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专利诉讼的高地——美国得克萨斯州东区联邦地区法院，被告方鲜有胜诉。然而近期，美国Dentons律师事务所的Stephen Yang律师作为首席律师，在Gilstrap法官主持的庭审中，为其客户亿联网络（Yealink）赢得了一场关键胜利。原告巴可公司（Barco）诉求数百万美元损害赔偿，但陪审团最终仅裁决90万美元赔偿，并驳回了其核心的“间接侵权”与“故意侵权”指控。这一结果不仅维护了客户的重大利益，更为全球化扩张进程中的中国科技企业应对海外知识产权纠纷提供了极具价值的实践范本。本次独家对话，IPR Daily特邀本案件的首席律师Stephen Yang深入拆解案件背后的胜诉逻辑与实战经验。
IPR Daily：能否向IPR Daily的读者简要介绍您自己？
Stephen Yang：当然可以。我是美国Dentons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专注于专利及知识产权诉讼领域近15年，至今已处理超过70起案件。这些案件的审理场景涵盖美国联邦地区法院、国际贸易委员会（ITC）的337调查程序，以及专利审判与上诉委员会（PTAB）的双方复审（IPR）程序。
我常以首席律师身份代表客户，负责整体案件策略制定，并在庭审中主导开场陈述、结案辩论，同时确保所有证据合法采纳。我的客户多为跨国企业，覆盖中国等亚洲地区企业以及欧美地区众多客户，核心专业领域聚焦涉及外国当事人的案件，包括外国被告与外国原告相关的各类纠纷。
多年来，我处理的案件覆盖多个行业，包括高科技领域，如视频会议设备、无人机，制药及医疗器械行业、化工制造业，以及金刚石钻头、消防车等各类大宗商品领域。
IPR Daily：感谢您的自我介绍。您在得州东区Gilstrap法官面前取得的陪审团裁决，被认为是该法院少见的被告方胜利。能否具体分享本案的核心争议点？
Stephen Yang：当然。如你所知，得州东区是美国专利诉讼最繁忙的法院，且在这一领域有着特殊声誉。例如，在我们的案件之前，该法院连续两起庭审均以被告方败诉告终：一起陪审团裁决被告赔偿5亿美元，并认定构成故意侵权；紧接我们案件的前一起庭审，被告方被判赔偿2亿美元，同样被认定存在故意侵权。这正是原告巴可公司选择该法院起诉的原因，旨在向我的客户亿联网络施加巨大压力。
本案中，原告巴可公司与被告亿联网络均为全球视听（AV）领域的领军企业，也是视频会议设备的主要制造商。巴可公司针对亿联网络的两款产品，主张其侵犯了6项专利：第一类为亿联网络的核心视频会议设备基座单元，该产品在包括美国在内的全球市场销量表现良好；第二类是基座单元的配套配件。巴可公司的具体诉求包括：要求赔偿过往侵权损失；主张基座单元构成持续间接侵权，以期获得每年可能高达数百万乃至数千万美元的持续性专利许可费；主张亿联网络构成故意侵权，进而要求法院将赔偿金额提高三倍。以上便是本案的核心争议点。
IPR Daily：原告巴可公司诉求数百万美元损害赔偿，但陪审团最终仅支持90万美元，且驳回了持续间接侵权与故意侵权的主张。您认为取得这一关键胜利的核心原因是什么？
Stephen Yang：这一有利裁决的达成源于多重因素，但总体而言，我们从接手案件之初就制定了清晰的方案，并通过庭审前周密细致的准备予以执行。大约两年前，我们与亿联网络初次合作时，并未采用传统的庭审准备模式，而是以期望达成的结果为导向逆向推进，将案件视为一项实现特定目标的系统性工程。
合作初期，我们与亿联网络团队共同深入复盘案件、相关产品及潜在风险敞口，随后联合制定了一套独特且略显非常规的策略。这套策略不仅促成了上述出色的裁决结果，还大幅限制了证据开示（Discovery）的范围。
