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审计局三楼会议室的空调嘶嘶作响,却吹不散盛夏的闷热。
我刚把转正材料交上去不到三个月,手里还带着新人的生涩。
处长突然召集开会,宣布成立“长风集团专项审计调查组”。
当听到牵头负责人名字时,我手里的笔掉在了地上。
贾年。
那个去年被我实名举报违规报销、差点丢了科长职位的中年男人。
此刻他正站在会议室前端,穿着熨帖的深灰色行政夹克。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我脸上。
嘴角扬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像钝刀子轻轻划过皮肤。
“程浩初同志也进组了,很好。”他的声音平稳温和,“年轻人要多锻炼。”
会议室里所有人都知道我和他的过节。
空气凝固了五秒钟,然后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我弯腰捡起笔,指尖冰凉。
长风集团是市里最大的国企之一,近期被曝出数亿元国资流失嫌疑。
这案子水深得很,系统内早有传闻。
而贾年,在沉寂大半年后,竟以调查组牵头人的身份复出了。
级别没变,位置却更关键了。
散会后他特意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浩初,过去的事就过去了。”
握手的力道很重,时间也格外长。
“这次一起把案子办好,局里领导都看着呢。”
他笑容诚恳,眼神却深不见底。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手心全是冷汗。
这绝不是巧合。
01
调令是周五下午正式下达的。
白色文件纸上,我的名字排在调查组成员列表末尾。
“程浩初,26岁,审计二科科员,转正时间:2022年9月。”
纸面上还有油墨的温度,我却觉得刺骨寒冷。
办公室的老张探头过来:“小程,你真要去啊?”
他压低声音:“贾年那人,记仇得很。”
我没说话,只是把调令对折,收进抽屉最里面。
去年秋天,我还在实习期。
跟着贾年的科室做市直单位三公经费专项审计。
那天核对报销凭证,我发现三张连号的餐饮发票有问题。
开票单位是市郊一家农家乐,消费金额每张五千元。
时间集中在某个周末,事由写着“业务接待”。
但附件里没有接待清单,也没有人员名单。
更蹊跷的是,农家乐老板的姓名和贾年妻弟完全相同。
我犹豫了两天,还是向监察室提交了实名举报材料。
证据确凿,贾年被立案调查。
最后结果是“违反财经纪律,诫勉谈话,退回违规报销款项”。
科长职位暂时保留,但调离了审计一线岗位。
所有人都说我傻。
“年轻人太冲动,以后的路还长着呢。”叶副局长当时这么对我说。
他是我的导师,也是局里少数敢说真话的老审计。
此刻我站在他办公室门口,深吸一口气才敲门。
叶宏远正在看文件,五十多岁的脸庞有些疲倦。
“进来吧。”他抬头看见是我,示意关门。
“为了调查组的事?”他摘下老花镜。
我点头,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
“叶局,贾年当牵头人,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叶宏远打断我,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是机关大院的老槐树,枝叶在风里摇晃。
“长风集团的案子,是市领导亲自点的将。”
他转过身,神色复杂:“贾年虽然犯过错,但在国企审计方面确实有经验。”
“况且,”他停顿了一下,“有人替他说话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
“谁?”
叶宏远摇摇头:“这不是你该问的。浩初,听我一句劝。”
他走回桌前,双手撑在桌面上。
身子前倾,声音压得很低:“这次调查,你就做好分内工作。”
“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别问。保全自己最重要。”
“可是……”我还想争辩。
“没有可是!”叶宏远突然提高音量,又迅速压低,“贾年背后有复杂的关系网,你碰不得。”
他重新戴上眼镜,恢复了副局长的威严姿态。
“调令已经下了,你必须去。记住,多看、多听、少说。”
从办公室出来时,走廊里空荡荡的。
夕阳从尽头的窗户斜照进来,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调查组的群通知。
“明早九点,301会议室召开首次工作会议。请全体成员准时参加。”
发信人是贾年。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动变暗。
02
301会议室是局里最大的会议室。
能容纳三十多人的长条桌,今天只坐了七个人。
我故意提前十分钟到,选了靠门的位置。
这样进出方便,也能看清每个人的表情。
贾年是踩着点进来的。
深蓝色夹克,黑色公文包,步伐沉稳有力。
他径直走到主位,放下包,环视一周。
“都到了?那我们开始。”
声音不高,但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调查组成员除了我,还有四个人。
两位是老审计,四五十岁的年纪,面无表情。
一位是财务处的女同事,三十出头,低头翻着笔记本。
最后一位是生面孔。
二十七八岁的女性,短发干练,坐姿笔挺。
她穿浅灰色职业装,面前放着黑色笔记本电脑。
目光平静地看着前方,不与人交流。
贾年开始介绍:“这位是周娅楠同志,从省里借调来的专家。”
周娅楠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娅楠同志在国资审计方面经验丰富,是我们组的骨干。”
贾年说话时,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我。
“程浩初,我们组最年轻的同志,转正不到一年。”
他笑着补充:“年轻人有冲劲,要多向老同志学习。”
我感觉到其他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
只好硬着头皮说:“我会努力的。”
会议进入正题。
贾年打开投影,幕布上出现长风集团的股权结构图。
“长风集团前身是长风机械厂,2003年改制为国有控股公司。”
“现有员工两千三百人,去年营收五十七亿元,净利润……”
他顿了顿,“账面显示亏损八千万元。”
会议室里响起轻微的吸气声。
“市国资委委托我们进行专项审计,重点是近五年的大额资金往来。”
“特别是海外子公司投资、固定资产处置、关联交易三个方面。”
投影切换,出现密密麻麻的资金流向图。
箭头交织如蛛网,最终指向几个离岸公司账户。
“初步掌握的情况就这些。下面分配任务。”
贾年拿起名单,开始点名。
两位老审计负责海外投资部分,财务处同事负责固定资产。
周娅楠负责关联交易审查,这是最核心也最复杂的板块。
最后是我。
“程浩初同志刚来审计局不久,先从基础工作做起。”
贾年看着我,笑容温和:“你负责近五年所有原始凭证的初步核查。”
“重点是票据合规性、签字手续完整性。这个工作很繁琐,但很重要。”
他说得很诚恳:“原始凭证是审计的基础,年轻人要从基础做起。”
我点头应下,心里却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原始凭证核查是体力活,每天面对成堆的发票、收据、合同。
看似重要,实则边缘,接触不到核心线索。
而且工作量巨大,轻易就能把人困在琐碎事务里。
“大家有问题吗?”贾年问。
周娅楠举手:“贾主任,我需要调取长风集团所有关联企业的工商档案。”
“已经协调好了,下午档案室会送来。”贾年回答。
“另外,我需要一个熟悉本地情况的搭档。”
她说完这话,视线第一次在会议室里移动。
最后落在我身上。
“程浩初同志负责凭证核查,会接触到大量基础信息。”
周娅楠语气平静:“能否让他兼顾配合我的工作?”
