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百年医疗史(11):被嫌弃的医学布尔什维克

19世纪末,梁启超首次用「东亚病夫」称呼国人,将人身体的强健,与国家的强大联系起来,希望以此唤起社会的觉醒,「除旧弊、布新猷」[1]。

就像社会其他领域一样,在医疗健康方面,政府和社会也希望可以学习西方先进的技术和理念,以改变中国的旧弊。

但是,一直以来也只是在医疗技术层面的亦步亦趋,无非培养一些会开西药能做手术的医生,而且人数也非常稀少,对于健康领域整个社会面貌的改进可谓杯水车薪。

直到1921年,加拿大人兰安生(John Black Grant)来到协和医学院,开启了中国的公共卫生之路。

说起来,1921年又是一个充满巧合的年份。在这一年南方的嘉兴南湖,召开了中共一大;而在北京,则迎来了有「医学布尔什维克」之称的兰安生[2]。

不受待见的「医学布尔什维克」

虽然兰安生是协和的教授,协和又由洛克菲勒基金会资助,但是兰安生在公共卫生方面的工作与贡献,最初仅与他个人有关,而不是洛克菲勒基金会或者协和医学院的想法。

事实上,洛克菲勒基金会在美国也是更偏向保守派,而美国的公共卫生事业在当时也是比较落后的。

兰安生被取了一个「医学布尔什维克」的外号,这对他来说绝不是什么褒奖。

这从他后来各种建议在基金会中受到的阻力,就可以体现出来[3]。

甚至在洛克菲勒基金会做了12年会长的雷蒙德·福斯迪克(Raymond Fosdick),在他50年代时写的《洛克菲勒基金会的故事》(The Story of the Rockefeller Foundation)中,都完全没有提及过兰安生[4]。

所以,兰安生在洛克菲勒基金会内部很可能是个不怎么受待见的员工。

兰安生的父亲是加拿大传教医生,但他出生在中国宁波,所以从小就会说汉语。后来他在美国密歇根大学医学院获得博士学位,1920年时到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公共卫生学院进修,师从韦尔奇博士和亚瑟爵士(Arthur Newsholme)。

正是在这一时期,兰安生开始阅读英国社会主义组织费边社的读物,思想转向激进。不过兰安生并不是共产主义者,他只是更希望社会平等[5]。

1921年时,北京的一些欧美教职员工出现了疑似传染病的情况,于是洛克菲勒国际卫生委员会(International Health Board,IHB)临时把他派到中国处理一些紧急的卫生服务。

所以,从一开始,洛克菲勒基金会完全没有要求他做任何公共卫生相关的工作,也没有让他在协和开设课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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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的兰安生

此时新的协和医学院还没有毕业生,大部分学生未来的打算都很简单,要么留校教课,要么私人开业,这对个人来说都是大有前途的事情。

也有少部分学生对未来充满了迷茫。

比如还在协和读书时,陈志潜就把这种教育培养出的医学模式称为「买卖式医学」,认为很多医生「自私自利,霸占医术之买卖权力」,使得「医与社会之结合,纯粹金钱性质」。「久习成风,人民见惯不惊,富贵者买医,贫穷者无医,成为当然之理。于是医术本发源于博爱之宗旨,而其结果反近于偏爱,此固非立医之本意也。」[6]

兰安生敏锐的捕捉到了这种情绪,以他对中国的了解,以及深入的调研,他认为中国在医疗卫生方面,有可能出现一种「建立在大学研究上的计划社会」[7],也就是专业人士研究和领导下,有政府参与的医疗卫生体系。

这在当时的美国是无法想象的,因为他们缺乏这种政府主导的文化传统,同时又形成了医学会为代表的既得利益群体。

但是在中国,却有可能实现。

也正是因为这种「疯狂的想法」,他被自己纽约的老板们认为是医学的布尔什维克(Medical Bolshevik)。

北平「一所」的诞生

兰安生认为,在当时的中国,对社区人群健康有帮助的专业工作人员,至少应该和临床医生同等重要。因此他要开展公共卫生项目,要为中国培养公共卫生人才。

就好像学习物理化学,需要有实验室做试验;学习临床医学,需要有附属医院进行实习;同样,要进行公共卫生相关研究,也需要一个场所进行实验,通过真正的实践工作,才能检验各种卫生理念的正确性。

