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一波寒潮来袭的清晨,家中总会出现一个翻箱倒柜的身影。晨光熹微中,他手伸向衣柜深处,捞出一团黑色,抖落裤腿,迅速穿上。当我对初冬的寒意感慨连连时,他骄傲地拍着大腿,挑眉道:“我穿了棉裤!”那神情、语气与动作,仿佛在展示这世间罕见的独门法器。
但这法器只流行于关外之地。无论身处何地,东北人以棉裤为信物,相视一笑,便心领神会。我曾收到一条来自东北的薄棉裤,俗称二棉裤,纯黑、紧身、带绒。它产自广东,辗转东北,流落上海,继而被束之高阁。毕竟,作为江南人士,我最后的倔强是棉毛裤。两者一字之差,却差之千里。
有说东北人敬畏江南之冬的,但有时他们坚决不肯低下骄傲的头颅。在北纬30度,那双零下30摄氏度都不曾生过冻疮的双手,竟然开裂了。他坚持用那双红肿皲裂的双手敲打键盘、洗碗洗菜、擦地洗衣,却拒绝使用护手霜。虽然南方的室内比户外更加潮湿阴冷,但回家的第一时间,东北人必须脱下外套。无论脱外套,还是穿棉裤,仿佛都是不容置疑的仪式。
大多时候,面对双方的坚持,我们常常讥讽揶揄,一笑了之。但在飞往东北的那天,我们为“是否应该穿上棉裤”而据理力争,不让分毫,甚至几近误机。一条棉裤的争执,上升到尊重生活习惯的高度,扩展到南北之争与地域分歧。走出家门前,双方达成最终协议: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内政、彼此尊重、互相成全——“我没有嘲笑你在四季常青的鱼米之乡穿棉裤,你也不要干涉我在冰封千里的北国大地不穿棉裤。”那条纵贯南北的二棉裤,失去了回到第二故乡的机会。
抵达东北,天色已黑。机场外的橘色路灯稳稳亮着,接机的汽车距离我们数十米。我戴好帽子,扣紧纽扣,双手揣兜,信心满满。推开大门,不过如此。再行几步,空气刺骨,大腿尤甚。脖颈收紧,迈大步,双腿灌满冷风。镜片蒙上白雾,我颤抖着穿越绿化带,跳下马路牙子,打开车门,纵身跳入车内。这是自我感受中的英勇身姿。据他人描述,一名黑衣女子颤颤巍巍,连滚带爬,倒在车内。没想到,抵达东北的第一行程不是观雪、不是吃饭、不是滑冰,而是——换衣。
在这片冰天雪地中,我放下了顽强抵抗的大旗,做出第一次妥协。甚至,我穿上的不是二棉裤,而是那种春晚上宋丹丹穿的升级版老棉裤——超肥、超大、超厚且带着红绿花色。第二天,当我顶着来自西伯利亚高原的寒风,漫步松花江畔时,终于懂得了东北人的“棉裤崇拜”。回到上海后,我偶然穿上了那条二棉裤,不禁对曾嗤之以鼻的朴素言论表示赞同,比如“腿暖全身暖”。
我本以为会因妥协而受到嘲笑,但对方竟然开始随身携带护手霜。洗手后,开盖,挤蚕豆大小于手心,揉搓按摩,那双皲裂的双手变得细滑柔软。在后来的冬天,南方人穿上了棉裤,北方人用护手霜给双手做深层按摩。两人捧着热水袋坐在沙发上,嗅着空气中若隐若现的芬芳。很难说,这场斗争是谁取得了胜利。南北过招,终成南北合璧。
原标题:《棉裤之争 | 陈思》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黄玮
本文作者:陈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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