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灯光亮起,一座精致的诺曼底公寓(今武康大楼)模型在橘色光影中缓缓旋转。平日里,武康大楼只是静默地矗立在喧嚣的武康路口,砖石不语。但在导演何念的舞台上,这座历史地标被赋予了呼吸与脉搏。
2025年末,由何念导演,根据作家高渊同名小说改编的舞台剧《诺曼底公寓》于上海话剧艺术中心首演,作为“深渊剧场”第四部作品,它将这栋传奇建筑重塑为一个盛满时代回响的容器,倾注进1930至1940年代上海法租界的烽火记忆,以及各国住客在命运洪流中的聚散悲欢。
当一栋建筑成为舞台主角
《诺曼底公寓》的舞台智慧,在于让建筑本身成为了叙事主角。诺曼底公寓不再仅仅是故事发生的背景,而是升格为一位沉默的目击者与讲述者。舞台内外,它见证了上海从战乱孤岛到和平新生的沧桑之变,也凝视着一座都市在文明与野蛮的夹缝中,如何维系其精神的体面与日常的尊严。
这一表达,集中体现于对建筑模型的创造性运用。大大小小、比例不一的公寓模型,跳脱了静态布景的窠臼,成为贯穿全剧的核心意象。它们时而被组合成巨大的、带有压迫感的建筑立面,如历史阴影切割舞台,区隔着安全与威胁、私密与公开、内部与世界,暗示个体在宏大历史中的微不足道。时而又以与人等高的尺度出现,演员倚靠、穿行其间,此刻的模型便化身为动荡年代里一方庇佑的家园。
这种可移动、可变化的物理特性,让建筑活了起来,随着剧情呼吸,映照着人物的内心风暴,也将时代重压下人际的亲疏离合与个体命运的漂泊无依,外化为可见的舞台语言。
视觉语法上的创新,正与剧作碎片化的叙事结构相契合。作品无意于铺陈线性的编年史,而是精准截取1937年、1941年、2019年三个时间断面,通过呈现人物特定时刻的生活切面,拼贴出抗战时期租界社会的众生图谱。
导演何念将观众视角平置于角色之中,使我们化身为公寓里一位隐形的住客,跟随看门人周鼎与阿苇妈的步履,滑入历史的日常当中。
于是,我们看到:理发店精致的装潢下,藏着芒斯与菲兹曼太太之间微妙难言的情愫;略显笨拙的摇摆舞步中,张扬着阿苇、周鼎、曹南乔战火边缘的短暂青春;一次礼节性的晚宴邀请,掩不住犹太女孩芬妮无处可去的落寞……这些细腻的生活图景,如同复调音乐般交织叠合,共同构筑起孤岛“正常生活”的脆弱幻象,又总在观众沉浸之时,被骤然响起的飞机轰鸣与炮火声冷酷地撕裂。
而这部舞台剧的真正力量,恰恰来自这种持续撕裂感中悄然迸发的韧性。战争的阴云始终低垂,但诺曼底公寓内的生活并未沦为苍白的注脚。
住客们对舞蹈的沉醉、对古典乐的聆听、一场竭力维持的晚宴、一次捍卫尊严的集体诵读——这些日常的,甚至略显不合时宜的浪漫仪式,成为了居民们维系生活正常感,面对外部混沌的拮抗。
这并非粉饰苦难,而是在绝境中确认人之为人的尊严。
如果说,舞台上变换的建筑模型,象征着外部世界(历史)无可抗拒的压迫性,那么公寓内这些固执的日常,便是在每个人物内心筑起的堡垒,折射出上海这座城市精神内核中,那份于繁华与创伤间生长出来的独特生命力。
悬疑外壳下是滚烫的家国内核
相较于小说,舞台剧《诺曼底公寓》一个尤为精妙的改编,在于将悬疑元素转化为牵引观众深入历史腹地的叙事线索。
剧目甫一开场,阿苇与周鼎并排坐在诺曼底公寓楼顶,俯瞰着夜幕下的上海,故事便始于阿苇的一声低语:“这楼里好多鬼。”这句话,既道出了她随母亲自东北颠沛流离而来的惊悸,也精准地捕捉了这座建筑乃至整个沦陷后上海的时代氛围,一个生死界域模糊、往事幽灵萦绕的非常空间。
随着剧情展开,舞台上的悬疑线索呈双线铺展:明线是少女阿苇预知死亡的能力,观众跟随她不安的视线,目睹预言如宿命般接连应验,现实与超现实的光影在此交融,让历史本身的残酷与荒诞变得可触可感。
暗线则是布莱特船长指派周鼎寻找的那只神秘皮箱,这条线索如草蛇灰线,在日常生活的缝隙中隐秘游走,悄然驱动着人物的行动轨迹,也钩沉着观众的好奇。
直到剧终时刻,一个惊人的反转将此前所有叙事碎片骤然拼接完整:眼前这栋诺曼底公寓里波澜壮阔的悲欢离合,竟全部来自年近百岁的阿苇的回忆。而那个始终与她对话、陪伴观众的少年周鼎,早已在历史暗处为守护皮箱而牺牲。
真相如惊雷般层层揭晓,周鼎之死、曹叔的地下党身份、皮箱内的机密使命……这些曾被宏大叙事与时光尘埃所掩埋的细节,终于浮出地表,丰满了历史的血肉。观众不得不回头重新审视每一处伏笔:布莱特与青帮的合作,周鼎父亲无缘由地消失,公寓内诸多人物看似日常的交谈与抉择,无不笼罩在这更大的历史隐秘之下。
至此,悬疑类型的外壳被彻底剥开,露出其中滚烫的家国内核。
阿苇那声穿越时空的追问“你为了一个箱子而死,值得吗?”久久回荡在剧场,也叩问着每一位观众:在崇尚集体与宏大的历史叙述中,一个无名个体的牺牲,其价值究竟该如何衡量?那些未曾载入史册的抉择,是否因其“无名”而轻若尘埃?又或者,正因其“无名”,更显纯粹与沉重?
