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小鸡何家猜》《狐狸先生几点钟》《氹氹转》《洗白白》……这些粤语儿歌是省港澳一代人共同的童年记忆。
然而,有多少人知道,这些脍炙人口的儿歌背后,其实有一个创作者——被誉为“香港儿歌之父”的韦然老师。
韦然并非音乐科班出身,却在半个世纪里创作了数千首粤语儿歌。甚至有一种说法,省港澳传唱的粤语儿歌中,至少九成都是他的作品。
最近,我走访了他在顺德的新居,和他面对面聊了一个下午。我们谈起儿歌的前世今生,粤语文化的兴衰沉浮,以及一个创作者如何将一生献给这项看似简单却无比重要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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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童年童真
要理解韦然为何能在成年后仍创作出充满童真的作品,必须回到他的童年。
“我的童年是多姿多彩的,因为我走遍了省港澳。”韦然如此形容。
他出生在广州,从小由佣人照顾,后来随佣人到澳门生活,与母亲关系变得疏远。直到有一次他感染流行病,母亲抱着他到医院求救,那一刻他才真正被触动。“我本来不肯认妈妈,但从那以后终于叫回妈妈了。”韦然说道。
▲韦然(左一)童年照
小学三年级后,他又迁往香港,一路读到大学。那时香港只有两所大学——香港大学与香港中文大学,但由于未通过面试,韦然进入了罗富国师范学院。
“那时候流行逃课去找工作,我很少回学校,兼职在香港大学图书馆工作。后来我发现自己即使不读书也能拿到优异成绩,我对此并不喜欢。”于是,韦然申请成为港大的旁听生,凭此成绩前往英国深造,主修图书馆管理学。
▲香港罗富国师范学院
留学期间,韦然继续勤工俭学,先在餐厅当服务员,后来通过投稿成为《明报》的特约记者。
可以说,学生时期的韦然并不是循规蹈矩的学生,那种上进、不安于现状的拼劲,使他闯入了更辽阔的天地。
▲英国留学时期的韦然(右一)
02
误打误撞
无论是在香港还是英国,韦然就读的专业都并非音乐,他是如何走进歌曲创作的世界呢?一切的开始要从一则告示和一篇文章讲起。
韦然回忆,还是港大旁听生时,有一天在校园里看到一张征集笑话的告示,酬劳80元一条,落款是丽的电视。
“80元在当时不是小数目。”他立刻投稿,没想到很快接到电视台的约见,就这样进入儿童节目《荔园小天地》担任编剧。
▲香港丽的电视台
当时,TVB的儿童节目《跳飞机》因表演儿歌而大受欢迎,于是《荔园小天地》节目组也准备创作儿歌,负责人问:“谁会填词?”
韦然毫不犹豫地举手,“我当然会!有钱赚嘛!”但他其实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填词,以为只是把字塞进去。
第一份填词交上去后,韦然很快被节目音乐总监黎小田召见。“黎小田问我,这是什么歌词?怎么没有一个字协音,让我回去重写,还附赠了两句‘助语词’。”那一刻,韦然意识到,歌词不能乱写,必须遵循广东话一字一音的规律。
▲黎小田(左一)与韦然(右一)
尽管遭遇挫折,韦然没有灰心。他开始反复研究:“我发现广东话常用字可以按五个音调分类,像拣字粒一样很快就能填好词。”后来,他据此自创了“五音填词法”。
凭借这套方法,他写出了第一首通过审核的作品《红花开黄花开》。此后,他每周交两首词,多半根据外国旋律填词,从未想过自己作曲。
▲外国童谣《小星星》
直到有一天,他在《明报》看到卢青云女士写的一篇文章:广东童谣这个大宝藏,为什么一直没人整理?为什么没有人把它们谱成歌?这篇文章点醒了韦然。“我当时傻乎乎地想,如果没人去做,我应该去做。但当时我连谱都不会写。”
03
从零开始
一句“试试”,让韦然开始投入儿歌创作。“我真正开始写歌,是在1976年前后,第一步就是搜集歌词。”
他最初想到的地方是香港大学的图书馆,但很快发现关于广东童谣的资料极少,零散而不成体系。
▲香港大学70年代图书馆
真正的创作来源,很多时候并不在图书中,而是在生活中。韦然分享了《何家小鸡何家猜》的创作经历:他在北角官立小学实习时,发现小朋友们在玩猜拳游戏,念着“何家公鸡何家猜”。他走过去想请小朋友教他念,结果小朋友对他不理,只好耐着性子哄,最终得到小朋友的同意。
就在那几分钟里,他突然意识到:童谣本身已经够好玩,但如果把参与者从“人”换成“动物”,画面会更鲜明,于是猴子哥哥、熊先生、黄狗爸爸、羊妈妈等角色应运而生;而小学操场望出去的小花园,也被他写进歌词,变成“真怪诞又有趣”的场景。“那时候灵感立刻来了,十几分钟就写好了这首歌。”韦然说。
▲北角官立小学
同一时期,韦然的妈妈也注意到儿子的“异常”,便询问。“我说我在找童谣,她就背给我听。”韦然回忆。
原来,韦然的妈妈是一位拥有“过目不忘”记忆力的人,她一口气背诵了几百首童谣。
韦然统计,他第一批搜集到的童谣有六百多首,一半来自学校、街坊、儿童游戏中的田野搜集,另一半则来自母亲的口述。
▲韦然
歌词有了,下一步就是谱曲。但问题是——韦然当时根本不会谱曲。于是,他又花了整整一个星期,自学乐理和写谱。没有老师,没有课堂,只有一支笔和一份执念。
04
灵感爆发
一切准备就绪后,韦然开始爆发式创作,短短两三个月,就创作出约300首粤语儿歌。
有了作品之后,下一步自然是出版,但现实却并不浪漫。韦然敲遍香港唱片公司的门,几乎全部被拒之门外。唯独一家新成立的小公司——星岛全音,愿意和他谈合作。对方给出的条件相当直接:没工资、没稿费,版权归你,你做不做?
