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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 《粉色》2024,布面丙烯,120 x 80cm x 2)

金宇澄不响,只是画,一直画出一个与我们息息相关又别具天地的世界。

✎记者 | 苏炜

✎编辑 | 陆一鸣

在上海,著名的淮海路自西向东,把乌鲁木齐路分成两截。从路口向南就是乌鲁木齐南路,窄窄两条车道,喧闹、扰攘,挨挨擦擦。一直往南走,经过诸多名人故居、新旧建筑;不去管它们,向右转入窄巷,乘电梯直上八楼,倏然视线开阔,天光明朗。

一方不大的空间,大大小小的画错落地挂在墙上。画展以“不响”命名,展出的均是金宇澄新近的画作。“不响”一词在他的长篇小说《繁花》里用了近1500次,这一江浙地区的常用语,由此流传全国。话说一半或听一半,余下的交给空气,小说内外,面对无常、追问、时代起落,“不响”均成为一种不回答的回答,无态度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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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响——金宇澄新作展”现场。)

2025年9月初,画展开幕,金宇澄在现场为参观者准备了自己最爱的好酒。有观众求合影,有艺术博主问起作品缘由,有记者问着问着,话题拐回文学。金宇澄一一作答,或者举起酒杯,不响,眼镜渐渐滑到鼻梁上,神态与身侧的自画像相仿。

直到天色渐暗,人群散去,画廊外的露台上,金宇澄双手插兜,眺望高低起伏的城市天际线,在夏秋之交的天空延伸。据说,眼前这片街区,是上海永不拓宽、永不拆建的历史风貌核心路段。远远近近的楼宇里,金宇澄指着一栋外墙斑驳的洋房,说起它的来历。

黄昏的风吹来,露台上树叶翻飞,身后的画作和眼前的城市,均默默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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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画不可能的东西”

如果一个人只看过小说《繁花》,甚至只看过电视剧《繁花》,那么带着对小说或者电视剧的印象初看金宇澄近几年的画,大概会感到新奇错愕——来自现实的种种元素、画面,只言片语,经过组合拼接,构成光怪陆离的新世界。

这个世界不遵照现实的物理法则,建筑滋长,热闹而空荡。但再看之下,画中世界的气质,又与画外的街巷、都市生活暗合,街道错杂,人群静默,拥挤又疏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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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 《窗》 2025,布面丙烯,160 x 160cm)

或许正是这种陌生的熟悉,让金宇澄画中的怪诞既不显恐怖,也不令人感到生疏。被抽象化和概念化的碎片,与观者的个体经验结合,进而唤起相似又相异的触感。

展览“不响”中,《十字》画幅最大,也吸引最多观众驻足:视角向上,楼房从四面拔地而起,只留下头顶一片小小的十字天空;巨大的红章鱼盘踞其上,触手牢牢抓住每扇窗口,房间里的人们隔窗相望。冷硬的建筑线条与柔软的生物线条交织在一起,城市生活的操控与失控,也变得界限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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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十字》,2024,布面丙烯,160 x 160cm)

另一幅作品《幽篁里》,街道化作河流,行人漂浮其上,在各式房屋间穿梭,只露出肩膀和头。服装店、餐厅、运动用品商店之间,人群漂来荡去,不发一言,若即若离。画面中央,名为“幽篁里”的小店半掩着门。很多参观者也许并不知道,“幽篁里”确有其地,就在距画展不远的宛平南路和淮海中路交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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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幽篁里》2025,布面丙烯,160 x 160cm)

金宇澄画笔下的人物往往面目混沌,但画家本人除外。他不止画过一幅自画像,“不响”展出的一幅近作,确乎不响:戴着红色手套的双手交叉,掩住口鼻,也把一本敞开的书压在胸口;透过红框眼镜,画家的眼睛望向画外,凝视众生。

自画像挂在展厅中央,与大门正对,初来者一抬头,就与捂住嘴巴的金宇澄迎面相见。夸张、锐利,冲击力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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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 《自画像16》2025,布面丙烯,80 x 80cm)

画展开展前夕,完整收录金宇澄六十年绘画作品的画集《不响》,在上海书展首发。揭开青色的书封,展开三折,是金宇澄所画的《北风》,海派建筑静默矗立;再折回去,半座上海就折叠起来,盖住整本画集。从1963年画到2025年,438幅画,目录页仔细标明了对应画作的作画年份。翻到最后一页,十一岁的金宇澄画的线条已经泛黄——1963年,时光随书页翻过去又翻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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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集《不响》的书页合起来 ,是 金宇澄所画的《北风》。 )

