出去的穷小子,如今成了地产大亨,回来改造故乡——多好的宣传素材。

“停一下。”我忽然说。

司机靠边停车。我降下车窗,目光落在街角的一个早餐摊上。

很普通的摊子,三轮车改装的餐车,撑了把褪色的遮阳伞。锅里油正滚着,一个系着围裙的女人在炸油条。

她的侧影让我心脏骤停。

花白的头发在脑后随意挽了个髻,围裙上沾着油渍,动作麻利而熟练。

夹起面团拉长,放入油锅,翻面,捞出沥油——整套动作行云流水,重复过成千上万遍。

“韩总?”小陈试探地问。

我没说话,推门下车。

深秋的风带着凉意,卷起地上的落叶。我站在街对面,隔着车流看她。她正低头收钱,接过一张五块纸币,从腰包里找零。

抬头时,我看见了她的正脸。

岁月在那张脸上刻下了深深的沟壑。眼角皱纹密布,皮肤粗糙暗黄,嘴角因为常年紧绷而有些下垂。

但那双眼睛…

清澈,明亮,即便蒙上了生活的风霜,依然能一眼望到底。

是许若琳。

二十五年来设想过无数次的相遇,就这样毫无预兆地降临在这个平凡的深秋早晨。她穿着廉价的化纤外套,围着脏兮兮的围裙,在油烟缭绕的街角炸油条。

而我西装革履,皮鞋锃亮,身后停着百万豪车。

这画面荒诞得像场蹩脚的戏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