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罐蜂蜜被我倒进学校后面那条浑浊的水沟时,发出黏腻而轻微的“噗通”声。

暗金色的浓稠液体从那个沾满泥渍、瓶口糊着不明污迹的玻璃罐里倾泻而出,迅速被流动的沟水裹挟、稀释,然后消失不见。

我把空罐子也扔了进去,看着它沉底,心里一阵轻松,甚至带着点对自己“当机立断”的赞许。

总算处理掉了这件让人尴尬又为难的“礼物”。

罐子是李天佑昨天放学后送来的。

那个总是沉默地坐在角落,衣服洗得发白却还算干净的小男孩,捧着它,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珍宝,手指紧张地抠着罐身上干涸的泥点,小声说:“梁老师,给您的。”我接过来,指尖立刻感受到罐壁的黏腻和粗粝,脸上勉强挤出笑容道了谢。

他黑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很快又低下头,匆匆跑了。

回到我那间简陋的宿舍,借着昏暗的灯光细看,罐子确实不干净,封口的布条边缘似乎还有可疑的深色痕迹。

山里的东西,卫生状况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何况,我不太爱吃甜食。

于是,在那个无人看见的黄昏,我完成了这个“清洁”动作。

我以为这只是支教生活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甚至明天该想想怎么委婉地告诉孩子们,不要随便送老师食物。

直到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踏进四年级的教室。

一切似乎都变了,又似乎什么都没变。孩子们依旧坐在那里,破旧的课桌,磨得起毛的课本。但当我走上讲台,抬起头的瞬间,我撞上了几十道目光。

那不是平日里好奇、怯生生或者带着点腼腆笑意的目光。

那些目光,像一夜之间被山里的寒露浸透了,冷冷的,沉沉的,齐刷刷地落在我身上。

没有声音,没有交头接耳,只有一种无声的、冰冷的疏离,像一堵突然立起的、透明的墙,将我隔绝在讲台之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连窗外山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都清晰得刺耳。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种莫名的慌乱攥住了我。我的视线下意识地投向靠窗那个位置。

李天佑坐在那里,背挺得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直。

他没有看我,眼睛死死盯着面前摊开的旧书包——那里面,昨天应该放着送给我的蜂蜜罐的位置,现在是空的。

他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小手在桌下紧紧攥着,指节发白。

那一刻,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比任何喧哗都更让我心惊肉跳。

我突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我犯了一个错误。

一个我尚且不明白究竟有多大,但显然已经无法挽回的错误。

那罐被我嫌弃、被我轻易丢弃的蜂蜜,究竟是什么?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01

火车换大巴,大巴换三轮,最后一段路是校长张长明开着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旧摩托车,载着我和我那只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银色行李箱,颠簸了近两个小时,才到达云雾村。

一路上,张校长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关于村子,关于学校,关于孩子们多么需要老师。

他的话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混在摩托车的轰鸣和山风里,我听得断断续续,只是嗯嗯地应着,心思全被眼前越来越荒凉、越来越崎岖的景色搅乱了。

出发前的那点“支援教育”、“体验生活”的浪漫想象,早在漫长的旅途中被磨损殆尽,此刻只剩下疲惫和隐约的不安。

当“云雾村小学”那几间低矮、墙皮剥落的砖房终于出现在视野里时,我的心直直地坠了下去。

这比我在网上看到的任何一张贫困山区小学的照片,都要简陋破旧。

一面褪色的国旗在唯一一栋两层小楼的屋顶有气无力地飘着,算是这里最鲜亮的颜色。

我的宿舍就在教学楼旁边,一间不到十平米的小屋。

一张硬板床,一张摇晃的旧书桌,一把椅子,天花板上吊着一个孤零零的灯泡。

墙壁是粗糙的水泥面,透着阴冷的潮气。

窗户关不严,山风钻进来,发出细微的呜咽声。

张校长帮我把行李箱提进来,搓着手,黝黑的脸上带着歉意的笑:“梁老师,条件艰苦,委屈你了。

缺啥少啥,尽管跟我说。”

我扯了扯嘴角,想说点什么,喉咙却有些发哽,最终只是摇了摇头。他叹了口气,走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门关上的那一刻,巨大的孤独和失望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