贾年明显愣了一下。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缓缓说:“浩初的工作量已经很大了。”
“原始凭证核查需要细致耐心,不能分心。”
“我只是需要他偶尔协助查询一些基础信息。”
周娅楠坚持道:“不会占用太多时间。”
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
贾年最终点头:“好吧,浩初你就兼顾一下。”
“但记住,本职工作不能耽误。”
散会后,我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周娅楠走到我身边,递来一张纸条。
上面写着一串数字。
“这是我内部通讯号码,有事联系。”
她说完就转身走了,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
我捏着纸条,看着她离开的背影。
短发在走廊灯光下泛着深褐色的光泽,步伐果断。
这个从省里来的女人,到底什么来头?
为什么主动要求和我搭档?
03
接下来一周,我泡在档案室里。
长风集团近五年的原始凭证装了十七个大纸箱。
堆在墙角像座小山,散发着陈年纸张和灰尘的气味。
每天早晨八点半,我准时打开档案室的门。
戴上白手套,开始一张张翻阅那些泛黄的票据。
餐饮发票、差旅报销单、采购合同、工程结算书……
时间在纸张翻动声中流逝。
窗外梧桐树的影子从西移到东,一天就过去了。
第三天下午,我发现了一组异常的凭证。
是六张资金拆借协议复印件,时间集中在四年前。
借款方是长风集团,出借方是一家叫“鑫源投资”的公司。
每笔金额都是两千万元,六笔合计一亿两千万元。
协议条款很简略,没有抵押物清单,也没有详细的还款计划。
最奇怪的是审批手续。
按照长风集团的财务制度,千万以上的资金拆借需要三重审批。
总经理办公会纪要、财务总监签字、董事长最终核准。
但这些协议上,只有财务总监一个人的签字。
而且字迹潦草,和财务总监在其他文件上的签名明显不同。
我拿起放大镜仔细比对,越看越觉得可疑。
更让我在意的是时间点。
四年前,贾年还是审计局企业审计科的科长。
负责全市国企的定期审计工作。
长风集团正是他当年主管的重点单位之一。
我记得叶副局长说过,贾年在国企审计方面“有经验”。
这个时间上的重合,是巧合吗?
我把六张协议单独复印,标注了疑点。
正准备继续往下查,档案室的门被推开了。
周娅楠抱着一摞档案袋进来,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查到什么了?”她问,视线扫过我面前摊开的文件。
我把发现的情况简单说了。
她拿起复印件看了看,眉头微皱。
“鑫源投资……”她喃喃自语,“这家公司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你查关联企业档案时留意一下。”我说。
周娅楠点头,从自己那摞档案里抽出一份。
“看看这个。”
那是长风集团三年前的一份董事会决议。
内容是关于出售老厂区土地的,成交价一点二亿元。
购买方是一家房地产公司,叫“鼎盛置业”。
“这份决议的签字页有问题。”周娅楠指着签名处。
“董事长的签名,和其他文件上的笔迹不一致。”
我凑过去看,确实如此。
“而且,”周娅楠翻到附件,“评估报告是过期版本。”
“评估机构资质在前一年就到期了,但这份报告还在使用。”
我们俩对视了一眼。
“你觉得这是疏忽,还是故意?”我问。
周娅楠没有直接回答。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
“长风集团的案子,省里其实三年前就收到过举报。”
她突然说:“当时派了工作组,查了两个月,不了了之。”
我心头一跳:“为什么?”
“举报材料不实,调查没有发现重大问题。”
周娅楠转过身,靠在窗台上:“这是当时的结论。”
“但你现在重新调查,说明……”
“说明有人觉得结论有问题。”她接过话,“所以这次从审计入手。”
“你是省里派来的?”我问出了憋了一周的疑问。
周娅楠笑了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贾主任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吗?”