金宇澄讲,“我画不可能的东西”;陈丹青讲,金宇澄的画得益于其身为小说家的“虚构能力”。万事万物压缩于画幅中,反而更加立体:被无人机吊起的人,捧着花送往公寓楼窗口;辉煌的静安寺,安坐于一双手托起的巨大托盘中;服装店中的模特生出翅膀,隔着玻璃与夜晚的城市对视。

文字外,画布上,不响之间,金宇澄创造的一个新世界正蓬勃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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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着画着,认真起来”

回头看去,时光拖着一道长长的笔迹,其中有几个关键性的停顿,都可以视作金宇澄真正的绘画起点:比如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年少时的涂鸦;比如在北大荒插队时,在信中认真画下的房屋和火炕;比如写作中,随手在用过的A4纸背面勾勒的上海街景。

2012年,《繁花》即将在《收获》杂志发表前,金宇澄手绘四幅街巷地图,在文字之外,以线条框出笔下众人的活动范围。第二年,小说推出单行本,金宇澄又配上十六幅插画,向读者更直观地呈现书中层层叠叠的弄堂故事。他在采访中谈到,这是“文字表述不足而形成的绘画冲动”。

书中写到工人小毛与楼下海员的妻子银凤越轨相爱。“两个人下楼。二楼后间,爷叔大门紧闭。银凤拿出一对热水瓶,两只竹筹,小毛接过,下楼,出后门,到前弄堂泡开水……”在文字旁边,金宇澄详细画了一幅小毛所住的三层房屋示意图。一层理发店,四把椅子,四面镜子;二层银凤家与爷叔家各占一半,窗口的晾衣绳搭上电线杆;顶层阁楼是小毛独住,屋脊上还落了一只飞倦的鸟。画下注释写:

“典型的上海老弄堂,无天井,无抽水马桶,基本是周璇与赵丹说笑,挂鸟笼的布景。1990年,出品了粉碎式马桶,底部装粉碎器,一切可以打碎,冲入下水管道,重点的销售对象,就是这类民居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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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插图-12,纸本水笔 22x20cm,2012年)

脱胎于文字,尔后独立于文字。小说完成后,金宇澄的画不再只是文学的注脚和延伸,而渐渐有一番独特风情。他安排一只大手,轻轻提起淮海路上的S公寓,露出女人的半张面孔。他让一匹马出没于城市的各个角落,静卧浴缸,或者闯入人们的梦境。

“写作是地上挖坑,绘画是空中筑巢。”从简笔画到版画,从纸面丙烯到布面丙烯,金宇澄一边把“没接受过专业训练,不是科班出身”挂在嘴上,一边越发天马行空,张扬肆意。谦逊、坦诚而自我。

由过往的画作一路看到2025年,总有人问:“金老师画的是什么?”金宇澄笑笑,解释几句,或者不响,由着观者去看,去猜想,去感受,感受人情冷暖,感受时间流逝,感受城市的肌理怎样老去。

“我是容易认真的人,画着画着,就认真起来。”金宇澄如此回顾这一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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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与自画像合影。/摄影 惟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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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是在文学的思维里画画”

读过其文,看过其画,很容易感到两者的差别。

对于文学,金宇澄近乎古典:要有现实,要有城市,要让情节编织在人物之间。《繁花》和成书更早的《洗牌年代》《碗》等,对于超现实的使用极其克制——在那个文学时期,这样的克制并不多见。对于绘画,金宇澄则脱实向虚,不拘一格。

但再深看一层,二者分明又互相牵连,密不可分。金宇澄常说,自己没有系统学过绘画,下一句跟着的,往往就是“仍是在文学的思维里画画”。

服装店的衣服每每换过,衣服架子(模特)的姿势也不同了;蹲坐画面一角的猫,原型是现实家中的老猫;突兀出现在走廊里的马,来自青年时下乡劳动的记忆……画中有文学。触摸生活的方式,选取素材的方式,处理灵感的方式,均是文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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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手套》,布面丙烯 95cmx110cm 2025)

而反过来讲,金宇澄的文字里也是有画的,但这一点常为许多人忽略。

《繁花》通篇,唯有一处超脱现实的情节:阿婆与小姑娘蓓蒂化作两条鱼,彻底消失于阿宝、姝华等人的少年记忆中,“小猫叼起了蓓蒂,阿婆,乘了上海黑夜,上海夜风,一直朝南走,这要穿过多条马路呢,到了黄浦江边,江风扑面,两条鱼跳进水里,岸边是船艏,锚链,缆绳”。