这样的实验场所,应该是一个社会上的真实社区,有几万人口,人们在这里工作生活,同时又可以开展实验性质的公共卫生项目。

就像教学医院可以为未来的医生提供实习操作的机会,这个实验区也可以为未来的公共卫生人员提供实践机会,积累经验,为国家培养公共卫生人才。同时,实验区中取得的医疗健康成果,也可以作为示范,在全国其他地区推广。

但是他的这种想法,遇到了洛克菲勒基金会和协和医学院的共同反对。原因很简单,这不是他们的初衷,他们担心这样的项目会分散教学精力,影响学生毕业时的质量[8]。

于是,兰安生先从申请开设课程做起,同时积极寻求地方政府的支持。

终于在1925年,达成了与北京市政府的合作,在北京市左二区成立了公共卫生事务所。以朝阳门大街为北界,崇文门城墙约一半处为南界,东城根及崇内大街分别为东、西界,划出一片人口大约5.8万人的区域,作为公共卫生实验场所[9]。

市政府将这一区域的环境和个人卫生职权,以及卫生预算都交给事务所,并且支付卫生警员的薪水,由事务所负责向这一地区提供最低限度的卫生保健[10]。

有了政府的支持,协和也同意拨款资助,最终达成北京市政府与协和的投资比例四六开。不过,由于政局动荡,后来的资助基本就都是协和自己承担了[11]。

这片实验场所一开始叫做「京师警察厅试办公共卫生事务所」,从名字也能知道它在政府中的位置了:归警察厅管,而且是「试办」性质。后来终于在1928年稳定下来,改名为「北平市卫生局第一卫生事务所」,简称「一所」。

茫茫黑夜中的启明星

北平「一所」服务的对象,是整个区域内的居民,前期5万多人,后来发展到10万人。它要解决这些人口从生到死,各个生长时期可能出现的疾病和健康问题。

为此,「一所」建立了一套自己的医疗保健网。这个网分为三级:基层是地段保健,包括学校卫生和工厂卫生;然后是医疗保健的各科门诊;最后是合同医院,包括协和医院和其他医院。

在这套医疗保健网下,「一所」具体开展的工作包括,各种疾病门诊,妇幼保健,家庭接生,学校工厂卫生,健康宣教,生命调查等等[12]。

这些我们现在看来,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工作,正是在一百年前的「一所」,一步一步实验开展起来的。

经过「一所」的努力,实验区中的死亡率,从第一次统计时的22.2‰,下降到1934年时的18.2‰,同期美国的死亡率为10.9‰[13]。

除此之外,兰安生还非常重视对于相关人才的培养,希望这些未来的医学精英,从一开始就种下服务社会的理念。

因此他尽可能的要求协和医学生们,都要有在「一所」实习服务的经历,从而可以让他们接触到真正的底层民众。

每个星期五晚上,事务所员工与协和公共卫生的同学们都在兰安生家聚会,讨论中国医疗卫生的未来,经常直至深夜[14]。

后来,「一所」的工作经验和模式在北京上海南京推广开来,很多非协和的学生,也自愿到「一所」进行服务[15]。一位齐鲁医学院在协和旁听兰安生课程的学生感慨:

在整个社会人口觉悟之前,最大的需要是使医学界的觉悟水平提高。」[16]

虽然当时在「一所」之外,大部分中国人的生命就像芦苇一样,在乱世的风雨中飘摇,在饥饿与瘟疫的夹缝间喘息,面对疾病只能将命运托付于虚无的神明,匍匐着等待未知的明天;但是,此时在「一所」中开展的各项工作,正是这茫茫黑夜中的启明星。

新中国成立之后,很多医疗卫生工作的开展,都受到了「一所」的影响。而且,它更是为中国培养了一批真正致力于社会卫生事业的人才,比如最有代表性的陈志潜,将在后面的内容中做详细介绍。

我们回顾过现代医疗在中国的萌芽历程后会发现,在这个过程中一直有一股张力持续存在,那就是中西医之间的冲突。

这一冲突的复杂性,可能远超字面意义上的表述。它不仅是中医与西医的技术对立,更是多重矛盾的复杂交织:

民族屈辱记忆与文化自卫的本能,国家现代化的诉求与文化传承的焦虑,科学理性与传统经验智慧,强制性变革与渐进式改良,知识精英与普通民众,同时还掺杂着不同利益群体之间的经济争夺,以及政治权力对医学话语权的重新分配。