我坐在硬邦邦的床沿上,环顾这间除了我空无一物的小屋,窗外是陌生的、连绵的、沉默的群山。

这里没有网络,信号时有时无,手机屏幕上“无服务”的字样刺得眼睛发疼。

我想念城里明亮宽敞的公寓,想念随时能点到的外卖,想念朋友们的笑声,甚至想念地铁里拥挤的人潮。

那些曾经让我感到疲惫喧嚣的东西,此刻都成了遥不可及的温暖。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我趴在那床散发着淡淡霉味的被子上,无声地哭了一场。

为什么我要来这里?是为了那份看起来不错的支教经历,是为了逃离一时的工作瓶颈,还是真如申请表上写的那样,怀有某种模糊的理想?我自己也说不清了。

哭累了,我坐起来,看着窗外渐渐沉入暮色的山峦,心里只剩下一个清晰的念头:这一年,恐怕会很难熬。

02

我接手的是四年级,全校最大的一个班,十九个学生。

第一堂课,我特意换上了比较朴素的衬衫和长裤,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亲切些。

推开教室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十九双眼睛齐刷刷地望过来。

好奇的,怯懦的,茫然的,也有那么一两道带着点叛逆的打量。

他们大多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有些袖口磨破了,有些颜色洗得发白,但一张张小脸都洗得干干净净。

眼睛很亮,是那种山泉洗过般的清亮,映着从破旧窗户透进来的天光。

我做了自我介绍,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显得有些干巴。

孩子们拘谨地坐着,没什么反应。

我开始按照教案讲课,用的是我在城里实习时觉得很有效的互动方法,提问,鼓励他们举手,小组讨论。

回应者寥寥。

大多数时候,教室里只有我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夹杂着窗外偶尔的鸟叫。

他们只是看着我,眼神里有种单纯的困惑,好像我在说着一种他们听不懂的语言。

挫败感一点点堆积。

我的目光在教室里无意识地游移,然后,落在了靠窗最后一排的那个男孩身上。

他几乎整堂课都低着头,看着自己放在桌上的手,或者盯着课本的某一页,但我知道他根本没在看。

只有当我的目光偶尔扫过他时,他会像受惊的小鹿一样,飞快地抬一下眼,又立刻垂下,浓密的睫毛覆盖下来,遮住所有的情绪。

他比其他孩子更沉默,存在感稀薄得仿佛要融入身后斑驳的墙壁。

下课铃是手摇的,一个稍大点的孩子在走廊用力摇动一个生锈的铜铃,声音刺耳。

孩子们像得到赦令般,安静而迅速地鱼贯而出。

那个靠窗的男孩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站起身,动作有些慢,走过我身边时,脚步顿了一下,头垂得更低,几乎是小跑着出了教室。

“他叫李天佑。”课后,张校长端着那个印着红字的搪瓷缸子,蹲在办公室门口晒太阳,听见我的询问,咂摸了一口浓茶说道,“性子是闷了点,但不坏,成绩嘛……中不溜秋。

家里就一个奶奶,爹妈都在外面打工,几年没回来了。”

我点点头,望着空荡荡的操场。

几棵老树投下稀疏的影子,远处山岚渐起,模糊了山的轮廓。

李天佑那双迅速躲闪的眼睛,和他匆匆逃离的背影,在我心里留下了一个浅浅的、带着问号的印子。

这里的一切,包括这些孩子,都像这重重山峦一样,沉默,遥远,让我感到一种无力触及的隔阂。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03

我带来的那套城市教学方法,在这里彻底水土不服。

精心准备的PPT无处放映,因为教室里唯一的电器就是那盏昏黄的灯泡。

设计的游戏环节,孩子们要么不知所措,要么放不开,场面尴尬。

我试图用奖励小贴纸的方式鼓励发言,他们接过贴纸时眼神羞涩,却依旧很少主动开口。

课堂纪律倒是不错,安静得出奇,可这种安静并非专注,更像是一种茫然的停滞。

我讲得口干舌燥,下面却如一潭吹不动的死水。

语文课上,我讲到“繁华的都市”,描述霓虹闪烁、车水马龙,他们眼中只有陌生。

数学应用题里出现“超市”、“电梯”,他们需要我费力解释半天。

那种我与他们之间横亘着的、不仅仅是知识,更是整个生活经验和认知世界的鸿沟,让我倍感无力。

晚上,我批改着他们的作业。

字迹大多歪扭,错误很多,有些造句和作文,内容贫瘠得让人心酸。

想起白天课堂上的沉闷,想起校长说起师资匮乏、很多孩子读完小学就可能辍学的现状,一种强烈的徒劳感涌上心头。

我来这里,究竟能改变什么?或许什么也改变不了,只是荒废自己一年时间罢了。

山里的夜,寂静得可怕,偶尔传来几声不知名的鸟啼或兽吼,更添空旷凄凉。

我靠在床头,毫无睡意,忍不住又拿出手机,对着那毫无服务信号的图标发呆。

泪水再一次不争气地盈满眼眶,这次不是初来时的委屈,而是掺杂了挫败、迷茫和自我怀疑的复杂滋味。

我咬着嘴唇,不想哭出声。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极轻微的“窸窣”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擦过墙壁。