在一座城市最疯狂燥热的年代,一老一少两个人如同烈日下的水迹蒸发不见,其中的荒唐与荒凉、孤独与寂寞,都有画意,都与金宇澄今日的画风相合。

更不要说字里行间随处可见的画面感。随笔《此河旧影》写旧时河浜光景:“退潮时分,船家看不见黝黑的机头锅炉、红漆动力车轮、喷射阀门整齐的管道、司机面孔,车身也让棚户瓦垄、鸽子笼、晾挂衣被、裤袜、鳗鲞、草席、杨柳、梧桐、豆制品厂、中粮仓库砖墙遮挡。”这简直像一幅城市风情画。事实上,1990年,金宇澄的确画了一幅画,描绘中山北路、火车道和苏州河并行的场景,“一河一铁道一路并列向西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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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画作,沪西苏州河紧邻沪杭铁路线与中山北路,以一河一铁道一路并列向西延伸·1990 )

金宇澄画过一幅《1973年除夕饭桌》,描绘地道上海生活。桌上菜肴的供应,一样一样写清楚,鸡、鱼、鸭、烤麸、瓜子、花生,各多少斤,各凭多少票,都写得仔细。2016年,金宇澄再画上海,名为《外滩》的画作里,一只来自画外的大手轻巧地拈起东方明珠塔上半截,所有关于城市和时光的沉重,都由此消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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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画作《外滩》)

金宇澄是善以绘画方式作文的作家,也是善以文字逻辑绘画的画家。文字的写实,画面的光怪,二者构成一组奇妙的互文。声息相闻,却各自独立,像两条并行的河流:一条流向语言的幽微处,一条流向色彩与结构的边界。

而字和画背后,还是文学。虚与实无非是文学的两个面向,在不同的表达层面,实现了更广阔的呼应。更何况两者都由同一位作者掌控,在金宇澄这里,最终还是统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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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红的马被降落伞悬吊,落入一百年前的上海地图。/ 金宇澄 《地图1926》 布面丙烯 130 x 130cm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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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等人,画催人”

画展隔壁的房间,73岁的金宇澄靠坐在沙发上,点一支香烟。房间内的光线随着天光变换,烟雾也从白色变为幽蓝色。

他说起最近刚刚完成一场写作,身心调整回一种持续的、线性的、整体的输出状态。而绘画就不同了。完成《繁花》之后,他的社交应酬并不多,把大量时间都用在画画上,“半幅画放在那里,不管做什么事,都想赶快回去画完”。

文字是遥遥等在眼前的事物,需要一个字一个字码过去,一步一步赶上去,可以慢,但不能泄气,泄一口气,它就不见踪迹了。画面是紧紧赶在身后的事物,灵感乍现,构思完成,就忍不住要让灵感赶快落在画幅上。爱画的人,忍不住画。

所以金宇澄说:“文章等人,画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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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金宇澄 2025,布面丙烯,160 x 160cm )

催着催着,这些年就画下了许多;画着画着,风格也有了不同。从风物到街景,从迷幻都市到怪诞梦境,观者可以给金宇澄的画归纳出一条明确的演进线索,但金宇澄自己还是将此称作“玩”,拿起画笔的动机也是出于“好玩”。

“数日后,我再一次走上阁楼,杂物们已堆积于老虎窗的至高处,四周黑了不止一个色号……这幢老楼,始终在告别旧物、旧人。”这是几个月前金宇澄所写的长文《不愿遗忘的细语》的结尾,写给一座老建筑“爱神花园”及其中的人和事的挽歌。

无论是作家金宇澄还是画家金宇澄,始终是念旧情的,念时光的旧情,念城市的旧情。就像不知何人说过的那句话,“文学的本质,总是怀旧”。

说起早先认识的上海工人,乡俗俚语、街巷艳闻、离奇掌故,他无所不知。通过他的讲述,金宇澄才得以触及一个未曾见过的上海,可惜后来故人凋零,“这条线也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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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 《床》 2025,布面丙烯,80 x 80cm)

窗外的夜幕,平等地降临在上海的每一座建筑上。《繁花》里,小毛、沪生和阿宝分别牵连着三种阶层,三种生活,三种上海。城市重重叠叠,光阴重重叠叠。书里写“人生是一场荒凉的旅行”,被许多人记住。互相理解,哪怕是互相看见,也总是虚妄。

但所幸,有文字和绘画,人们才不至于彻底孤独。也正因如此,金宇澄那些脱胎于城市的画作,有了超越上海的感染力和影响力,因为它们更接近当代生活的某种本真,能唤起人们念旧的共情。

上海乐队“顶楼的马戏团”在一首叫《海风》的歌里唱:“上海个风/吹到西又吹到东/要吹到何里/从来就呒没人能搞得懂/伊勒长江口一吹就吹了几百年/拿一帮小鬼头吹成了老朋友……”

建筑和人生都没有永恒,永恒也不过转瞬。但不用去管它。金宇澄不响,只是画,一直画出一个与我们息息相关又别具天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