众所周知，证据开示是美国专利诉讼中耗时最长、成本最高的阶段，而得州东区的证据开示范围向来以宽泛著称。通过限制证据开示范围，我们不仅实现了客户的诉讼目标，还为其节省了数百万美元的律师费。此外，或许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拥有一支卓越的团队：规模精简但高效协作、勤勉尽责的庭审团队，以及全力支持的优质客户，包括亿联网络的法务团队与管理层。他们充分理解我们的目标，并为案件的充分准备提供了必要的资源与协助。具备了这些要素，胜诉的结果便不足为奇。
IPR Daily：作为主导全程的首席律师，您认为本案面临的最大挑战是什么？
Stephen Yang：本案固然存在诸多挑战，但其中最核心的一项，尤其在庭审环节，是向陪审团清晰传递案件的客观事实与合理叙事。我们在得州东区马歇尔市，为一家被控专利侵权的大型中国企业代理诉讼，这些因素从一开始就让我们处于不利地位。
举个例子，庭审第一天的陪审团遴选阶段，也就是我们通过提问了解陪审员的观点、印象及潜在偏见的场合，在我们介绍了案件的部分情况后，一位陪审员当众表示：“天哪，我可不想处在你们的位置上。”这句话精准概括了我们面临的困境。
需要说明的是，专利诉讼通常持续2至3年，涉及广泛的证据开示和海量信息收集，但在本次庭审中，我们仅有三天时间向陪审团呈现案件。在这三天里，我们需要自我介绍、阐明案件性质，不仅要让陪审团熟悉我们，还要赢得他们的信任与好感，最终让他们认同我们的立场。因此，最大的挑战在于：如何在短短三天内有效讲述我们的故事，让陪审团克服对我方客户及案件的固有偏见，最终说服他们作出有利裁决。
IPR Daily：这确实是一项不小的挑战。您的团队是如何协作克服这一难题的？
Stephen Yang：我们的核心目标，是向陪审团传递准确的案件叙事。这一目标的实现包含两个关键层面：其一，是我们向陪审团传递信息的具体内容与方式；其二，是对原告行为的引导，这一点的重要性同样不容忽视。
关于第一个层面：尽管存在侵权行为，但范围有限，而原告诉求的数百万美元损害赔偿完全不合理，属于就轻微侵权索要超额补偿。但我深知，庭审中仅主张原告诉求不合理或不符合法律规定是远远不够的。陪审团可能会认为：“你们确实侵犯了专利，却不愿支付应有的赔偿。”这种辩护方式难以奏效。因此，我们决定向陪审团完整呈现案件的来龙去脉。本案所涉专利的授权时间是2020年，因此原告将叙事起点设定在2020年并把我们描绘成“侵权的坏蛋”。与之相对，我们将时间线追溯至2011年，那时候亿联网络首次启动本案所涉产品的研发，这一事实有充分证据佐证。我们还着重强调了前面提到的“双方合作背景”，而这一细节被原告在陈述中刻意隐瞒。通过对合作背景、产品研发过程的真实还原，从根本上改变了陪审团对争议的认知。
关于第二个层面：引导原告的行为。我们在案件全程作出了一系列战略决策，包括提交动议、反对巴可公司的特定诉求等，并在一定程度上使得巴可做出了对我们有利的行为。我认为他们的自负也起到了一定作用。庭审第一天的开场陈述环节，巴可公司的律师对陪审团表示：“本案的核心是合作——有好的合作者，也有坏的合作者。”我当时几乎要从座位上跳起来！这正是我们希望巴可公司认同的叙事方向！这让我的开场陈述变得异常顺利。我对陪审团说：“你们刚刚听到了关于好合作者与坏合作者的说法，现在让我分享一些你们不知道的事——双方之间的合作计划。”显然，陪审团对我们的故事产生了共鸣。他们意识到，尽管亿联网络在技术层面可能构成侵权，但亿联网络是“正义的一方”，是秉持公平原则的企业。从那一刻起，我们成功转变了陪审团的立场，为最终的有利结果奠定了基础。
