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分的差距”让一个孩子被贴上“学渣”标签、自觉“不配交朋友”;“低能耗社交”不知不觉成为青少年之间的生存默契;在大城市,一个孩子若想要靠自己的努力取得学业成功,似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在“鸡娃”“内卷”“托举”成为时代关键词的今天,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究竟该如何应对这个世界?
陈赛,三联《少年新知》执行主编,也是一个从普通人家走出来的孩子。12月18日,在成都儿童团十周年特别策划“三尺之外”城市教育谈,她分享了自己从记者到青少年杂志执行主编的教育观察与思考,也谈到了在“刚需”之外,如何守护孩子思考的温度、感受的厚度。
以下是演讲全文,值得每个正在养育、或关心教育的人细细读完。
以下内容,来自陈赛的讲述:
我叫陈赛。我是三联《少年新知》的执行主编。在做这本面向青少年的杂志之前,我是《三联生活周刊》的记者。从2005年毕业后,我就一直在周刊工作,教育一直是我关注和报道的领域之一。
从2020年起,我开始在周刊负责一本面向青少年的人文类杂志《少年新知》。
虽然这个时代并没有给一本纸质杂志留出太多的生存空间,也没给文科留出多少生存空间,但我们仍然相信阅读的价值、批判性思考的价值,所以我们希望将这些自己珍视的价值传递给下一代。
因为这本杂志的缘故,在过去五年时间里,我有了不少与当下的青少年近距离接触、倾听、对话的机会,越是靠近他们,我越是强烈地感受到他们对于他们所要面对的这个世界深深的困惑和无力感。
所以,我今天的标题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怎么应对今天的世界?”。
在我自己的成长过程中,“我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是我最重要的自我认知之一。今天,我是一个12岁男孩的妈妈,我经常对他说,“你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当然,我今天说这句话的时候,心情要复杂得多。
首先我想界定一下我讨论的范围,什么是普通人家呢?
一个普通人家,意味着着这个家庭的父母拥有一定的资源,他们能为孩子的成长提供必需品,包括物质和情感的基本需求,但他们的资源是有限的(他们的爱也许是无限的),他们必须学会明智地利用这些资源,而他们的孩子必须学会靠自己的力量去面对这个世界向他扔过来的各种问题,他们需要自己找到人生的方向。
高考之前,我问我妈妈,如果考不好,我会怎么样?
我妈妈说,那就去菜市场卖虾皮吧。
我是温州人,卖虾皮的人生未必是更糟糕的人生,我有亲戚就是从卖海鲜起步,后来又炒房,赚了很多很多钱。
但我还是更喜欢像现在这样,靠写文章来谋生。
有限的资源意味着我们的人生选择不会太多,但只要愿意努力,总还是能选自己更喜欢的那条路——这就是我如此认同于“普通人家的孩子”这个身份的原因。
有人说,这不就是“小镇做题家”嘛!我的整个成长经历可能都符合“小镇做题家”这个标签,但我不会给自己贴上这个标签,因为我的成长过程不是只有“做题”两个字。
“普通人家的孩子”也是一个标签,但它更朴素,更宽容,也更温暖,我愿意把它贴在自己身上,因为它告诉我,凡事要靠自己的努力,才能走出更宽广的可能性。
它也让我相信,一个人只要足够努力,一定能走出更宽广的可能性。
在我看来,这就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这种人生脚本的内核。
但在过去的十年里,我发现我对于“普通人家的孩子”的这种信念一直在遭受打击。
2019年,《三联生活周刊》做了一期封面专题叫《中国式青春期》。
当时有一部电视剧很火,叫《小欢喜》,里面有个叫英子的小女孩,被她鸡娃的妈妈逼的差点去跳海。这个电视剧当时引起了很大的轰动,说明它触动了社会的神经,时代的情绪。
尽管程度不同,但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中国中产阶级的父母越来越像剧中那位妈妈一样,开始全方位地介入孩子的生活,从学业到交友到孩子的生活琐事。
父母过度介入孩子的人生,一部分是因为爱,还有一部分则是恐惧。
恐惧从哪里来?当时我们就想去探讨这种情绪背后的社会心理机制到底是什么。
当时我去采访北京一所重点中学的心理老师,想从她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
她所在的学校在海淀,属于一线的名校,学业竞争非常激烈,她说半夜在她的小区里会听到孩子那种令人绝望的压抑的哭声。
她告诉我,她在学生们身上看到的家庭关系、青少年的同伴压力,以及许多母亲身上的“耗竭感”,远比那部电视剧呈现的更尖锐——剧里所描写的,其实已经被美化过了:“把一个孩子打造成一个大城市里重点中学的年级第一,你知道这个妈妈得付出多少?她的牺牲一定是以巨大的自我压抑为基础的,她的时间、需求、事业,最后能就这么放弃吗?”