“他知道我是省审计厅借调的,这就够了。”
她走回桌前,开始整理档案:“今天的发现,先不要上报。”
“为什么?”
“证据还不够充分。”她看着我,“而且你要小心。”
“贾年把你安排在凭证核查岗位,可能有两个目的。”
“一是把你困在琐碎工作里,接触不到核心。”
“二是……”她停顿了一下,“如果你在基础核查中出错,他就有理由问责。”
我心里一沉。
“所以你的建议是?”
“继续查,但每一步都要扎实。发现任何疑点,我们先私下核对。”
她看了看手表:“今天就到这里吧,该下班了。”
走到门口时,她突然回头:“对了,周末如果你有空……”
“怎么?”
“我带你去见个人,一个退休的老审计。他可能知道些往事。”
04
周末早晨下着小雨。
我按照周娅楠给的地址,找到城南的老干部活动中心。
那是一栋八十年代的老楼,墙皮有些斑驳。
一楼棋牌室里,几位老人正在下象棋。
周娅楠已经到了,站在靠窗的位置和一个老人说话。
老人约莫七十岁,头发花白,但腰板挺直。
看见我过来,周娅楠介绍:“袁老,这就是程浩初。”
“袁仁安,退休前是审计局的老处长。”她转向我。
袁老打量着我,眼神锐利:“你就是实名举报贾年的那个年轻人?”
我点头。
“有胆量。”他笑了,露出稀疏的牙齿,“坐吧。”
我们找了张角落的桌子坐下。
袁老从保温杯里倒出茶水,慢慢喝着。
“长风集团的案子,你们查到哪一步了?”
周娅楠简要说了我们发现的问题。
听到“鑫源投资”和“鼎盛置业”时,袁老的眼神变了。
他放下杯子,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这两个名字,我有印象。”
他看向窗外,雨丝斜斜地打在玻璃上。
“大概四五年前吧,局里搞过一次国企交叉审计。”
“当时我是组长,带人去查市里的城建集团。”
“查的过程中,发现城建集团和几家民企有异常资金往来。”
“其中就有鑫源投资。”
我屏住呼吸:“然后呢?”
“然后……”袁老苦笑,“然后我就被调离了审计组。”
“理由是年龄大了,身体不好,不适合一线工作。”
“接替我的人,就是贾年。”
棋牌室里很安静,只有棋子落盘的声音。
“贾年接手后,审计报告很快就出来了。”
“结论是一切合规,没有问题。”
袁老看着我们:“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但没证据。”
“后来听说那几家民企背后,都有市里某些领导的关系。”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贾年能这么快复出,还当上调查组牵头人……”
“袁老,您的意思是?”周娅楠问。
“我的意思是,水深。”袁老站起身,“你们要查,就得做好心理准备。”
“看清谁在摸鱼,谁在浑水,谁在岸上等鱼上钩。”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年轻人,你去年举报贾年,已经惹了麻烦。”
“这次如果真要查到底,可能会更难。”
“但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要走到底。”
说完,他拿起保温杯,慢慢走向棋牌室外。
走到门口时回头:“如果需要当年的资料,我家里还有一些笔记。”
“不过都是些碎片,能不能拼出真相,看你们自己了。”
雨渐渐停了,阳光从云层缝隙透出来。
周娅楠沉默了很久,才开口:“你怎么想?”
“查。”我说,“都已经到这里了,不能不查。”
她点点头:“那接下来,我们分头行动。”
“你继续在原始凭证里找线索,我查关联企业的背景。”
“记住,所有发现都先不要上报,我们自己核实清楚再说。”
离开老干部活动中心时,我看见袁老站在二楼窗前。
他朝我们挥了挥手,身影在玻璃后面有些模糊。
05
周一回到局里,气氛明显不同。
调查组的小会议室里,贾年召集了紧急会议。
他脸色严肃,面前摊着一份文件。
“上周,有人私下接触了退休老干部。”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后停留在我脸上。
“在没有请示汇报的情况下,擅自打听与案件无关的往事。”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我知道,有些人年轻气盛,想立功心切。”
贾年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但调查工作有纪律。”
“任何外部接触,都必须提前报备。这是规矩。”
周娅楠举手:“贾主任,是我联系的袁老。”
“袁仁安同志当年参与过类似案件,我想了解一些历史情况。”
“这属于正常的工作咨询。”
贾年看着她,眼神复杂:“周娅楠同志,你是省里派来的专家。”
“但既然在我们组工作,就要遵守我们的纪律。”
“下不为例。”他最后说。
会议接着讨论调查进展。
两位老审计汇报了海外子公司的情况,账目混乱,亏损严重。
财务处同事说固定资产的处置存在低价贱卖嫌疑。
周娅楠汇报关联交易,提到了鑫源投资和鼎盛置业。
“这两家公司与长风集团有大额资金往来,但背景不明。”
她调出工商信息投影:“鑫源投资的注册地址是虚假的。”
“鼎盛置业的法人代表,前年因非法集资被判刑。”
贾年认真记录着,不时点头。
轮到我时,我汇报了原始凭证核查的进度。
“已完成近三年的票据初审,发现了一些手续不全的问题。”
我没有提那六份资金拆借协议。
贾年听完,在笔记本上写了几笔。
“浩初的工作很细致,但进度有点慢。”
他合上笔记本:“这样吧,从明天开始,调整一下分工。”
我心里一紧。
“周娅楠同志继续深挖关联交易,浩初你配合她。”
“至于原始凭证核查,交给财务处的小李。”
他转向财务处那位女同事:“有问题吗?”