IPR Daily：感谢您分享这段精彩的庭审叙事，非常引人入胜！得州东区法院向来以“偏向原告”著称，尤其在专利诉讼领域。针对该法院的陪审团，您是如何量身定制策略的？
Stephen Yang：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如前所述，得州东区是美国专利诉讼最繁忙的法院，尽管其“偏向原告”的声誉并非绝对，但该法院确实作出过许多高额赔偿裁决。虽然我常驻纽约，但我在得州处理案件、服务客户的时间颇多。根据我的经验，得州的陪审团十分看重诚实、直率与诚信的品质。他们会认可并奖励那些秉持诚信原则、即便对竞争对手也能公平相待的个人与企业，同时也能敏锐察觉到任何一方的不公行为或投机取巧的企图。这正是我们制定并执行上述诉讼策略的核心原因，我们希望陪审团能够充分了解双方此前的关系，尤其是彼此过往的合作背景。
我们策略的另一个关键环节是证人的遴选与准备。大约20个月前，我们与亿联网络初次合作时，我与所有潜在证人进行了单独会面。我的目的不仅是收集他们掌握的信息，更要观察他们的言行举止、应对问题的方式，评估他们在得州陪审团面前有效作证的能力。我们最终选定了出庭证人，其中来自亿联网络的一位证人表现极为出色——陪审团认为其极具可信度且亲和力强，成功传递了亿联网络的立场。除了裁决结果本身，庭审中最令人欣慰的时刻之一发生在庭审结束时：陪审团团长主动向我们表示：“我们非常欣赏贵团队呈现案件的方式，贵方的证人，无论是事实证人还是专家证人，都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这一刻印证了我们20个月的准备是值得的！我们深知，要在该法院的陪审团面前胜诉，必须具备恰当的证据、正确的叙事，当然还有合适的证人。
IPR Daily：证人的准备工作一定花费了大量时间吧？
Stephen Yang：令人意外的是，为亿联网络这位特定证人的准备并未耗费过多时间。当然，我们与证人合作，确保他们理解自身角色、庭前证言对庭审证言的影响，以及证据的重要性。我非常幸运能有亿联网络这样的客户，他们极具合作精神且给予全力支持。但根据我服务中国及其他地区客户的经验，有些证人可能存在误解或错误认知，这种情况下就需要投入大量时间，确保他们理解自身职责以及如何有效传递信息。而在本案中，亿联网络是一家非常优秀的客户，拥有强大的支持团队，这极大地推动了证人准备工作的进程。
IPR Daily：您长期为跨国企业提供知识产权法律服务。基于您的经验，中国企业在选择海外知识产权纠纷合作律师时，常见的误区有哪些？对此您有哪些具体建议？
Stephen Yang：这是一个重要的问题。面临海外诉讼，尤其是美国诉讼的中国企业会遭遇诸多挑战。我观察到一个常被忽视的关键问题：企业不仅需要与律师建立良好关系，更重要的是与首席律师建立信任。首席律师应当是企业能够信赖、理解企业业务与目标、清楚企业希望通过诉讼实现何种结果的人。但遗憾的是，我发现中国企业在选择律师时，优先考虑的是能够用中文沟通、交流顺畅的律师。这一想法可以理解，但往往导致企业选择的并非庭审中的首席律师，而这些律师不负责制定整体策略、确保关键证据采纳，也不主导庭审团队的诉讼工作。在许多情况下，这些负责沟通的律师并未深度参与诉讼，甚至不属于核心庭审团队。
我听到众多客户和企业反映存在沟通障碍：他们对接的律师未能有效向首席庭审团队传递企业的需求。需要明确的是，得州东区的诉讼或ITC 337条款调查等程序推进速度极快，与首席律师保持开放、直接的沟通至关重要。在许多涉及中国大型企业的重大案件中，我见过不少案件在证据开示阶段陷入困境，原因在于律师未能有效控制证据提交或庭前证言的内容。这往往是因为首席律师与客户沟通不畅，或介入案件过晚，有时甚至在庭审前夕，此时已无法再为客户塑造有利的案件叙事。