我心头一紧,屏住呼吸。

过了一会儿,声音消失了。

我犹豫着,擦掉眼泪,蹑手蹑脚走到窗边,借着朦胧的月光向外看去。

门口那块凹凸不平的石阶上,放着一个小东西。

我轻轻推开门,山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夜露的凉意。

我蹲下身,看到那是几枚小小的、红艳艳的野果子,像是山楂,但更小一些,用一张干净的、洗得发白的旧手帕整整齐齐地包着,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我捡起那包野果,手指触及手帕粗糙的棉布质感。

果子还很新鲜,带着山间特有的清气。

我抬起头,望向黑暗中影影绰绰的山路和房屋轮廓,一个人影也没有。

是谁?我的心轻轻颤动了一下,那潭被沮丧和孤独冰封的死水,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极小极小的石子,漾开一丝难以察觉的微澜。

是哪个孩子吗?他(她)看到了我的眼泪?还是仅仅一种孩子气的、表达善意的方式?

我把野果拿回屋里,放在书桌上。灯光下,它们红得愈发可爱。那一夜,我依旧失眠,但心头沉甸甸的压抑,似乎被这抹意外的红色撬开了一丝缝隙。

04

野果事件我没有声张,但那包洗得发白的手帕和红艳艳的果子,像一个小小的秘密,让我对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人,产生了些许不一样的感觉。

我开始更仔细地观察这些孩子。

李天佑依旧是课堂上最沉默的那个。

但他并非不听讲。

我发现,当我板书时,他会非常认真地看着黑板,嘴唇微微翕动,像是在默念。

他的作业本虽然字迹稚拙,却格外工整,橡皮擦反复使用留下的痕迹很重,看得出写错了会用力擦掉重写,直到满意为止。

这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认真,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过于沉重的郑重。

有一天下课后,孩子们都跑出去玩了,教室里只剩下值日生在打扫。

我坐在讲台边批改练习册,眼角余光瞥见李天佑还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低着头,手里攥着铅笔,对着数学练习册的某一页,很久没有动。

那微微蹙起的小眉头,透着一股执拗的苦恼。

我放下红笔,走过去。“哪道题不会?”我尽量放柔声音问。

他吓了一跳,肩膀缩了一下,抬头看了我一眼,又飞快地垂下,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练习册的边角,把那页纸都抠得卷了起来。

练习册摊开的那一页,是一道关于速度、时间和路程的应用题,对于四年级的孩子来说有点绕。

我没有直接告诉他答案,而是拉过旁边同学的椅子坐下,拿起铅笔,在草稿纸上画了一条简单的线段。

“你看,我们把从村子到镇上这条路,想象成这么长一段……”我用最慢的语速,结合着简单的图形,一步一步拆解题目。

起初,他身体绷得很紧,头埋得很低。

渐渐地,随着我的讲解,他慢慢抬起头,目光跟着我的笔尖在草稿纸上移动。

当我讲到关键处,他偶尔会极轻地“嗯”一声,表示听懂了。

他理解得不算快,但很专注,那种专注仿佛带着温度,让我讲解起来也格外有耐心。

“……所以,卡车实际用的时间,应该是用总路程除以这个速度,明白了吗?”我讲完最后一步,看向他。

他盯着草稿纸,又看了看原题,沉默了片刻,然后拿起自己的铅笔,在本子上慢慢列式计算起来。

数字写得一笔一画,很用力。

写完后,他抬起头,看向我,眼睛里第一次没有了闪躲,而是带着一点求证的不安,还有一丝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期待。

我仔细看了看他的算式,点点头:“嗯,思路对了,计算也没错。”

就在我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我看到他紧绷的小脸松弛下来,嘴角极其细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大大的笑容,只是唇角一点点的牵动,却像阴霾天空裂开的一道细缝,漏下了一线金色的阳光,虽然短暂,却真实地照亮了他整张清秀却总是蒙着阴影的脸庞。

那眼睛里的光亮,虽然依旧羞涩,却清澈见底,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和一点点得到认可的欢喜。