女同事摇头。
我愣住了。
贾年这个调整,表面上是给我“更重要”的工作。
实际上却让我和周娅楠绑得更紧。
如果后续调查出问题,他可以一次问责两个人。
而且让我脱离基础核查,等于切断了最直接的证据来源。
“贾主任,我觉得……”我想争取。
“就这么定了。”贾年打断我,“这是为了加快调查进度。”
“局领导要求月底前要有阶段性成果,时间很紧。”
散会后,周娅楠在走廊里追上我。
“他这是把我们放在火上烤。”她低声说。
“我知道。”
“但也是个机会。”她若有所思,“我们可以名正言顺地深入调查了。”
“前提是他不会设置更多障碍。”
周娅楠笑了:“障碍从来都有,重要的是怎么绕过去。”
下午,我们去了市工商局调阅企业档案。
鑫源投资的注册信息少得可怜,股东是两个自然人。
身份证地址都是外省的,经核查是虚假身份。
鼎盛置业的情况稍微复杂些。
法人代表虽然入狱了,但公司股权几经转让。
目前的控股股东是一家信托公司,背后还有层层嵌套。
“典型的空壳公司结构。”周娅楠指着股权关系图。
“钱从这里进去,转几道手,最后就不知道去哪儿了。”
工商局的工作人员凑过来,小声说:“这家公司,三年前也有人来查过。”
“什么人?”
“好像是纪委的,但没查到什么就走了。”
我和周娅楠对视一眼。
“能查到当年的记录吗?”
工作人员摇头:“时间太久,而且当时没走正规协查程序。”
离开工商局时,天色已经暗了。
街道两旁的路灯次第亮起,车流如织。
“接下来怎么办?”我问。
“从银行流水入手。”周娅楠说,“资金流向是骗不了人的。”
“但调取银行流水需要审批……”
“贾年那里我去说,这是关联交易调查的必要环节。”
她拦了辆出租车:“明天我写申请,你准备材料。”
上车前,她突然回头:“程浩初,你怕吗?”
我想了想,摇头:“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怕也没用。”
“那就好。”
出租车驶入夜色,尾灯在车流中明灭。
我站在路边,看着手机屏幕。
微信里有个未读消息,是叶副局长发来的。
“晚上七点,老地方见。”
06
老地方是机关大院后门的一家小茶馆。
叶宏远选了最里面的包间,竹帘放下,隔绝了外面的声音。
我进去时,他已经泡好了茶。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包厢里很安静,只有茶水注入杯子的声音。
“调查组的情况怎么样?”叶宏远问。
我简单汇报了进展,以及分工调整的事。
他安静听着,手指摩挲着茶杯边缘。
“贾年把你和周娅楠放在一起,这步棋很险。”
“险在哪里?”
“如果你们查不出问题,他可以批评你们能力不足。”
“如果你们查出问题……”叶宏远停顿,“问题可能指向不该指的人。”
他抬头看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点头:“袁老也说过类似的话。”
叶宏远叹了口气:“老袁当年就是太较真,才提前退休的。”
“他查的那几个案子,背后牵扯的人,现在还在位置上。”
“长风集团的事,水比当年更深。”
他给自己续了茶:“我今天找你来,是想给你看样东西。”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
里面是几份复印文件,纸张已经泛黄。
“这是七年前,长风集团改制时的审计报告初稿。”
我翻开第一页,心跳骤然加快。
报告结论一栏写着:“改制过程中存在国有资产低估嫌疑。”
“土地资产评估值比市场价低百分之四十。”
“无形资产未计入改制资产范围。”
但这份初稿没有签字,也没有正式文号。
“这是谁做的?”我问。
“我。”叶宏远说,“当时我是审计组长。”
“那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正式报告?”叶宏远苦笑,“因为压力太大了。”
“报告送审后,领导找我谈话,说改制要支持,不能吹毛求疵。”
“最后出具的正式报告,删掉了所有问题表述。”
他把文件收回:“这份初稿我留了复印件,一直保存到现在。”
“叶局,您为什么现在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觉得,这次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
叶宏远神色凝重:“贾年能当上调查组牵头人,不是偶然。”
“他背后的人,想借这次调查,把以前的痕迹彻底抹掉。”
“而你和周娅楠,可能是他们计划中的意外。”
“也可能是……”他欲言又止。
“是什么?”
“也可能是棋子。”叶宏远看着我的眼睛,“用来互相牵制的棋子。”
离开茶馆时已经九点多了。
街道上行人稀少,晚风吹来,带着初夏的微凉。
我慢慢走着,脑海里回放着叶副局长的话。
棋子。
如果我是棋子,那下棋的人是谁?
贾年?还是他背后的人?