可是,一个妈妈为什么非得这样不可呢?
她说,父母的“托举”之所以必不可少,是因为在这个时代,在大城市,一个孩子如果想要靠自己的努力取得学业上的成功,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这里的“托举”要加个引号,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而且它所暗示的含义——一种自我牺牲式的支撑、透支式的投入——让我深感不安。
我们什么时候会用到“托举”这个词?古希腊神话里那位把天空扛在肩上的泰坦巨人阿特拉斯,那就“托举”。
如果这位老师说的是对的,那就意味着,第一,我一直信奉的“普通人家孩子的人生脚本”势必要崩塌;第二,我应该为我的孩子的学业,乃至之后的整个人生负起责任,这是时代对父母近乎律令般的道德要求。
也就是说,在这个时代,如果我不愿意卷入这场本属于孩子的学业竞争,我就不是一个合格的父母。
但对于这样的军备竞赛,我的内心是非常非常抗拒的。幸好那一年我的孩子才6岁,我暂时得以做了很长时间的鸵鸟。
虽然时不时有朋友想从沙子里把我的脑袋揪出来,但大部分时候,我都假装自己不知道这条新道德律令的存在。
但我的孩子今年12岁了,马上就要升入初中,我也不知道我还能躲多久。
其实,最近几年,我感觉我们当下这种高度竞争性的文化给孩子带来的伤害是越来越明显的。
《少年新知》去年做友谊专题里的一篇文章,当时我们召集了一些青少年来讨论他们的社交生活。一位初三的女孩告诉我们,她在学校里没有朋友,因为她是学渣。成绩不好,就不配交朋友吗?她问。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女孩所在的班级是所谓的“火箭班”,她和班级第一的成绩差距其实不过10分而已。
在一个班级里,10分的成绩,不仅分出了“成功者”和“失败者”,“学霸”和“学渣”,甚至足以让一个孩子在情感上被边缘化,剥夺她被喜欢、被接纳的资格。
这个女孩对于自己的自尊和情感被伤害感到委屈和伤心,但她对于自己的“学渣”身份却并没有反抗——在班级里成绩垫底,自然是学渣,这不是很“正常”吗?
我常常想,如果我活在这个时代,我能学成什么样?我能考上985,211吗?也许我会像她一样,用尽全部的力气也不过勉强跟上班级的步伐,仅仅因为10分的差异,就觉得自己是一个失败者,甚至不配交朋友,不值得被爱。
我还会相信,一个人只要足够努力,一定能走出更宽广的可能性吗?
在这个女孩的故事里,让我感到难过的,不仅是她的遭遇,还有她的同学与同龄人那种近乎冷漠的情感状态。
在那次讨论会上,我第一次听到“低能耗社交”这个词——指一种尽量减少情感投入、维持最低限度联结的相处方式。因为他们要把有限的时间和精力全部留给学业和自我提升。
一个人人痴迷于成功、不惜一切代价击败他人、努力成为“最强者”的世界,是很难为友谊,甚至最基本的善意留出空间的。
而这个世界恰恰是我们成年人一手造就的,青春期的校园只是它的一种微缩复刻版本罢了。
我们那期专题的标题叫“友谊是一门必修课”。维系友谊的方法,是我们可以教给孩子的,但文化和环境的问题,却需要我们成年人共同努力来做出改变。
我们做《少年新知》这本杂志,就是这种努力的尝试之一吧。
有一次,一位同行找我聊天。
他说你们这本杂志真是有点怪,你们是市场上唯一一本非刚需类的杂志,但居然卖得挺好。
“刚需”又是一个我很看不顺眼的词。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生活里就只剩下刚需了。
十年前我去斯坦福大学采访,一位意大利语教授很幽怨地告诉我,在这个时代,尤其在斯坦福这样的大学,人文教授常常面临一种特殊的压力,要为他们研究的领域进行辩护,比如文学在这个时代的价值是什么?