“我说,没问题。”韦然选择接受。
然而,惊喜接踵而至。第一盒儿歌卡带,两周内销量突破一万盒。在那之前,香港几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儿童歌曲卡带。
▲韦然的第一间录音室
这批粤语儿歌迅速流传开来,甚至走出香港,在内地与海外华人社区反复传唱。而其中一个复杂、无法回避的现实因素——盗版泛滥。在那个版权意识尚未成形的年代,传播往往先于回报发生。
对此,韦然却回应:“在某种程度上,这些作品的广泛传播,反而要多谢翻版人,才使得这些儿歌能在东南亚等有华人居住的地方反复传唱。”
实际上,真正养活韦然的,并不仅仅是儿歌。“我写了很多广告歌,比如地铁、孖人牌、吉之岛等,很多大家耳熟能详的广告歌,都是我写的。”
或许对一个文化形态而言,先被记住,往往比先被计价更重要。
▲童谣唱片
此外,公关推广和品牌创作也是韦然长期投入的领域。“我写的儿歌有了知名度,反而带给我更多公关生意。其实我很多创作都是配合我参与的公关工作。”韦然分享。
例如,为了推广澳门文化遗产,他写了六本以澳门为背景的小说,将城市的街巷、历史与日常生活融入故事之中。最出人意料的是,其中一本分册《恋爱巷》带来的改变。在他动笔之前,这条巷子只是当地人泊电单车的地方,几乎无人留意,但小说流传之后,这个地方逐渐成为著名景点。
▲澳门绘本小说出版签名会
至于绘画,同样是韦然的爱好。他从未受过正规的美术训练,只是出于兴趣不断尝试。韦然表示:“全部都是自己学的,但我画得很开心。”
▲韦然的漫画作品
相比起“儿歌之父”,韦然更喜欢用“多元文化人”来形容自己。
05
儿歌无价
回望韦然的创作高峰,恰好与粤语流行文化的黄金年代重合。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香港唱片工业高度成熟,粤语歌无论是成人曲还是儿童曲,都十分蓬勃。
而今天,随着创作环境与传播媒介的改变,“粤语是否正在衰落”成为反复讨论的话题,粤语文化的未来也常被置于焦虑与怀旧之间。
在韦然看来:“如今粤语儿歌等粤语文化作品的创作环境,相比起以前有好也有坏。”一方面,互联网让创作者拥有更大的自主空间;另一方面,缺少了电台、电视带来的集中传播力。
▲儿歌金曲颁奖典礼
不过,韦然并不悲观。他分析道:“创作儿歌未必赚不到钱,比如澳洲最旺盛、收入最高的乐队是儿童歌曲乐队The Wiggle;再比如,日本卖得最好的歌曲是一首儿童歌曲《如果明天》,还有韩国儿童歌《Baby Shark》,已经成为YouTube最高点击率的歌曲,全球传播,回报并不低。”
韦然指出,当大家认识到儿童歌曲的商业价值和教育价值时,相信会有更多人投入。
▲儿歌《Baby Shark》
至于语言环境的改变——现在广东很多小朋友不会讲粤语,甚至香港不少小朋友也经常以普通话和英语交流,如何重新激发小朋友对粤语的热爱?
韦然认为:“如果一首粤语歌走红,小朋友自然会对粤语重新产生兴趣。比如最近流行的《无悔当下》,虽然它并不是一首儿歌,但流行起来后,很多学校都选择演唱。”
▲图源网络
儿歌无价,因为它传承的不只是旋律,更是语言和文化记忆。
06
永不言退
从创作第一首儿歌开始至今已经半个世纪,如今的“儿歌之父”还在创作吗?
韦然笑称:“我的生命里没有退休这两个字。”近年他从香港移居顺德,理由是这里美食众多,“我可以将顺德的每一种美食写成一首歌,例如陈村粉、大良双皮奶、伦教糕,我觉得这能引起很多人的共鸣,毕竟民以食为天!”
他形容,香港的生活环境太局促,就像在火柴盒里看世界;而搬到顺德后,就像在大箱子里看时间,写的东西也更具气势。
▲顺德家中的韦然
一路写下来,韦然却没有刻意统计过自己写了多少首歌。至今已正式登记的作品约有两千首,而那些尚未出版、尚未整理的更多,连他自己也数不清。或许对于韦然来说,创作不仅仅是职业,而是一生的热情和无法停下的步伐。
这股力量,让一个人用数千首作品,托起一代又一代孩子的童年。当旋律再次被唱起,粤语就依然在传承。
羊记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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