在这场被简化为「中西医之争」的风暴中,每一方都有自己的道理,每一种选择都有其特定的历史合理性。

接下来,我们将站在医学专业和历史的角度,去审视一下这一冲突。

[1]杨瑞松《病夫、黄祸与睡狮》,政大出版社2010年9月

[2]Mary Brown Bullock,An American Transplant:The Rockefeller Foundation and Peking Union Medical College,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0

[3]同上,以及马秋莎《改变中国:洛克菲勒基金会在华百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1月

[4]Socrates Litsios《John Black Grant - a 20th century public health giant》,Perspect Biol Med 2011,54

[5]马秋莎《改变中国:洛克菲勒基金会在华百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1月

[6]陈志潜《吾国全医建设问题》,世界日报1928年8月

[7]Mary Brown Bullock,An American Transplant:The Rockefeller Foundation and Peking Union Medical College,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0

[8]同上

[9]《话说老协和》,中国文史出版社1987年9月

[10]Mary Brown Bullock,An American Transplant:The Rockefeller Foundation and Peking Union Medical College,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0

[11]马秋莎《改变中国:洛克菲勒基金会在华百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1月

[12]《话说老协和》,中国文史出版社1987年9月

[13]马秋莎《改变中国:洛克菲勒基金会在华百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1月

[14]Mary Brown Bullock,An American Transplant:The Rockefeller Foundation and Peking Union Medical College,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0

[15]《话说老协和》,中国文史出版社1987年9月

[16]马秋莎《改变中国:洛克菲勒基金会在华百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1月

中国百年医疗史(12):中西医千年融合,百年成仇

古庙依青嶂,行宫枕碧流。

水声山色锁妆楼,往事思悠悠。

云雨朝还暮,烟花春复秋。

啼猿何必近孤舟,行客自多愁。

这首《临江仙》描绘的古今并置、新旧交替的图景,与百年前的中国很是神似:

传统中医就是那依山而立的古庙,根深蒂固;而现代西医则是那临水而建的行宫,新贵显赫。

在这场关于医学正统性的争论中,中西医双方就像那江边的啼猿,为了各自的理念和利益,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这种辩论固然推动了思想的碰撞与进步,从历史来看可能也是不可或缺的;但是,过程常常偏离医学的根本目的。对于孤舟上的行客——那些在疾病面前本就愁苦万端的普通民众而言,他们更迫切需要的,是这种思想革新尽快转化为切实可行的医疗救治。

这首词的作者,是五代时前蜀的李珣。他的祖上是波斯人,唐末时随唐僖宗入蜀[1]。他除了是一位花间派词人之外,也通晓波斯医药,著有《海药本草》一书。

所以,所谓中西医的交汇,岂止百年,至少唐代时就已经有了。

第三章 变味的中西医纷争

很多讨论「西医东渐」的著作和文献,都选择从19世纪开始说起,或者至多再向前推到17世纪,比如曾经西药对康熙皇帝的影响,或者早期西方解剖学图谱的传入。

但实际上,在更早的时候,西方医药就已经在影响中国了。

唐代丝绸之路发达,陆海两路畅通,伴随文化交流和经济贸易,域外药物也大量涌入[2]。

为了区别本土物种,古代给域外事物命名时,经常用「胡」、「番」、「海」、「洋」等作为前缀,比如食物里的胡麻、番茄、海椒、洋葱等。药物也有外来,比如胡桐泪、番红花、海红豆、洋金花之类。

杜甫有个好朋友叫郑虔,杜甫曾称赞他「神农或阙漏,黄石愧师长。药纂西极名,兵流指诸掌。」就是说他的医术和兵法都很好。

而郑虔的一大贡献,就在于写了一本书叫作《胡本草》。虽然目前这本书已经失传了,但至少说明,在当时人们对于外来药物的吸收与包容。

后来唐末五代时,波斯裔的李珣写了《海药本草》,收录了海外泊来的药物124种,李时珍《本草纲目》从中选择了十四种。

元代的医学大融合

对西方医药空前融合的是在元朝。

元代将西域医学称为回回医学和回回药学,主要是经阿拉伯人传入的希腊医学[3]。

为了融合回回医药,政府特意设置了一个官方机构广惠司。据《元史》介绍,这个广惠司是由西域弗林人(今叙利亚)爱薛建立的,一开始叫京师医药院,后来改名为广惠司,「秩正三品,掌修制御用回回药物及和剂」[4]。