周娅楠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手机突然震动,是加密信息提示音。
打开一看,是周娅楠发来的匿名消息。
“紧急:鑫源投资的实际控制人疑似贾年妻弟,但证据链不完整。”
“建议暗中调查,切勿打草惊蛇。”
消息末尾有个附件,是银行流水截图。
虽然做了模糊处理,但能看到几个熟悉的名字。
其中一个账户的转账备注写着:“项目咨询费”。
收款方是鑫源投资。
付款方……是长风集团的下属子公司。
时间就在四年前,和那些资金拆借协议吻合。
我站在路灯下,把截图放大仔细看。
转账金额不大,每次几十万元。
但频率很高,几乎每月都有。
累积起来,也是不小的数目。
这些钱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更关键的是,贾年到底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回到出租屋时已经十一点。
我坐在桌前,把目前掌握的线索写在纸上。
资金拆借、土地低价转让、可疑的咨询费……
所有这些,似乎都指向一个方向。
但还缺少最关键的证据,能把碎片连接起来的证据。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陌生号码。
接起来,对方声音很低:“是程浩初吗?”
“你是?”
“我是长风集团老厂区的门卫,姓韩。”
“韩师傅?您找我有什么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我有些东西,可能对你们的调查有用。”
“什么东西?”
“照片,还有一些旧文件。”他声音更低了,“当年改制时留下的。”
“您为什么找我?”
“因为我听说,你是敢说真话的人。”
韩师傅报了个地址:“明天中午,厂区后门见。一个人来。”
电话挂断了。
我看着那个地址,心里涌起强烈的不安。
但也有一丝希望。
如果真有当年的证据,也许就能打破僵局。
07
第二天中午,我请了假。
按照地址找到长风集团老厂区,在城西的工业区。
这里已经废弃多年,围墙爬满藤蔓,铁门锈迹斑斑。
后门是个小侧门,虚掩着。
我推门进去,里面是个荒废的院子。
杂草丛生,废弃的机器设备散落各处。
一个老人坐在门卫室前的石凳上,正在抽烟。
看见我,他站起身:“程浩初?”
“韩师傅?”
他点头,示意我跟他进屋里。
门卫室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
墙上挂着老旧的时钟,指针停在三点十分。
韩师傅从床底下拖出个铁皮箱子,打开。
里面是一摞用塑料袋包着的文件,还有几张照片。
“这些都是改制那几年,我偷偷留的。”
他抽出照片递给我:“你看这个。”
照片是黄昏拍的,画质模糊。
但能看出是厂区办公楼前,两个人正在握手。
左边是长风集团当时的老总,右边……
我心跳漏了一拍。
是贾年。
那时候他还年轻些,头发没现在稀疏。
穿着白衬衫,笑容满面。
“这是什么时候?”我问。
“2003年,改制前一个月。”韩师傅说,“贾科长来厂里调研。”
“改制前审计局来调研是正常的……”
“正常?”韩师傅笑了,露出烟熏黄的牙齿,“你看背景。”
我仔细看照片背景,办公楼三楼的窗户。
窗帘拉着,但隐约能看到人影。
不止一个人。
“那天晚上,他们在会议室待到半夜。”
韩师傅点了根新烟:“我值夜班,看见老总的秘书送了个文件袋出来。”
“后来呢?”
“后来改制方案就出来了,土地评估价低得离谱。”
他又拿出一份文件,是复印件。
《长风机械厂资产评估明细表》。
土地一栏,评估价是每平方米八百元。
“当时旁边的地,市场价至少两千。”韩师傅指着数字。
“这一差,就是几千万。”
“为什么没人反对?”
“反对?”韩师傅摇头,“厂领导都签字了,职工代表也通过了。”
“大家想着改制后能有好日子,谁在乎土地卖多少钱。”
他把所有材料装回塑料袋:“这些我留了快二十年。”
“前几年也有人来问过,但没下文了。”
“为什么现在拿出来?”
韩师傅看着我:“因为我老了,没几年活了。”
“这些东西带进棺材里,我不甘心。”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你拿去吧,怎么用是你的事。”
“但小心点,当年知道这些事的人,有的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韩师傅没有回答,只是摆摆手:“走吧,别让人看见你来过。”
我抱着材料离开老厂区。
走了很远回头,还能看见他站在门卫室门口。
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回到局里已经下午三点。
周娅楠不在办公室,桌上留了张纸条。
“去银行调流水,傍晚回。”
我把材料锁进抽屉,开始整理思路。
照片和评估表是重要证据,但还不够。
需要更多佐证,把时间线串联起来。
四点半,周娅楠回来了,脸色不太好。
“怎么了?”
“银行流水调到了,但关键部分被屏蔽了。”
她把打印出来的流水递给我:“鑫源投资的账户,三年前的交易记录缺失。”
“银行说是系统升级导致的数据丢失。”
“这么巧?”
周娅楠冷笑:“是啊,正好缺失我们需要的时间段。”
她看到我锁着的抽屉:“你那边有进展?”
我拿出韩师傅给的材料。
她看完照片和评估表,眼神变了。
“这张照片……背景里的人影,能放大吗?”
我们扫描了照片,在电脑上放大处理。
虽然模糊,但能辨认出三楼窗户后面至少有四个人。
其中一个人的轮廓,很像当时分管国企的副市长。
“这就解释得通了。”周娅楠低声说,“为什么改制方案能通过。”
“为什么当年的审计报告被压下来。”
她看向我:“这些材料,贾年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韩师傅说是偷偷保留的。”
“那就好。”她沉思片刻,“我们得找个安全的地方存放。”
“另外,需要查当年改制领导小组的会议记录。”
“如果副市长真的参与其中,应该有签字。”
正说着,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贾年站在门口,脸色平静。
“在忙?”他走进来,视线扫过我们桌上的文件。
周娅楠迅速把照片翻过来:“在研究关联企业的股权结构。”
“哦?”贾年走到桌前,拿起一张打印的股权图。
“有什么发现吗?”