我发现,我自己也常常要面临相似的质疑。
AI时代来了,连整个文科都被认为是没有价值的,我们这样一本所谓面向青少年的人文思维启蒙杂志又有什么价值?
我就用那位斯坦福大学人文学者的自我辩护来回答吧。
“大部分大学,只有一种知识的概念,即科学知识,关于物的知识,无论是关于物理、化学、社会,都属于这类知识。但这个世界还有另外一种知识,关于人的知识,关于自我的知识。这种知识丰富一个人的心智,锻炼他的想象力。如果这两种知识不能结合起来,我想教育是盲目的。”
所以,到底什么是刚需呢?
只有提高阅读理解、提高写作分数才是刚需吗?
一个孩子人格的养成,独立思辨能力的养成、审美的滋养,保护他们学习的本能,激发他们对生活的热情,告诉他们友谊和爱的重要性,这些东西都不好直接量化,但它们有没有用?有没有价值呢?
如果把外部世界看作一个系统,那么这个系统对人的驯化,天然趋向于用一套统一的标准来塑造我们——这样的人更高效、更可预测,也更容易被评估和管理。
分数、排名、指标、标签,都是这套系统运行所依赖的语言。
但作为一个人,我们总是本能地渴望成为独立的个体,一个能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的人,一个有趣的人,而不是一个标准化的工具,一颗随时可以替代的螺丝钉。
以前,我们的前主编朱伟经常说,人要在这个世界上生存,需要掌握两样东西,一个是智商,一个是情商。智商,是把复杂的东西变得简单,是一种穿透力,是一刀就能把一个东西刺穿了。
一个人认知世界,要保持这样的锐利。
但人更重要的东西是情商,是审美,是你有很复杂的情感。所以,一个智,一个情,智商让你变犀利,而情商让你变丰厚,这两个东西缺一不可。没有智商,只有丰富的情感,容易上当受骗;只有智商,没有情感,则单薄、枯燥。
很多人都在问,随着AI越来越强大,教育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我们到底应该教给孩子什么?
我觉得,我们主编的这两点建议仍然是非常睿智的。
如果回顾我自己的成长历程,虽然我也上了大学,读了研究生,但我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那种思考的能力和感受的能力,不是在学校里学到的,而是在阅读中慢慢体悟出来的。
更重要的是我作为记者的职业训练,是在一个个稿件的操作过程中建立起来的。
在周刊做记者,文章的深度和厚度是我们的最高要求,深度就是深入到事件最深刻的地方去,而厚度则是尊重世界的复杂性。
当初创刊《少年新知》这本杂志的时候,我们是说要培养下一代的读者,但其实我们也把这一套记者认知和感受世界的方式融入到了这本杂志里。
我们今年3月份的一期杂志,叫《拥有智能手机意味着什么?》,我们要讨论的其实就是媒介素养的问题。比如关于怎么鉴别信息的真假这件事,这一篇《灰姑娘到底是谁?》就是请我们社会部的一位同事来写的。
她做了很多年的社会调查报道。我们在讨论这个题目的时候,我就说,你要想象自己穿越到了灰姑娘的童话里,当灰姑娘再次从舞会上消失,并遗落了她的水晶鞋之后,你要怎么利用你做社会调查报道的各种方法,去弄清楚事件的真相。
你要去采访舞会上那些目击证人,你怎么判断他们的证词是否可靠,这样读者就会知道什么是核心信息源,什么是一手信息,什么是二手信息,怎么去分辨事实和观点。
你要去社交媒体上寻找关于神秘公主身份的线索,也许她有自己的社交媒体账号,也许关于她的传言早已四处传播,这样我们就可以呈现出社交媒体上信息鱼龙混杂的程度,以及如何在情绪化的舆论中分辨真假;
你要去舞会现场查看物证,从水晶鞋上找找线索,还有她留下来的其他东西,比如南瓜、老鼠毛、蜥蜴尾巴什么的,如何从这些看似零碎的线索中建立起合理的假设,同样是调查的一部分。
