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的汉东冬雪,落在小集水镇的土路上,融成一滩滩浑浊的泥汤。牛久军裹着洗得发白的蓝布中山装,攥着中专毕业证和分配介绍信,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镇小学走。鞋底的胶鞋缝里塞满泥,像他此刻的心情——既庆幸赶上国家分配的末班车,又不甘于在这穷乡僻壤的讲台前耗一辈子。
数学课堂上的粉笔灰落了他两年,牛久军的心思从来不在勾股定理上。他是汉东农村出来的娃,叔父牛振山在镇党委当副书记,这层关系像埋在雪下的火种,总让他觉得有燎原的可能。终于,在一个雪霁的清晨,叔父把他叫到办公室,烟灰缸里的烟蒂堆成小山。“久军,党政办缺个秘书,你去顶一下。”牛振山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记住,少说话,多跑腿,眼里要有活。”
从小学讲台到党委办公楼,不过几百米的距离,牛久军却觉得跨进了另一个世界。他学会了给领导端茶倒水时拿捏分寸,学会了写材料时揣摩上意,更学会了在酒桌上替叔父挡酒,把胃喝成滚烫的火炉。叔父的运作像精密的齿轮,每一步都踩在节点上。三年后,他成了镇党政办副主任;又过两年,直接升任组织委员,手握干部考察的实权。那年他才二十八岁,春风得意,走到哪里都有人堆着笑脸喊“牛委员”。
刘浅浅就是这时候考进镇政府的。小姑娘刚从师范大学毕业,扎着马尾辫,眼睛亮得像山涧的泉水,说话时带着怯生生的鼻音。牛久军第一次见她,是在干部报到会上,她穿着一件浅粉色的羽绒服,在一群深色制服里格外扎眼。权力是最好的春药,这句话在牛久军身上得到了完美印证。他利用职务便利,给刘浅浅安排轻松的工作,私下里送她笔记本电脑,在她加班时“恰巧”也留在办公室,讲自己“奋斗”的过往,描绘光明的未来。
年轻的姑娘哪经得起这般攻势,很快就沦陷在牛久军编织的情网里。直到有一天,刘浅浅拿着孕检单哭着找他,他才慌了神。起初是安抚,承诺会离婚,可转头就开始盘算如何脱身。纸终究包不住火,原配王秀兰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村妇女,没哭没闹,只是红着眼圈回了娘家。
王秀兰的父亲是个脾气火爆的老木匠,听说女儿受了委屈,气得浑身发抖。几天后的一个傍晚,牛久军喝完酒,骑着摩托车往家赶,一辆无牌摩托车突然从巷子里冲出来,狠狠撞在他的腿上。“咔嚓”一声脆响,伴随着牛久军的惨叫,汉东的夜色里溅起一片血花。老岳父站在远处的阴影里,看着倒在地上的女婿,眼神像淬了冰。
这起“交通事故”最终被定性为意外。牛振山动用了所有关系,压下了舆论,也保住了牛久军的官职。牛久军在医院躺了三个月,腿虽然落下了点残疾,走路一瘸一拐,但官运却丝毫未受影响。相反,叔父觉得他受了“委屈”,更是下力气提拔他。半年后,牛久军调离小集水镇,升任市招商局副局长。
而那些被伤害的人,却坠入了深渊。王秀兰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嘴里反复念叨着“丢人”;刘浅浅则成了镇里的笑柄,走到哪里都能感受到异样的目光,公务员的工作再也干不下去,最终辞职回了老家,据说后来相亲屡屡碰壁,一辈子都没再嫁。牛久军偶尔会想起她们,但很快就被官场的浮华淹没。他在招商局长袖善舞,结识了各路企业家,权钱交易的大门被彻底打开。再后来,他又升任开发区主任,手握土地审批大权,更是风光无限。
他以为自己的保护伞足够坚固,却忘了天道好轮回。几年后,中纪委联合省纪委开展专项巡查,利剑直指汉东官场的腐败问题。一位曾被他刁难的企业家,带着厚厚的证据,实名举报了牛久军。权钱交易的账目、权色交易的证据、权权勾结的内幕,一一被摆在了阳光下。
当纪检干部找到牛久军时,他正在参加一个盛大的招商推介会。闪光灯还在闪烁,他的笑容却僵在了脸上。双开的处分决定下来那天,汉东又下了一场雪,和一九九八年的那场雪很像,只是这一次,没有人为他铺路,也没有人为他遮风挡雨。
牛久军被带走的那天,王秀兰的抑郁症奇迹般地好了一些。她站在窗前,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眼神空洞。远处的开发区工地已经停工,那些曾被牛久军引以为傲的政绩工程,在白雪的覆盖下,显得格外冰冷。刘浅浅的老家,传来了她结婚的消息,新郎是个老实本分的农民,日子过得平淡却安稳。
汉东的雪,终究会融化。那些被权力扭曲的人性,被伤害的灵魂,却在岁月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痕。就像牛久军那条残疾的腿,无论走多远,都终究会带着伤痛,提醒着人们:权力一旦失去约束,终将酿成悲剧,而每一个悲剧的背后,都是无数个破碎的家庭和被辜负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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