《诺曼底公寓》通过精巧的悬疑结构,最终实现的是对历史书写方式的反思,是对那些长久隐没在历史聚光灯之外的“普通人”的深情致敬。
普通人的尊严诗篇
当悬疑迷雾散去,历史全景浮现,《诺曼底公寓》最深沉、也是最动人的落点,是那些在时代洪流中沉浮的“普通人”。导演何念的创作初衷清晰而坚定:“把小说搬上舞台,对我来说不是复刻历史,而是让这栋楼里的‘人’再次被看见。”
对“人”的凝视,从建筑起源便已注定,剧中首尾呼应的,是邬达克设计诺曼底公寓的前史。当各国演员以法语、英语、沪语、东北话、普通话等多语言交错诵读时,便一语道破了这座建筑自诞生之初,便与流亡、对话和庇护紧密相连的命运。
舞台呈现的,并非伟岸的建筑大师形象,而是一个从战俘营逃离、身带伤残的匈牙利难民邬达克。这一笔,悄然消解了英雄史观,让一座传奇建筑的辉煌起点,回归至一个个具体而微、在困境中挣扎求存的平凡生命。
正是这种对“人”而非“物”的极致聚焦,奠定了全剧温暖而坚韧的基调——它不塑造英雄的不死之躯,不追求史诗场面的全景还原,它所关切的,是“普通人”如何在巨变时代中存在的尊严诗篇,关乎记忆与遗忘、失去与坚守,以及在历史的绝对重量下,个体如何守护那份相对轻盈却不可或缺的精神价值。
《诺曼底公寓》重塑历史质感的成功,正在于它摒弃了简单的二元评判,转而拥抱人性的复杂光谱。它将小说中由文字勾勒的众生相,在舞台上赋予了更丰满的血肉。1941年,物资管制下的公寓如同“丛林”中的人性实验场,每个住客都被推到了选择的十字路口。
这些选择,构成了人性在极端压力下的多棱镜:一度为日军服务的乌老四,却在奉命处决同胞时慨然拒命,以死完成人性的赎回;带着种族偏见的德国人黑塞,因在一战中目睹了女孩的惨死,选择竭力保护犹太女孩芬妮;古板较真的菲兹曼,在日军枪口前挺身怒吼“你们没有权利破坏我们的生活”,用生命捍卫秩序的底线;学生曹南乔历经孤军营的磨难,为护父而手刃敌人,最终在延安领悟了“军人的使命不是复仇,而是建设”……这些充满内在矛盾与张力的选择,让角色挣脱了非黑即白的道德脸谱,注入了人性的血肉。由此,历史得以摆脱扁平结论,拥有了粗粝的质感、恒久的温度,以及唤起深切共鸣的动人力量。
剧终,伴随着一声死亡宣判,阿苇未能如周鼎所愿长命百岁。一束气球系着最小的诺曼底公寓模型,缓缓升入深邃的夜空。这怅然中宕开的诗意一笔,举重若轻。
生命终将逝去,记忆难免模糊,建筑亦会老去,但那些普通人在非凡年代里,为捍卫日常生活与人性尊严所做出的微小而坚定的选择,如同放飞的气球,永远飘浮于城市记忆的天际,汇聚成指引后来者的精神星丛。
舞台灯光最终暗下,然而诺曼底公寓里的悲欢、恐惧、勇气与爱,已悄然落入观者心间,回声不绝。时值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从高渊笔下“小空间里的大风云”,到何念舞台上“让‘人’再次被看见”的执着,《诺曼底公寓》完成了一次从文学想象到戏剧在场的深刻抵达。它让尘封的历史重新回暖,让沉默的建筑开口言说。
当未来的某一天,人们再次驻足于武康路口,仰望那艘沉默的“巨轮”时,耳畔或许会响起,那来自时光深处、由无数普通人生命交织的澎湃回响。
来源:王丽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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