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棵树或植物都有名字、有来历,也有着它们各自的生命历程。

01 树的讣告

01 树的讣告

那个小小的消息,是在2024年10月传出的。

那时南京刚入秋,红山的游客多了起来。在本土物种保育区,人们走向狼谷的途中,会经过一棵特别的树。一块木牌挂在上面,标题写着“世界上最好看的倒木”。

通过木牌,这棵麻栎郑重地和世界作了道别。(图/南京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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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木牌,这棵麻栎郑重地和世界作了道别。(图/南京日报)

这则消息后来流传到了网上,激起了一些细微却动人的涟漪。在此之前,我们极少看到有人会如此隆重地记录一棵树的倒下,它们的消逝往往是隐形的。但现在大家都知道了,每一棵树或植物都有名字、有来历,也有着它们各自的生命历程。

更重要的是,人们开始理解,对于一棵大树而言,倒下并不意味着剧终。

今年3月,红山森林动物园本土区的陈月龙、石冠宇和高原曾向我们讲述过这背后的良苦用心。他们说,在自然界里,死亡往往是另一场盛大循环的开端。这棵麻栎正在经历它的“第二次生命”——来自太阳和土壤的能量被重新拆解,转化为了其他生命活下去的养分。

这是一场森林里的生命接力赛。

打个比方,这就像是非洲大草原上一只角马倒下后引发的盛宴:狮子退场,秃鹫盘旋而下,鬣狗分一杯羹,最后是昆虫的狂欢。

倒木的分解也遵循着这样的法则。随着时间推移,这棵麻栎的内部组织会变得像海绵一样松软,它能锁住相当于自身体积一半以上的水分。这种湿润营造出了一个独特的小气候,真菌最先嗅到了机会,它们用复杂的菌丝网络接管了这根木头,负责把巨大的营养拆解、输送回山林生态的各个环节。

这不仅仅是物质的循环,更是森林免疫系统的自我修复。正如微生物和植物根系在默默地防止水土流失、维持土壤肥力一样,倒木的存在增强了森林生态系统的韧性。一个多样性高的生态系统,能像这根倒木一样,在面对洪水、干旱或疾病爆发时,拥有更强的抵抗力和恢复力。

紧接着,数量庞大的白蚁、卷甲虫、马陆和蚯蚓加入了分解的行列。它们是森林里不知疲倦的工兵,啃食枯枝,将其转化为细小的有机颗粒,最终化作春泥,让脚下的土壤变得肥沃。

这也是新生命的摇篮。中华晓扁犀金龟通常会选择在秋天把卵产在这样的朽木里,孵化出的幼虫吃着木屑长大,化蛹、成虫,最后钻出朽木,去完成属于它的生命旅程。

倒木之上,昆虫与植物构建了隐秘而热闹的微观世界(图/红山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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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木之上,昆虫与植物构建了隐秘而热闹的微观世界(图/红山森林)

对于森林里的居民来说,这根倒木就是一个复杂的微型社区。

因为光照和湿度的不同,倒木的向阳面和背阴面变成了完全不同的“房型”。向阳处干燥温暖,背阴处湿润阴凉,不同的植物和昆虫各取所需,在这里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角落。倒木上的空洞是刺猬度过寒冬的避难所,而树皮裂开后的缝隙,则是蝽类昆虫最安全的藏身处。

原本大树占据的空间,现在长出了新的联系。就像真菌吸引了弯胫大轴甲、彩菌甲这些食菌昆虫,而这些昆虫又引来了寄生蜂、步甲和小型蜥蜴。

热闹还在继续升级。灰头绿啄木鸟和黑脸噪鹛会频繁光顾这里,啄食藏在木头里的蜥蜴和白蚁,而鸟类的到来又会吸引蛇类和兽类的造访。一层层的捕食关系,最终编织成了一张复杂而立体的生态网。