许有壬在《大元本草序》中说:

「开辟以来,幅员之广,莫若我朝……西域医术号精,药产实繁,朝廷为设官司之,广惠司是也。然则欲广《本草》以尽异方之产,莫若今日也。」[5]

关于元代对西医的应用,陶宗仪在《辍耕录》中曾记录过一则故事:

「邻家儿患头疼,不可忍。有回回医官,用刀割开额上,取一小蟹,坚硬如石,尚能活动,顷焉方死。疼亦遄止。当求得蟹,至今藏之……」[6]

关于这一段记录,萧婷(Angela Schottenhammer)解释说:

「医师很可能用了一种减轻颅内压力的手术。所谓“小蟹”,是因为“癌、肿瘤”和“蟹”在阿拉伯语和波斯语中均为“sartan”,中文译为“塞儿汤”,因此译为中文就变成了“蟹”。在阿拉伯语和波斯语中,该词不仅指“癌、肿瘤”,也指恶性溃疡或脓肿。这则史料实际上说的应该是恶性溃疡。」[7]

由此可见,至少在元代,西医西药就已经在中国民间出现过了。

不仅如此,中国历史上第一部讨论营养学的专著《饮膳正要》,作者是元代饮膳太医忽思慧。其中收集了不少本草、验方及食物特性的资料,还介绍了印度、西藏、西番、回鹘各族的食品,分别说明这些材料的特性,药用功效以及各种宜忌[8]。

就在同一时期,出现了中医史上的金元四大家,也都强调食补。因此推测这时候的中西医药融合,应该对中医的发展带来了影响。

所以,到明代李时珍写《本草纲目》时,就记录了大量西方来源的「胡药」。

清代赵学敏的《本草纲目拾遗》中,又加入了更多外来药物,其中来自西欧的药物数量,远多于来自东亚、南亚、西亚与北非等地的药物数量[9]。

可见,所谓「西医东渐」,不是近一百年来才出现的,而是有着更久远的历史,可谓「自古有之」。

但是回看过去一千年来「西医东渐」的历程,却不曾有过所谓中西医的激烈冲突,而更多的是交汇融合,中医在包容西医的同时自我成长。

为什么西医来华经历了至少一千多年,但到最近的一百年,突然出现中西医冲突了呢?

在我看来,中西医能有千年融合史,可能有以下四方面的原因:

其一,古代中西医认识论并无根本分歧。

近代以前的中西医,虽然来源不同,但是底层的认识论却是一致的。大家都是经验医学,很多理论都是建立在个例实践观察上的朴素认知。

虽然古希腊有四体液学说,中国则是阴阳五行,但是对生命都是持一种整体观,认为疾病就是一种平衡的打破。

而关于疾病的诊断,或者治愈的判断,都只是靠感官去做直接的感知,靠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去获取信息。

对于疾病治疗,也都更愿意接受一种「自然」的疗法,依赖于身体的自我调节,也更符合整体观的认知。

因此在医学方面,古代中西方认知的相似性大于差异性,而不存在底层认识论和方法论上的巨大鸿沟。

这种情况下,中医看待西医,更多只是认为习俗上的差别,所谓「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户异政,人殊服」。对于胡药来说,更多只是不同地方物产上的差异,而没有太大的文化冲突。

其二,技术水平的相对均衡。

从古代到近代,中医一直不比西医落后。

无论是唐代的中医和同期的阿拉伯医学,还是元代的中医和同期的回回医学,它们都处在前现代医学的同一发展阶段。在这种情况下,相互学习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就好像平时有点小病小痛,就去邻居家打听点经验自己试试。在当时的中西方,你有好的药材,我有好的方剂,大家各取所需,共同进步。

虽然从16世纪开始,西方解剖学、生理学和化学都有了惊人的发展,但这些基础学科的进步,并不能很快体现在医疗上。

比如解剖学的发展,对外科有比较大的帮助。不过外科医生应该都清楚,解剖学对于做好手术只是必要条件,而远非充要条件。手术指征的把握,围手术期管理,这些关系到手术成败的关键因素,都不是解剖学可以解决的。