“还在梳理,比较复杂。”周娅楠回答得滴水不漏。
贾年点点头,转向我:“浩初,明天上午你跟我去趟长风集团。”
“去见他们的现任领导,有些情况需要当面核实。”
我心头一紧:“为什么是我去?”
“你是年轻人,要多接触一线。”贾年笑得温和,“而且你负责配合关联交易调查。”
“见见当事人,对工作有帮助。”
“需要准备什么材料吗?”
“不用,就是常规走访。”贾年看了看手表,“明天早上八点,局门口集合。”
他离开后,周娅楠眉头紧皱。
“这个时候让你去长风集团,不太对劲。”
“我也觉得。”
“他可能察觉到我们在查什么,想把你调离。”
“或者……”我想到另一个可能,“想在长风集团那边给我设局。”
周娅楠沉默了一会儿:“无论如何,明天小心。”
“谈话内容尽量录音,但别被发现。”
“任何敏感问题,就说需要请示汇报,不要当场表态。”
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贾年离开的背影。
“这场戏,快到高潮了。”
08
第二天早上七点五十,我提前到局门口。
贾年准时出现,开的是局里的公务车。
“上车吧。”他招呼我。
车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气氛有些尴尬。
贾年专心开车,我看向窗外。
早高峰的车流缓慢移动,红绿灯交替闪烁。
“浩初,去年举报我的事,还记恨吗?”贾年突然开口。
我愣了一下:“贾主任,那是工作。”
“对,工作。”他笑了,“你能这么想就好。”
“其实我挺欣赏你的,年轻人有原则是好事。”
他打了把方向盘,车子拐上市郊快速路。
“但有时候,原则也要结合实际。”
“什么意思?”
“审计工作不只是查账。”贾年目视前方,“还要考虑大局。”
“长风集团两千多职工,如果查出大问题,企业可能就垮了。”
“职工下岗,社会稳定受影响,这个责任谁来担?”
我没有接话。
他继续说:“所以调查要有度,该查的查,该放的放。”
“您是说,有些问题可以忽略?”
“不是忽略,是妥善处理。”贾年看了我一眼,“你懂我的意思。”
车子驶入长风集团新厂区。
现代化的大门,崭新的办公楼,和昨天的老厂区形成鲜明对比。
董事长办公室在顶层,落地窗能俯瞰整个厂区。
现任董事长姓郑,五十多岁,笑容满面地迎接我们。
“贾主任,欢迎欢迎。这位是?”
“程浩初,我们调查组的骨干。”
郑董事长热情握手:“年轻有为啊,请坐。”
秘书端来茶水,寒暄几句后进入正题。
贾年询问了企业经营情况,郑董事长一一回答。
“关于几笔历史遗留的资金问题……”贾年翻开笔记本。
“我们已经组织自查,正在整理材料。”郑董事长回答得很流畅。
“有些是前任领导班子的决策,我们也在核实。”
谈话进行了一个多小时,基本都是场面话。
我几乎插不上嘴,只是记录。
结束前,贾年突然说:“浩初,你不是有几个问题要问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我定了定神:“郑董,关于鑫源投资的资金拆借,能详细说说吗?”
郑董事长笑容不变:“那都是四年前的事了。”
“当时集团资金紧张,通过正规渠道拆借周转。”
“但手续似乎不太完整?”我追问。
“这个……”他看向贾年。
贾年接过话:“历史问题要历史看待,当时的制度还不完善。”
“是啊是啊。”郑董事长连忙点头,“后来我们都补了手续。”
我又问了几个问题,都被轻描淡写地带过。
临走时,郑董事长送我们到电梯口。
“贾主任,晚上一起吃个饭?聊聊后续工作。”
“今天还有事,下次吧。”贾年婉拒。
电梯门关上,狭小的空间里只剩我们两人。
“浩初,你今天的问题有点尖锐啊。”贾年说。
“我只是履行职责。”
“履职也要注意方式。”电梯到达一楼,门开了。
“郑董事长是市里重点企业的负责人,要给予尊重。”
走出大楼时,阳光刺眼。
我突然想起韩师傅那张照片。
同样的厂区,不同的人,不同的时代。
但有些东西似乎从未改变。
回程路上,贾年接了个电话。
“嗯……我知道……正在处理……”
他声音很低,但我隐约听到“材料”、“销毁”几个词。
挂断电话后,他脸色不太好看。
车子开回局里,贾年说:“你先回办公室,下午开组会。”
“好的。”
我下车后,他没有立刻离开。
而是坐在车里,又打了个电话。
透过车窗,能看见他的表情很严肃。
嘴唇快速动着,像是在解释什么。
上楼时,周娅楠在楼梯间等我。
“怎么样?”
我把情况说了,包括最后那个可疑的电话。
“他在和人汇报。”周娅楠判断,“可能你今天的提问引起了警觉。”
“那怎么办?”
“加快进度。”她压低声音,“我昨晚联系了省纪委的同学。”
“他们也在关注这个案子,但需要确凿证据。”
“袁老那边有消息吗?”
周娅楠点头:“他找到当年的工作笔记了,约我们晚上去他家。”
“另外,银行那边有新情况。”
“什么情况?”
