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求求你……”
雨水顺着他昂贵的西装下摆滴落,在我廉价的出租屋门前积起一滩水洼。
我看着眼前这个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厂长,此刻却像条落水狗,心中没有一丝怜悯。
“王厂长,你这是干什么?”
他双眼通红,声音嘶哑地抓住我的手臂,力气大得惊人。
“再救救我女儿……”
01
我叫李伟,是红星机械厂一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车间工人。
每天的生活,就是伴随着刺耳的机床轰鸣和空气中弥漫的机油味,重复着上千次早已烂熟于心的动作。
日子就像这厂房里永不停歇的传送带,单调,乏味,一眼望得到头。
我们厂长叫王建国,是个手腕极硬的男人。
他从技术员干起,一步步爬到今天的位置,靠的就是那股说一不二的狠劲。
在厂里,没人不怕他。
只要他的那辆黑色奥迪一开进厂门,整个厂区的喧嚣似乎都会瞬间降低几个分贝。
工友们私下里都叫他“活阎王”。
说他巡视车间的时候,眼神像鹰,任何一点瑕疵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谁要是被他抓住偷懒或者出了差错,轻则当众骂得你狗血淋头,重则直接扣光当月奖金。
我跟他,就像是地上的一颗石子和天上的云,八竿子打不着。
除了每月开大会时能远远看他一眼,我们之间唯一的交集,就是我的工资条上,印着他龙飞凤舞的签名。
我从没想过,我们这样两个世界的人,命运会以一种如此激烈的方式交织在一起。
那是一个闷热的夏日午后,车间里像个巨大的蒸笼。
我正光着膀子,汗流浃背地跟一个难缠的零件较劲。
突然,车间的大门被人猛地推开。
厂办的刘主任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没有半点血色。
“出事了!出大事了!”
他尖着嗓子大喊,整个车间的机器声都仿佛被他的惊惶盖了过去。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望向他。
“厂长的女儿……王婷,出车祸了!”
“大出血,在市医院抢救!”
“医生说……说她是Rh阴性血,血库告急!问我们全厂几千号人,有没有这个血型的!”
Rh阴性血。
这五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中了我的天灵盖。
我就是。
这个被称作“熊猫血”的稀有血型,是我身上一个几乎从不对人提起的秘密。
一瞬间,车间里炸开了锅。
工友们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熊猫血?那不是万中无一吗?”
“厂长女儿?就是那个开红色跑车的小姑娘?”
“哎,真是造孽啊,多好的年纪。”
我的心,在那一刻乱成了一团麻。
去,还是不去?
一个声音在脑海里说:去吧,那是一条人命。
另一个声音却冷笑着反驳:去了又如何?王建国那种人,你救了他女儿,他会记得你的好?他平时怎么对你们这些工人的,你忘了吗?
我确实没忘。
上个月,老张因为家里孩子生病,连续请了两天假,回来后就被王建国当着全车间的人骂了个半死,当月的全勤奖和绩效全扣了。
他就是这样一个不近人情的存在。
我的手心里全是汗,指甲深深陷进了肉里。
刘主任还在声嘶力竭地喊着,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大家快想想!有没有!再晚就来不及了!”
周围的工友们都摇着头,爱莫能助。
我看到刘主任那张绝望的脸,脑海里不知怎么的,浮现出我老家多病的母亲。
如果躺在手术台上的是我的亲人,我该有多么无助。
罢了。
救的不是厂长,是一条命。
我深吸一口气,拨开人群,走上前。
“刘主任。”
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是。”
整个车间瞬间安静下来,几百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我。
刘主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攥住我的胳膊,激动得语无伦次。
“小李!是你!太好了!太好了!快!跟我走!”
我被他塞进厂长那辆我只敢远观的奥迪车里。
司机一脚油门,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到了医院,一切都是混乱而紧急的。
我被直接带去抽血,冰冷的针头扎进我的胳膊,温热的血液顺着管子流进血袋。
400cc。
医生拍了拍我的肩膀,由衷地说:“小伙子,非常及时,你救了那女孩一命。”
我有些头晕,扶着墙走出抽血室。
走廊尽头,我看到了王建国。
他靠在墙上,平日里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乱了,昂贵的白衬衫也皱巴巴的,眼眶通红,正焦躁地来回踱步。
他看起来不再是那个威风八面的厂长,只是一个为女儿心碎的父亲。
刘主任快步上前,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然后指了指我。
王建国朝我这边望了过来。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不到一秒。
我看到他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复杂,像是惊讶,又像是不屑,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冷漠。
他只是淡淡地扫了我一眼,便立刻扭过头,继续跟旁边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说话,仿佛我只是一团无关紧要的空气。
那一刻,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虽然我本就没指望他能对我感恩戴德,但这种赤裸裸的无视,还是让我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我拿着那张写着“感谢您无私献血”的献血证,拖着有些虚弱的身体,一个人默默地走出了医院。
身后,是那个与我无关的、焦灼的世界。
我以为,这件事会成为我平淡生活里一个不小的波澜。
或许,厂长事后会找我,象征性地发点奖金,或者在大会上表扬一下。
工友们也都是这么猜的。
“小李,你这下要发达了!救了皇上的女儿,怎么也得封个官吧?”
“就是,以后王建国再敢骂你,你就把这事儿拿出来说!”
我只是苦笑着摇头,不说话。
然而,所有人都猜错了。
一天过去了。
两天过去了。
一个星期,一个月……
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感谢,没有奖励,甚至没有一句口头的表扬。
王建国依旧是那个王建国。
他在厂里见到我,眼神依然是那副冷漠威严的样子,仿佛献血那天,我们根本没有在医院的走廊上相遇过。
我依旧是那个李伟,每天在车间里挥汗如雨,拿着三千块的固定工资。
工友们的议论,从最初的羡慕变成了同情和不忿。
02
“这老王也太不是东西了,人家救了你女儿的命啊!”