我的心,被这个细微至极的笑容,轻轻撞了一下。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05

自那天之后,李天佑似乎有了一点变化。

他依然沉默,但课堂上,当我目光扫过他时,他不再总是立刻躲闪,有时会抬眼看我一下,又很快移开,像受惊但已不那么害怕的小动物。

更明显的是,每天放学后,等其他同学都走了,他会磨蹭一会儿,然后抱着数学课本和练习册,慢慢走到讲台边,也不说话,只是站在那里,用那双黑亮的眼睛安静地看着我。

我知道,他是想问我问题,但又不好意思开口。

于是,我总会主动问他:“今天有哪里不明白吗?”他会点点头,或者指指书上做了记号的地方。

问题通常都不难,但他学得很吃力,需要反复讲解。

我发现他不是不聪明,而是基础太薄弱,很多二三年级的概念都模糊不清,就像一幢房子,地基没打好,上面的建筑自然摇摇欲坠。

给他补习成了我每天放学后的例行公事。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我们两个。

我讲,他听,偶尔发出极轻的疑问。

夕阳的光从破旧的木格窗斜射进来,在他毛茸茸的发顶和专注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

那一刻,时间流淌得很慢,山外的世界似乎很远,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我刻意放轻的讲解声。

这种感觉,竟让我体会到一种久违的、纯粹的平静,甚至有一丝隐隐的满足。

另一个变化更令我意外。

接连好几天,我早上来到教室,发现地面已经被打扫过,虽然只是粗略的清扫,桌椅也被大致摆正了。

黑板擦得不算特别干净,但明显有人动过。

我问了轮值的卫生委员,不是他们做的。

有一天早上,我特意提早了半小时到校。

山间的清晨雾气弥漫,空气清冷潮湿。

学校静悄悄的,只有早起的鸟儿在鸣叫。

我走近教室,透过窗户,看到一个瘦小的背影,正拿着比他还高的扫帚,一下一下,认真而费力地扫着地。

是李天佑。

他扫得很慢,很仔细,不放过角落里的纸屑和灰尘。

扫完地,他又拿起讲台上那块用得只剩一小块的抹布,在水盆里浸湿、拧干,踮着脚去擦黑板。

够不着的地方,他就搬来自己的凳子,站上去擦。

他没有发现我,我也没进去打扰。

只是站在窗外薄雾里,静静看着。

看着他额角细密的汗珠,看着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红的小脸,看着他做完这一切后,站在讲台前看了看教室,似乎满意了,才背起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悄悄地离开,消失在通往校门的小路上。

我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这不仅仅是在打扫教室。

“天佑这孩子,心细,也懂事。”下午,在办公室,我提起这事,张校长抽着自己卷的旱烟,缓缓说道,“就是命苦了点。

他爹妈出去打工,头两年还寄点钱回来,后来联系就少了,去年过年都没回来。

现在就跟他奶奶彭阿婆两个人过。

彭阿婆年纪大了,腿脚有风湿,疼得厉害,不怎么利索了。

家里就靠她养几箱土蜂,割点蜜,天佑帮着干点活,换点油盐钱,不容易啊。”

校长的话说得很平淡,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但我听着,心里却沉甸甸的。

原来,那过早的沉默,那小心翼翼的认真,那清晨无言的劳作,背后是这样的重量。

我忽然想起他给我辅导时,偶尔会走神看向窗外,眼神空茫;想起他总是穿着那几件明显短了一截的旧衣服,却浆洗得干干净净;想起他接过我有时给他的旧文具时,那种珍而重之的神情。

山风吹过办公室敞开的破木门,带着深秋的寒意。

我望着远处在暮色中显得愈发苍茫的群山,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沉默的大山背后,压着多少我从未想象过的、具体而微的艰辛。

而李天佑,这个九岁的男孩,正用他稚嫩的肩膀,默默分担着其中的一份。

06

周五的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

阳光变得温和,给简陋的校园镀上一层慵懒的金色。

孩子们如同往常一样,收拾书包,陆陆续续离开教室,小跑着奔向各自山坳里的家。

喧嚣很快散去,教室里又只剩下我和几个磨蹭的值日生,以及,照例留下来的李天佑。

他今天似乎有些不同。

往常,他总是等别人都走光了,才默默抱着书过来。

今天,他却显得有些坐立不安,时不时抬头看我一眼,手在书包里摸索着什么,又拿出来,反复几次。

我注意到,他那洗得发白的旧书包,今天鼓鼓囊囊的,好像塞了什么东西。

值日生也打扫完离开了。

教室里彻底安静下来。

李天佑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决心,终于抱着他的书包,一步一步走到讲台前。

他还是低着头,但我能看到他耳根有点发红,呼吸也比平时急促些。

“梁老师……”他的声音很小,带着山里孩子特有的、软糯的腔调,还有些发颤。

“嗯,天佑,今天有哪里不懂吗?”我放下手中的笔,温和地问。

他摇摇头,没有说话,而是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书包里,慢慢地,捧出一个东西来。