“虽然流水记录缺失,但找到了当年的经办人。”
“一个已经退休的支行行长,愿意私下聊聊。”
09
晚上七点,我们来到袁老家。
老式居民楼的三楼,家里陈设简单但整洁。
袁老在书房等我们,桌上摊开几本泛黄的笔记本。
“这些都是当年交叉审计时记的。”他戴上老花镜。
翻到其中一页,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人名、公司名、金额。
“鑫源投资,法人代表刘鑫,身份证号……”
他指着那个号码:“我后来查过,是假的。”
“鼎盛置业,当时的股东里有个姓贾的。”
我的心跳加快:“叫什么?”
“贾文明。”袁老抬头看我们,“贾年的堂弟。”
书房里安静得能听见钟表的滴答声。
“还有这个。”袁老翻到另一页。
上面记录着某次审计座谈会的内容。
“与会人员:贾年、长风集团副总、市国资委王处长……”
“座谈主题:企业改制中的资产评估问题。”
“贾年发言:要灵活处理历史遗留问题,支持企业发展。”
“会后,长风集团安排晚餐,地点在郊外山庄。”
袁老合上笔记本:“这些内容,都没有写进正式记录。”
“您当年为什么记这些?”周娅楠问。
“因为我觉得不对劲。”袁老说,“审计人员私下和企业座谈,不符合规定。”
“而且座谈内容明显在为企业开脱。”
他从抽屉里拿出个信封:“还有这个。”
里面是一张收据复印件,开票单位是长风集团。
事由:审计工作餐费。
金额:五千元。
签字人:贾年。
“这是……”我愣住了。
“座谈会那天的晚餐费用。”袁老冷笑,“企业报销,审计人员签字。”
“虽然金额不大,但性质问题。”
周娅楠拍照留存了所有证据。
“袁老,这些材料您保留这么多年,为什么现在才拿出来?”
“因为以前没人敢接。”袁老声音有些沙哑,“叶宏远试过,失败了。”
“老叶那人,有原则但不够果决。他总想按程序来。”
“但有些人,根本不跟你讲程序。”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你们这次,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
“贾年背后的关系网,这些年越来越稳固。”
“如果这次调查再不了了之,以后就没人敢查了。”
离开袁老家时,已经九点多了。
走在寂静的小区里,周娅楠突然说:“还差最后一块拼图。”
“什么?”
“直接证据。”她停下脚步,“证明贾年从这些交易中获利的证据。”
“没有银行流水,很难查。”
“不一定。”周娅楠沉思,“如果他通过亲属代持呢?”
“贾文明?”
“或者他妻弟。”周娅楠眼睛亮了,“鑫源投资的实际控制人。”
她拿出手机:“我让省里的同事帮忙,查贾年直系亲属的资产情况。”
“这需要时间,而且可能打草惊蛇。”
“那就同时进行。”周娅楠思路清晰,“我们继续查长风集团的账。”
“找出所有和关联企业的异常交易,建立完整证据链。”
“只要链条足够坚固,就算没有直接证据,也能形成合理怀疑。”
我们约好第二天分头行动。
她去找退休的银行行长,我继续梳理账目。
回到出租屋已经十一点。
我毫无睡意,把目前掌握的所有材料摊在地上。
照片、评估表、工作笔记、异常凭证……
碎片逐渐拼接,指向同一个方向。
改制过程中的国有资产流失。
贾年利用审计职务为企业开绿灯。
亲属通过空壳公司获取利益。
但这只是推论,还需要一个关键的连接点。
证明贾年知情并参与其中的证据。
手机突然响了,是叶副局长。
“浩初,睡了吗?”
“还没,叶局有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贾年下午找我了。”
“说什么?”
“问你的工作表现,还有调查进展。”
“您怎么回答的?”
“我说你工作认真,但经验不足。”叶宏远停顿,“他好像不太满意。”
“叶局,您觉得贾年到底想干什么?”
“他想控制调查方向。”叶宏远声音很低,“查出一些小问题,回避大问题。”
“然后写个不痛不痒的报告,把事情盖过去。”
“如果你们不配合呢?”
“那你们就会有麻烦。”叶宏远叹了口气,“浩初,我收到风声。”
“什么风声?”
“有人准备了举报材料,内容是调查组成员违规操作。”
“针对谁?”
“你和周娅楠。”
我握紧了手机。
“什么时候?”
“不清楚,但应该快了。”叶宏远说,“你们要抓紧时间。”
“找到确凿证据,在对方出手之前,抢先上报。”
挂断电话后,我站在窗前。
城市的夜景在眼前展开,万家灯火,星河璀璨。
每盏灯下都有故事,有的光明,有的黑暗。
而我现在要做的,就是把黑暗里的东西拖到光下。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10
第二天早晨,我刚到办公室就发现不对劲。
门锁有被撬过的痕迹,虽然很轻微。
推开门,里面一切如常。
但直觉告诉我,有人进来过。
我检查了抽屉,材料都在。
电脑也正常开机。
难道是我多疑了?
周娅楠九点才到,脸色疲惫但眼睛发亮。
“有进展。”她一进门就说,“那位退休行长愿意作证。”
“证什么?”
“四年前,鑫源投资在银行开立账户时,是贾年亲自陪同办理的。”
“行长当时觉得奇怪,审计局的科长怎么会陪民企开户。”
“但贾年说是朋友的企业,帮忙走个程序。”
“开户资料呢?”