这样一整套流程下来,读者自然就能理解,一个社会调查记者是如何一步步思考、接近真相的。
我们所处的这个智能手机时代,其实对“媒介素养”提出了更多的要求。
除了对信息的鉴别力之外,你还要对算法、系统,甚至整个注意力经济的运行机制有所了解,你要学会创造属于自己的内容,讲述关于自己的故事,而不只是被动的消费者。
你要学会在公共空间表达自己,容纳不同的观点和意见,还要学会节制、耐心与宽容。
都什么年代了,谁还读杂志啊?这是我们经常听到的质疑。
对孩子来说,阅读不是他们天然感到亲切和喜爱的事情。
所以,在这个时代做杂志,我们的竞争对手甚至不再是别的杂志,而是动漫、视频、游戏。这些媒介能更快地把一个人拉进去,并让他沉浸其中,欲罢不能。
阅读一定比游戏、视频、动漫更有价值,更有品味吗?我不敢这么说。
每一种媒介都有它的长处和短处。我们这一代人相信文字的魅力和价值,也许是我们的执念。
但既然你想让别人爱上你爱的东西,你就得做一些“引诱”的工作,而不是强迫。
举个简单的例子。《在一幅壁画里穿越南北朝》那期杂志里,我们设计了一个贴纸游戏,来呈现北朝时期胡服和汉服之间的交融。
我们给出了四对男女(男士包括将军、文士、马夫、商贩,女士则包括公主、贵族仕女、侍女、平民女子),要求读者根据他们的身份和穿衣风格为他们搭配一套服饰。因为整个专题就是要带着他们去穿越南北朝,穿对衣服是最基本的要求。
其实,这样的题目操作起来,难度绝不亚于写一篇长文。
在古希腊神话的那一期专题里,我们把《奥德赛》改编成了一个棋盘游戏。
2000年前的古希腊史诗,对孩子来说太遥远太艰涩,但这样一个游戏,很多孩子会带到学校,跟同学一起玩。
在《苏东坡》那一期里,我们通过苏东坡在杭州写下的诗词,想象了他某一天的十二个时辰是怎么度过的。
这就是我心目中的“引诱”,入口要很小很亲切,但进去之后,就会有豁然开朗之感。你知道,前方有一个更广阔的世界在等着你去探索。
这就是我们花了六年的时间磨练的“引诱”的技术,包括我们的作者。
我们每一期杂志的主题都不一样,所以每次都得邀请不同领域的专家来帮我们写作,他们也得跟着我们一起磨练这种“引诱”的技术。要找到愿意这样为青少年这样去写作的作者,其实很不容易的。
而且,我们尽量把杂志做得非常美。
美,对我们来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们的插画师都是邀请国内外一线的插画师来创作。
我去一些国际学校参加活动,会发现他们是很注重学生独立思辨能力的培养的。国际学校的教育是很昂贵的。
但无论思考,还是情感,都不应该是一种奢侈品。
我们这样一本杂志,普通人家都是可以支付的,但他们支付不起的可能是时间。
去年我们的发行还处在一个比较低谷的状态时,我们经常听到发行的同事的反馈,我们应该把读者的年龄层降下来,因为初中生的时间已经被塞满了,他们根本没有时间一个月读这样一本杂志。
这是一本我今年很喜欢的书,叫《迷宫:一场存在主义历险》,是以漫画的形式来解读法国哲学家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
起床,追奶酪,睡觉,再起床,追奶酪,睡觉……这就是书中的主角——一只被抛到迷宫中的小老鼠的全部生活。
是不是听起来有点耳熟?
直到有一天,小老鼠突然开始思考,为什么必须追逐奶酪?除了追逐奶酪还有没有什么别的选择?
最后,它以“耍赖”的方式逃离了自己的迷宫。
无论孩子,还是我们自己,无论是普通人家,还是有钱人家,每天搞奶酪的生活是不可持续的,也是可悲的,我们需要偶尔耍耍赖,给人生开一扇窗或者一扇门,通往更广阔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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