在这个微观世界里,物种间相互制衡,避免了单一物种的过度繁殖或灭绝。这种微妙的平衡,正是生物多样性最核心的价值——它确保了生命之网不会因为某一个环节的断裂而全盘崩溃。

所以,当一棵树倒下,把它留在原地,或许就是对它最好的纪念。它没有离开,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拥抱这片森林。

02 被仰望的特权

02 被仰望的特权

不掩饰死亡,是为了更好地尊重生命。

如果说那棵麻栎是因为一张特殊的“讣告”才被人们纪念,那么在植物界,确实存在着另一种生来就拥有显赫姓名的阶层。

响亮的名字和故事是一个特权,属于那些明星级别的树。

在这个地球隐秘的褶皱里,藏着一些沉默的摩天大楼。近几年,一股寻找“中国最高树”的热潮在自然爱好者中兴起。在云南、西藏的原始森林腹地,巨树们在云雾里生长,人们想要看清它们,不得不把头仰到极限。

对于“中国巨树”科考队的领队刘团玺和发起人奚志农来说,去见这些树,是一场关于体力的朝圣。

树太高了,站在树下,人眼是失效的,相机也是无力的。科学界有一个著名的“70米极限”理论——水分很难被输送到70米以上的高度。能突破这个物理瓶颈长到80米甚至100米的树,每一棵都是战胜了地心引力的幸存者。

鲜有人知道的是,为了给这些庞然大物拍一张清晰的“证件照”,科考队员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他们必须像攀岩一样,利用绳索把自己挂在半空。

这是一次进入“空中花园”的旅程。当绳索带着人离开地面,攀升至几十米高的林冠层,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这里是森林生物多样性最丰富的地方,被称为“生物多样性的王冠”。

在那棵72米高的台湾杉身上,刘团玺见到了20多种附生植物。它们不扎根于泥土,而是借助巨树的高度,争夺高空的阳光和雨露。这里有珍稀的高黎贡厚唇兰,也有杜鹃花科的倒挂树萝卜。这棵树本身,就是一个悬挂在空中的岛屿,甚至还住着像比氏鼯鼠这样的小居民。

后来,工作室把几百张照片拼在了一起,拼出了一张“巨树等身照”。

在照片里,身穿鲜艳冲锋衣的科考队员,渺小得像是一个像素点。那种巨大的比例反差,会让人产生一种生理上的眩晕感。这种敬畏不仅源于高度,更源于它们巨大的生态价值——一棵60米以上的巨树,其碳储存量往往相当于数百棵普通树木的总和。

它们沉默地伫立在深山,既是独立的生态王国,也是地球应对气候变化的天然防线。正如红树林能减少台风破坏、珊瑚礁能缓冲海浪侵蚀一样,这些巨树作为重要的碳汇,正在为人类缓解着全球变暖的危机。

西南地区原始森林中树高34米、树龄1100岁的世界最古老云南铁杉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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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地区原始森林中树高34米、树龄1100岁的世界最古老云南铁杉树

如果说深山里的巨树代表了空间的极限,那么城市里的古树,则代表了时间的深度。

在北京的国家植物园,科普馆馆长王康习惯把那些挂着金属铭牌的古树称为“绿色的老人”。“照顾它们就像照顾老人一样。”王康说。他知道,能活成“古树”,本身就是一场概率极低的奇迹。

一位百岁老人,历经了百年的疾病、战乱和动荡而幸存,这本身就是一种胜利。古树也是如此,每一棵幸存者都是基因彩票的赢家。比如北方的古树榆树,它们在漫长的岁月里适应了寒冷与贫瘠,把活下去的密码刻进了身体里。