从整个医学的认识论方面,西医直到近代传教医生来华时,也都没有显著的领先。

从1581年利玛窦来华到1851年,270年间译成中文的西医书仅有2种,都是解剖学方面的;而同期西方翻译出版的中医著作却有70余种[10]。

虽然这一定程度上可能反映出中医的固步自封,欠缺对外学习,但同时也说明,在近代之前的中西医学交流中,中医长期处于输出地位。

其三,融合时间的充分性。

古代的西医东渐,是一个散点式、长时间的过程,因此可以给到融合以充分的反应空间与时间。

一种药物、一个方剂、一项技术,可以更容易地被吸收到中医的庞大体系中,就像大海吸收溪流一样自然。

《本草纲目》中的那些「胡药」,正说明了它们可以被逐一赋予中医的理论解释,从而被纳入中医体系,成为中医的一部分。

而且还有时间节奏上的加持。古代的中西医融合是以世纪为单位的漫长过程,可以产生潜移默化的效果。

即使一开始刚接触时,可能会有认识上的冲击,但这种漫长的时间跨度,给到中医充分适应和消化时间。于是,各地的医学家们也可以温良恭俭让,虽然学说不同,但也不至于剑拔弩张。

最后,文化心态的自信从容。

当时的中国更加强盛,也就更加自信。即使面对一些文化冲突,也都能大度包容。

唐代的长安、元代的大都、明代的北京,都是当时世界的经济与文化中心。在这种权力格局下,中国人面对外来医药时,怀着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松弛感——是我主动选择接受你的好东西,作为对自己医学的补充和丰富,而不会当作挑战和威胁,更没有被迫接受的屈辱。

而且,作为强势文化,拥有对外来事物的定义权。当胡药进入中国时,它们被按照中医的理论体系重新解释和分类,比如被纳入中医的药性理论,赋予各种性味和归经。这种定义权的掌控,确保了外来医药的融入不会冲击本土医学的核心地位。

在这种情况下,外来医药的融入更进一步增强了本土文化的自信心。《本草纲目》中大量胡药的存在,不是对中医的否定,反而是当时中医包容性和先进性的证明。

对外部事物的仰视,显然是源于一种自卑;而刻意的鄙视,可能只是一种防御心态,其实质仍然是自卑。唯有一种平视的观察,才是真正自信的体现。

就像许有壬在《大元本草序》中的那种语调:「西域医术号精,药产实繁」——这是强者对众生技艺的欣赏,而非弱者对强者的仰视。

近代冲突的三重打击

到了近代,上面的原因全部被打破了。

首先是认识论革命。

20世纪以来,西医发生了认识论上的革命。显微镜、X光、麻醉术、无菌术,这些不仅是技术进步,更代表着从经验观察转向实验验证、从整体感知转向精确测量的思维转变。统计学方法开始用于评估治疗效果,临床证据取代了个案经验。

此时的中西医之争,不再是技术比较,而是发展为「什么才是认识疾病的正确方法」的哲学辩论。

其次是技术代差显现。

在治疗效果上,中医开始显现出劣势。疫苗预防天花,鼠疫防控,无菌术带来产妇死亡率和新生儿死亡率的大幅下降。到20世纪初,使用西医的欧美国家人均预期寿命已经有了大幅提升,而中国仍然在30多岁徘徊。

这种客观的技术代差,使得传统中医的相对劣势显得格外刺眼。

最后是文化心态逆转。

更致命的是,伴随着这一次西医来华的,是坚船利炮和创伤屈辱。中国从世界中心沦为半殖民地,文化心态发生了彻底颠倒。这就让一种医学竟然染上了征服者的色彩。接受西医就不再是简单的技术选择,还掺杂了文化屈服的象征。

此时的中西医之间,也就早已超出了医学技术的范畴,单纯学术上的审视变得不再可能。本来疾病种类繁多,西医并不能在所有疾病方面都做到完美无缺,即使是在认识论层面上,也应该有可以学术探讨的空间。两套医学体系,本应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研究其利弊,然后做出更明智的选择。

但民族情绪让理性的比较分析失去了土壤——鼓吹西医的要救亡图存,鼓吹中医的要保种留根。不管是接受还是否定,都必须整个体系打包选择,于是争论就只剩下「全盘接受」与「全盘否定」两大阵营之间的攻讦,再无中间地带。