中国企业可以通过以下方式改进：与律所首席律师建立直接合作关系，甄选的律师应同时满足两项核心要求：一是拥有丰富诉讼实务经验，二是在跨境纠纷领域积淀深厚，尤其具备代表外国被告及中国企业处理案件的专业能力。这类案件涉及独特的文化与法律问题，拥有相关经验的律师至关重要。我从不认为自己能适配所有客户，事实上，我在客户选择上向来十分审慎，原因在于我的工作模式，要求对案件证据及核心争议点进行深度研判。但这一点无论如何强调都不为过：与首席律师建立关系、了解其经验、确保其具备跨境纠纷处理专长，是胜诉的关键。
IPR Daily：回到本案，据悉诉讼过程中亿联网络主动暂停了相关产品在美国的销售并召回库存。这一负责任的举措对庭审结果是否产生了影响？您如何评价企业在知识产权纠纷中的主动合规行为？
Stephen Yang：是的，这一举措对庭审结果产生了关键影响，也是我们整体策略的核心组成部分。如你所述，亿联网络暂停了配件产品的销售并召回库存，这一决定彰显了亿联网络的责任感。通过这一行动，我们得以向外界展现亿联网络作为一家大型跨国企业，即便在竞争中也秉持诚信原则的形象。
正如我之前提到的，得州的陪审团高度重视诚信，这也成为我们庭审中的核心论点。在开场陈述，尤其是结案辩论环节中，我向陪审团强调：“你们已经听取了所有证据，观察了两家公司的行为。亿联网络通过暂停销售和召回库存的决定，证明了自己是一家极具诚信的企业。”从陪审团的反应可以明显看出，他们认同这一评价。基于这一认知及提交的证据，有利裁决的达成便顺理成章。
关于主动合规的重要性，我认同你问题背后的核心观点。许多外国企业在涉诉时往往采取被动应对的态度，而主动合规才是关键之举，具体需预判潜在风险点，并确保自身严格遵守相关法律法规及标准。在美国，陪审团和法官均对主动合规行为持积极态度，因为这能让企业展现最佳形象。尽管我们重点讨论了得州的陪审团，但这一原则适用于全美的陪审团：他们始终倾向于支持那些积极主动、遵守法律规定、彰显诚信的企业。因此，对于当前商业环境下的中国客户而言，主动合规尤为关键。
IPR Daily：您常在复杂的知识产权诉讼中制定独特高效的知识产权策略。基于本案，您认为企业在面对不合理的专利诉求时，应如何将知识产权及诉讼转化为竞争优势？
Stephen Yang：这是一个极具价值的问题。对于诸多企业而言，必须清醒地认识到：企业一旦迈入海外市场，尤其是美国市场，诉讼——特别是专利诉讼，便成为商业运营中无法规避的环节，也是许多企业必须直面的现实。企业越早意识到这一点，就能越早做好准备、发挥优势、降低风险。
如前所述，选择合适的法律团队并建立信任关系至关重要。理想情况下，这种关系应在诉讼发生前就建立起来，这样企业或许能够预防诉讼发生，或至少做好充分准备以最大限度降低影响。企业应就合规问题咨询律师，确保遵守相关成文法、法律规定及标准；同时主动整理和审查证据，以便在诉讼发生时能够从容应对，而非措手不及。制定预设策略并做好执行准备是核心。
归根结底，关键在于与你信任的首席律师建立关系，探讨真实案例及经验教训。这种准备将使企业能够更好地开拓市场，并在诉讼发生时有效应对。总之，成功的关键在于未雨绸缪、充分准备。
IPR Daily：感谢您的详细解答，非常感谢您今天抽出时间分享。
Stephen Yang：感谢你们的邀请，这是一次愉快的交流。
来源：IPRdaily中文网（iprdaily.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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