“都是齐全的,但联系人留的是贾年的手机号。”
周娅楠打开录音笔,里面是行长的声音。
苍老但清晰:“……贾科长还特意交代,这个账户的交易提醒发到他手机上。”
“我当时就觉得不合规,但他是审计局的,不好说什么。”
录音结束。
“这是重要证据。”我说,“证明贾年和鑫源投资有密切关系。”
“还不够。”周娅楠摇头,“需要证明资金最终流向。”
她看了看时间:“上午十点,贾年召集全体会议。”
“可能是摊牌的时候了。”
会议室里气氛凝重。
除了调查组成员,还有局纪检组的人在场。
贾年坐在主位,面前放着厚厚的文件夹。
“今天会议两个议题。”他开门见山。
“第一,阶段性工作总结。第二,调查纪律问题。”
他先听取了各小组汇报,一一记录。
轮到我和周娅楠时,他问得格外详细。
“关联交易调查有什么突破?”
周娅楠汇报了鑫源投资和鼎盛置业的情况,但省略了关键证据。
贾年听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这些信息,为什么没有及时上报?”
“还在核实中,怕信息不准确影响判断。”周娅楠回答。
“核实?”贾年笑了,“我看是擅自调查吧。”
他打开面前的文件夹:“我接到举报,调查组成员私下接触涉案企业人员。”
“未经批准调取个人隐私信息,涉嫌违规操作。”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举报材料在这里。”贾年举起几页纸,“时间、地点、人员,都很清楚。”
“程浩初同志,周娅楠同志,你们有什么解释?”
周娅楠很平静:“贾主任,我们所有调查都是依法依规进行的。”
“依法依规?”贾年把材料推过来,“那这是什么?”
我接过一看,心头一沉。
是我和周娅楠去工商局、银行、以及见韩师傅的时间记录。
甚至包括昨晚去袁老家。
“跟踪监视?”我抬起头。
“是纪律监督。”贾年纠正,“作为牵头人,我有责任掌握调查动态。”
“但您为什么不直接询问,而要采取这种方式?”
“因为我要看真实情况。”贾年身体前倾,“而不是你们想让我看到的情况。”
纪检组的同志开口:“程浩初同志,请说明这些外调活动是否经过批准。”
“部分经过口头汇报,部分确实没有。”我承认。
“因为……”我看向贾年,“我们怀疑调查组内部可能泄露信息。”
贾年的脸色变了:“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有些线索如果提前上报,可能会被掩盖。”
我从包里拿出准备好的材料复印件。
“这是长风集团改制时的土地评估表,市场价两千,评估价八百。”
“这是鑫源投资的资金拆借协议,手续不全,签字可疑。”
“这是贾年同志当年陪同开户的证人证言。”
“这是改制前夜,贾年同志与长风集团负责人会面的照片。”
我一一把材料放在桌上。
每放一份,贾年的脸色就白一分。
“这些材料,你想说明什么?”他强作镇定。
“我想说明,长风集团的国资流失问题,不是现在才有的。”
“而是从改制开始就存在,并且有人一直为其提供保护。”
我看着贾年:“而这个人,可能就是调查组的牵头人。”
会议室里炸开了锅。
“程浩初!你血口喷人!”贾年拍桌而起。
“是不是血口喷人,可以让纪委同志判断。”
我转向纪检组:“我请求将所有这些材料,移交市纪委进一步调查。”
“同时申请贾年同志回避本案后续调查工作。”
贾年气得浑身发抖:“你……你这是在报复!因为去年举报的事!”
“不,我是在履行审计人员的职责。”
会议室的门突然被推开。
三个人走进来,为首的是市纪委副书记肖建忠。
“贾年同志,请跟我们走一趟,配合调查。”
贾年愣住了:“肖书记,这是……”
“省纪委转来了相关线索,与程浩初同志提供的材料相互印证。”
肖建忠表情严肃:“我们需要你解释几个问题。”
贾年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他被带离会议室时,回头看了我一眼。
眼神里有愤怒,有不甘,还有深深的恐惧。
肖建忠留下来,对调查组成员说:“案件由市纪委接手,审计组继续配合。”
“程浩初同志,周娅楠同志,你们提供的线索很重要。”
他顿了顿:“但调查方式有问题,今后要严格按照程序进行。”
我们点头。
散会后,周娅楠和我留在会议室。
“结束了?”我问。
“不,刚开始。”她看向窗外,“贾年只是小鱼,后面还有更大的。”
“你会继续查吗?”
周娅楠笑了,从包里拿出证件。
红色封皮,国徽下面一行字:中华人民共和国监察委员会。
“我本来就是来查这个案子的。”她说,“贾年只是突破口。”
“所以省里借调是假,监察委调查是真?”
“工作需要。”她收起证件,“接下来,我需要你继续配合。”
“把长风集团这条线彻底查清楚。”
窗外阳光正好,梧桐树的叶子在风里哗哗作响。
会议室里还残留着刚才的紧张气氛。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真相就像埋在地下的种子,总有一天会破土而出。
无论上面压着多厚的土,多重的石头。
只要有人愿意去挖,去刨,去等待。
光总会照进来的。
而我能做的,就是继续挖下去。
直到所有黑暗都被照亮。
直到每颗种子都见到阳光。
直到这个城市,这片土地上的每笔账,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是我的选择。
也是我的责任。
路还很长,但至少今天,我们迈出了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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