“卸磨杀驴,典型的资本家嘴脸。”
“小李,你就是傻,当初就不该去!”
我嘴上说着“没什么,反正我也没图他回报”,但心里那个疙瘩,却越结越大。
我不是图他的钱,也不是图他的职位。
我只是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么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别人的救命之恩,却连最基本的一句“谢谢”都吝于说出口。
这种被全然忽视的感觉,比被他当众痛骂一顿还要难受。
它像一根细小的刺,深深扎进了我的自尊里。
时间就这么沉默地流淌了两年。
这两年里,我偶尔会在厂区里,远远地看到那个叫王婷的女孩。
她已经完全康复了,开着一辆崭新的红色跑车,青春靓丽,光彩照人。
每次看到她,我都会下意识地避开目光。
她就像橱窗里精致的娃娃,和我生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而连接我们两个世界的,只有我身体里流失的那400cc血液。
以及,一段被刻意遗忘和无视的过去。
我渐渐地,也把这件事埋进了心底,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生活还得继续。
老家的父母年纪大了,一直想把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翻新一下。
为了多攒点钱,我下了班就去附近的夜市排挡找了份兼职,帮人穿串、洗碗,一晚上能挣个八十块。
日子过得虽然辛苦,但看着存折上的数字一点点增加,心里也算踏实。
我以为,我和厂长一家的纠葛,就会这样无声无息地画上句号。
直到那天下午,一件小事,彻底打碎了我心里最后一丝幻想。
那天,我因为连续熬夜兼职,精神有些恍惚,操作机床的时候一不小心,走神了零点几秒。
就这零点几秒,一个进口的精密零件在我手里报废了。
车间主任的脸当场就绿了,说这个零件价值上万,按厂里的规定,我得承担全部损失。
上万块,那是我不吃不喝好几个月的工资。
我急得满头大汗,百般恳求,主任最后松了口,让我自己去找厂长求情试试。
我硬着头皮,第一次敲响了厂长办公室的门。
王建国坐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头也没抬,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我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站在他面前,结结巴巴地说明了情况,希望他能看在我平时工作还算努力的份上,能从轻处理,让我分期赔付,或者少扣一些。
他终于抬起了头,扶了扶金丝眼镜,用一种审视货物的眼神打量着我。
“李伟,是吧?”
他记得我的名字。
我心里燃起一丝希望,连忙点头。
“规定就是规定。”他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任何人都不能例外。如果开了你这个口子,以后厂里还怎么管理?”
“一个零件上万,你一个月工资才多少?做事之前,为什么不用脑子想想后果?”
他的话像一把把刀子,句句扎在我心上。
我站在那里,手脚冰凉。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
我想提醒他,两年前,在医院里……
但看着他那张冷漠到没有一丝人情味的脸,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忽然觉得,自己无比可笑。
是啊,规定就是规定。
在他眼里,我这个救了他女儿性命的恩人,甚至还不如一个冰冷的、价值上万的零件。
我什么也没说,默默地退出了他的办公室。
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心里那个结了两年的疙瘩,彻底变成了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
从那以后,我见到他,心里再也没有任何波澜。
只有麻木。
转眼,又是几个月过去。
那天下午,和两年前的那个午后何其相似。
工厂里再次炸开了锅。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每一个角落。
“听说了吗?厂长女儿又出事了!”
“这次是在高速上,被大货车追尾了,比上次还严重!”
“车都撞成一堆废铁了,人直接被送到省城医院抢救了!”
工友们围在一起,唏嘘不已。
我站在机床旁,默默地听着,手里擦拭着冰冷的机器。
我的内心,一片死寂。
甚至,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讽刺。
“这下,看谁还能帮你。”
我冷漠地想着,拧紧了手中的螺丝。
下班铃声响起,我准时打卡,走出工厂。
外面车水马龙,霓虹闪烁。
这一切,都与我无关。
我回到自己那个十几平米的出租屋,泡了一碗速食面,打开电视,看着里面无聊的综艺节目。
窗外,渐渐下起了雨。
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我吃完面,洗了个澡,准备上床睡觉。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我还要继续为了那被扣掉的上万块钱而努力工作。
就在我即将关灯的时候,一阵急促而用力的敲门声突然响起。
咚!咚!咚!
那声音,不像是敲门,倒像是砸门,仿佛门外的人带着无尽的愤怒和绝望。
这么晚了,会是谁?
我心里一阵警惕,透过猫眼向外看去。
门外昏暗的楼道灯光下,站着一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身影。
那张我再熟悉不过的脸,让我瞬间愣住了。
是厂长,王建国。
他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正往下滴着水,紧贴在额头上。昂贵的西装上满是泥点和褶皱,脸上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威严和高傲,只剩下一种濒临崩溃的憔悴。
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我的第一反应,和两年前一模一样。
又是为了血。
一股难以言喻的厌恶和嘲讽,瞬间从我心底涌了上来。
凭什么?
你凭什么觉得,我还会像个傻子一样,一次又一次地为你那金贵的女儿奉献自己的一切?
我握着门把手,准备冷冷地拒绝,然后把门关上。
我甚至已经想好了说辞:“王厂长,真不巧,我最近身体不舒服,医生说贫血,不能再献了。”
我拉开门,正准备开口。
王建国却像一头被困的野兽,用一双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他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一声类似呜咽的嘶吼。
然后,他说出了一句让我大脑瞬间一片空白的话。
03
“小李……求求你……再救救我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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