它们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不仅仅是林业系统里宝贵的遗传资源,更是活着的时间。

03 具体的邻居

03 具体的邻居

但即使意识到了这一点,我们也很难说真正读懂了身边的树。

在上海,有一种树,人们对它的感情要复杂得多。它既是这个城市最浪漫的皮肤,也是让许多人喷嚏不断的“麻烦制造者”。

人们习惯叫它“法国梧桐”,但这其实是一个持续了百年的美丽误会。它的学名是二球悬铃木,一位被法国人带到东方的英国“绅士”,最后长成了一口地道的上海话。

很多人喜欢上海,往往是因为有了梧桐树。它们的叶子宽大如手掌,有着对称的尖角。抬头看,主干分出三个大枝,像一个巨大的碗,接住了这座城市的阳光和冷雨。

但在植物园园长胡永红眼里,这其实是一场漫长的驯化与反驯化。

每当初夏,悬铃木就会展现出它狂野的一面。那些毛茸茸的果球像伞兵一样炸开,数以亿计的茸毛在城市里飞舞。这是树木的繁殖本能,却成了人类的呼吸痛点。“为什么不把它们换掉?”这是每年飞絮季都会出现的抱怨。

胡永红告诉我们,因为它们太“懂事”了。在寸土寸金、尾气弥漫的城市里,悬铃木表现出了惊人的适应力。它们不挑土壤,耐旱耐寒,怎么修剪都能活,宽大的叶片还能高效吸附颗粒物。

这正是城市树木提供的关键“生态服务”:它们在钢筋水泥中过滤污染物、调节局部气候、释放氧气,努力为人类撑起一把把绿色的保护伞。

但为了适应城市,悬铃木接受了人类的规则。它们被修剪成统一的杯状,以便让出上空的电线通道;它们被注射生长调节剂,以减少果球的产生。

但树木也有自己的意志。在被水泥封死的地下,根系为了呼吸氧气,会用力顶破坚硬的路面,露出张牙舞爪的粗壮根部。

那是一种无声的宣言:即便被困在混凝土的牢笼里,生命依然要寻找裂缝,依然要大口呼吸。

或许,这正是每一棵树都能打动人心的原因。它们总是宁静的、深挚的、蓬勃的。它们允许你不懂它,允许你只是发呆,允许你从它们身上获得片刻的宁静。

在社交媒体上,除了“观树”、“抱树”,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愿意花时间去“阅读”一棵树。一位博主在笔记里写道,看了《如何阅读一棵树》后,她去虎跑公园、去西湖路边看了一下午的树。“书里说,哪怕不会识别树的品种,也能在树的身上阅读,这让我拥有了很多信心。”

而更多人愿意长途跋涉,只为去见一棵树。上海自然博物馆门口的三棵乌桕树;南京明孝陵里的朴树;杭州良渚公园的香樟树;广州中山大学的古榕树;还有英格兰肯特郡那棵名为“Majesty”的古橡树。

橡树如此巨大,让人想起在清迈,也有很多这样独木成林的大树,一棵树就能覆盖一亩地。有人写道:“我把一棵住所附近的橡树当成我在清迈遇见的好朋友,天天去看它,坐在它下面。”

名为“Majesty”的古橡树。(图/《不列颠林木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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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为“Majesty”的古橡树。(图/《不列颠林木志》)

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一棵树。因为有了一棵树,人生的节点才知道该如何划分,如何回首,又该如何向前。而一个人有了树的陪伴,也再也无需忍受孤独了。

这种跨越物种的连接,让我们重新审视人与自然的关系。每一种生物都有其独立的生存权利,保护多样性,不仅仅是为了实用主义的利益,更是出于我们对生命网络的道德责任。它关乎我们对后代的承诺,也关乎我们对一个更具韧性和美丽世界的追求。

它仿佛在低语:我有魔法,能把阳光酿成绿荫,让根系抓牢泥土,让你在漂泊的旅途中找到可以依靠的脊背。我没有魔法,不能让叶子躲掉秋风,不能让年轮躲掉岁月,也不能让你躲掉那些终将到来的别离与命数。但你听,那风穿过枝叶的沙沙声里,全是尘世的哨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