那是一个玻璃罐子,大概有我的手掌那么高。

罐身沾着不少已经干涸的泥渍,还有草叶的碎屑,显得脏兮兮的。

罐口用一块洗得发灰的旧布紧紧塞着,布条边缘似乎有些深色的、像蜜糖干涸后的痕迹。

玻璃本身也不够透亮,里面盛着大半罐浓稠的、暗金色的液体,在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下,折射出朦胧的光泽。

他双手捧着罐子,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指腹紧紧抠着罐身上一块凸起的泥点。

他抬起头,飞快地看了我一眼,那黑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极其复杂的光——有紧张,有期待,有小心翼翼的讨好,还有一种献宝般的、不容玷污的郑重。

然后,他又迅速低下头,盯着罐子,声音更小了,几乎含在喉咙里:“梁老师……给您的。

我家……自己弄的……蜂蜜。

甜的。”

他捧着罐子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那不是一个精美的礼物,甚至显得有些寒酸、肮脏。

罐子上的泥渍和不明污迹,瞬间让我心里升起一丝本能的抗拒和嫌弃。

山里的卫生条件……这罐子洗过吗?封口的布干净吗?蜂蜜里会不会有杂质?各种疑虑划过脑海。

但面对孩子那双盛满紧张期待的眼睛,我脸上立刻堆起职业化的、尽可能亲切的笑容。

我伸出手,接过那沉甸甸的罐子。

指尖立刻传来罐壁黏腻粗糙的触感,还有泥土的涩感。

我心里那点嫌弃更浓了,但笑容未变。

“谢谢你啊,天佑。”我的声音刻意放得很柔和,“老师很喜欢,谢谢你想着老师。”

听到我的话,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的光彩瞬间亮了许多,那紧绷的小脸也舒展开来,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真正开心的笑容,虽然依旧羞涩,却比上次辅导时那个细微的笑容要明朗得多。

他好像完成了一件无比重要的大事,肩膀都松弛了下来。

“老师再见!”他小声说完,像一只卸下重担的小鹿,转身飞快地跑出了教室,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很快消失。

我脸上的笑容在他转身的瞬间就淡了下去。

我低头看着手里这罐“礼物”,眉头不自觉地蹙起。

蜂蜜看起来倒是挺纯,但罐子实在让人倒胃口。

我拿着它走回宿舍,一路上都觉得指尖黏腻不舒服。

回到我那间小屋,我把罐子放在书桌上,就着昏暗的灯光仔细打量。

越看越觉得不放心。

封口布边缘那深褐色的痕迹是什么?蜂蜜本身会不会因为保存不当而变质?我从小在城市长大,对“土法制作”的食物总抱有一种对卫生状况的天然不信任。

而且,说实话,我对甜食兴趣不大。

看着这罐与我整洁(尽管简陋)的宿舍格格不入的、脏兮兮的礼物,我心里升起一阵烦闷。

接受它,我觉得膈应;退回去,又势必会伤害那个刚刚对我绽放笑容的、敏感的孩子。

该怎么办?

犹豫再三,一个“两全其美”的念头冒了出来。

我拿起罐子,走出宿舍。

傍晚时分,校园里已经空无一人,只有远处山林传来归鸟的啼鸣。

我绕到学校后面,那里有一条从山上流下来的水沟,水并不清澈,漂浮着落叶和杂物。

我拧开那块旧布塞子,一股甜腻中带着点野花气息的味道飘出来。

我没有犹豫,将罐口倾斜,对准水沟。

暗金色、浓稠如绸的蜂蜜,缓缓地、无声地流泻而出,在夕阳余晖下划出一道短暂的金线,“噗通”一声,融入浑浊的沟水中,迅速被稀释、卷走,消失不见。

黏腻的液体拉出细长的丝,挂在罐口,很快也被水流冲断。

我看着变得透明的沟水,心里那点烦闷和膈应也随之流走了,甚至生出一丝轻松,觉得自己处理得还算妥当。

至于那个空罐子,我也顺手扔进了水沟,看着它沉入水底。

好了,事情解决了。

我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身往回走,想着明天或许该找个机会,委婉地提醒一下孩子们,不用给老师送吃的东西。

山风渐凉,吹在我脸上。

我完全没有想到,这个我认为“妥当”的处理,即将在我和那些孩子之间,划下一道多么深、多么冷的鸿沟。

那罐蜂蜜的价值,远非它肮脏的外表所能衡量;而我轻率的举动,也将带来我始料未及的、冰冷刺骨的反噬。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07

第二天是周六,学校只上半天课。

山里的早晨总是笼罩着一层薄雾,空气清冽。

我像往常一样,洗漱完毕,拿起课本和教案,向教室走去。

心里还盘算着今天课后的安排,或许可以去村里唯一的小卖部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添置的东西。

推开教室门的那一刻,一种异样的感觉瞬间攫住了我。

孩子们已经基本到齐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教室里很安静,但这种安静,不同于往日那种带着懵懂和拘谨的安静。

这是一种沉甸甸的、充满压抑感的寂静,仿佛暴风雨来临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没有交头接耳,没有偷偷做小动作,甚至连整理书本的细微声响都几乎没有。

他们只是坐着,背挺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直,眼睛齐刷刷地望向我。

而当我的目光与那几十道目光相接的刹那,我如同被冰冷的针尖刺中,浑身血液似乎都凝滞了一瞬。

那不是孩子的目光。

至少,不是我熟悉的、这些山里孩子看我的目光。

没有好奇,没有怯生生,没有偶尔的腼腆笑意。

那是一种冰冷的、疏离的、带着审视甚至隐隐敌意的凝视。

像冬日的深潭,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寒彻骨。

他们的眼神里,有一种洞悉了某种秘密后的沉寂,还有一种被背叛般的、尖锐的失望。

这目光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却厚实无比的墙,将我牢牢地隔绝在讲台之上,隔绝在他们那个突然对我封闭起来的世界之外。

我的脚步顿在门口,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则地猛跳起来,喉咙发干。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我强自镇定,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故作轻松地走上讲台,放下课本:“同学们,早上好。”

没有人回应。

往常即使不整齐,也会有几个孩子小声回一句“老师好”。

此刻,教室里只有我干巴巴的声音在回荡,然后迅速被那种沉重的寂静吞噬。

几十双眼睛依旧一动不动地看着我,那冰冷的目光像聚光灯,让我无所遁形,脸颊控制不住地开始发烫。

我深吸一口气,避开那些目光,低头翻开教案,开始讲课。

我的声音起初有些发飘,我努力让它平稳下来。

但我讲的每一个字,都像石子投入深潭,激不起半点涟漪。

没有人举手,没有人回答我的提问,甚至当我点名时,被点到的孩子站起来,用毫无波澜的、几乎耳语般的声音说完答案,就立刻坐下,眼神始终低垂,不再与我有任何交流。

整个教室,像一座冰封的墓穴。

而我,是那个被埋葬其中、仍在徒劳发声的异类。

这种诡异的、充满排斥的集体沉默,比任何喧闹的课堂都要让我难受百倍。

冷汗,悄悄浸湿了我衬衫的后背。

我的视线,在死水般的教室里艰难地移动,最终,不受控制地落向了靠窗那个熟悉的位置。

李天佑坐在那里。

他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直直地看着我。

从上课铃响到现在,他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背挺得笔直,近乎僵硬。

他的头低着,目光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面前的书桌——更准确地说,是盯着他放在桌上的那个旧书包。

书包的盖子打开着,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几本破旧的课本和卷了边的练习册。

他就那样盯着,仿佛要把那个空书包看出一个洞来。

他的嘴唇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直线,小小的胸膛微微起伏,放在腿上的两只手,紧紧攥成了拳头,因为用力,指关节凸起,泛着青白色。

他整个人,像一张绷到极致的弓,又像一座压抑着即将喷发的火山的小小缩影。

那种极致的沉默和紧绷,比他抬起头用冰冷的目光看我,更让我感到心惊肉跳。

一瞬间,昨天傍晚的画面闪过脑海——他捧着蜂蜜罐时发亮的眼睛,他如释重负的笑容,我接过罐子时指尖黏腻的触感,还有水沟里那道迅速消失的金色细流……

一个模糊而可怕的猜想,像冰冷的毒蛇,倏地钻入我的脑海,紧紧缠住了我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