而如此强烈的变革,竟然是在短短几十年中突然爆发,从而让人产生一种需要快速做出选择的紧迫感。

于是,提供给中西医融合的空间和时间都被大大压缩了。

这非常符合社会心理学家奥尔波特(Gordon W. Allport)在《偏见的本质》(The Nature of Prejudice)中,有关于「内群体」的理论描述[11]。

当内群体受到外部的敌意而且处于弱势时,群体内部会分化出两种不同的观点。一种认为要通过学习外部强者的文化,来实现自己群体的赶超;另一种认为要通过巩固自身的文化价值观,实现自己群体的存续。

这两种观点很容易滑向各自的极端:全盘接收外来文化,视本群体文化为全面落后;或者全面否定外来文化,视对外学习者为叛徒。

事实上,这样两种极端观点,都是人群产生的偏见。这种偏见出现的核心原因,在于对「内群体」的定义框架过于狭小,而不能站到更高的维度,去寻求对两个貌似对立群体进行融合的可能性。

虽然纵观几千年历史可以清晰的看到,中华民族本来是擅长这种文化的融合,但是在近代短时间内的冲击之下,仍然还是形成了偏见。原本可能的技术交流,变成了不可调和的文明冲突,理性的学术讨论,演变为激烈的意识形态斗争。

[1]【五代】何光远《鉴诫录》,【宋】黄休复《茅亭客话》

[2]王家葵《本草文献十八讲》,中华书局2024年10月

[3]萧婷《元代中国的回回医学和回回药》,欧亚译丛第一辑,商务印书馆2015年6月

[4]【明】宋濂《元史》,中华书局1976年4月

[5]【元】许有壬《至正集》

[6]【元】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11月

[7]萧婷《元代中国的回回医学和回回药》,欧亚译丛第一辑,商务印书馆2015年6月

[8]许倬云《万古江河:中国历史文化的转折与开展》,北京日报出版社2023年3月

[9]张勇安《医疗社会史研究(第9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6月》

[10]赵洪钧《近代中西医论争史(第二版)》,学苑出版社2012年10月

[11]戈登·奥尔波特《偏见的本质》,后浪出版社2020年1月

中国百年医疗史(13):中西医之争背后的经济账

虽然称为中西医之争,好像是相互对立的两派势力,但实际上,中医和西医的内部,也并非是全然统一的。甚至中西医各自内部的差异,恐怕并不比中西医之间的差异更小。

在陈志潜上世纪20年代写的《新旧交替》中,对社会上的中西医(当时称为新医和旧医)有非常精彩的分析[1],后来很多相关讨论,都是在此基础之上。

中医生的三个档次

当时的中医生按照出身,可以分为三类:儒医、家传和江湖郎中。

一、儒医

儒医听起来很有文化,而且大多是前清翰林,进士举人,但大都是半路出家,没有老师,全靠自己翻书琢磨。

好一点的真读过《内经》《本草》;一般的只是看看当时人写的文章,就自己理解着开方;还有下等的就直接死记几个药方,然后靠一张嘴金木水火土的忽悠。

但不管哪个档次,都有个共同优势:读书人身份。大家觉得既然儒道造诣很深,那从儒转医自然轻而易举。于是靠着「儒」这个标签,身价能涨十倍。

二、家传

这类医生大多并没读过医书,但因为家里有个医生,耳濡目染能知道不少药名方子。老医生一死,就能挂出「世代秘传」的招牌接班。

他们经验往往比儒医强,但在社会上被看作「不学无术」,因此只能得到「劳力者」认可,而得不到「劳心者」的赏识。不过生意总还能做得开,吃饭不愁,所以「世代秘传」的招牌也不会消失。

三、江湖郎中

江湖派地位最低,但影响力很大。他们识字不多,理论不通,但动手能力强,更重要的是胆子大。而儒医世医往往胆小如鼠,最怕见血,很多时候还得让江湖兄弟帮忙。

而且,他们收费便宜,老百姓请不起儒医世医,就找江湖郎中。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打针火罐,五花八门地干。所以,虽然大家认为他们「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但他们也还始终保持着一席之地。

除了出身不同外,因为中医典籍之间本身就有很多矛盾之处,比如《内经》和《难经》之间就有多处不一,不同人就有不同的理解和解读,于是基于不同的师承与家传,中医理论也分裂为诸多派别[2]。

名中医任应秋在《中医各家学说》中介绍了七大学派:伤寒学派、河间学派、易水学派、攻邪学派、丹溪学派、温补学派、温病学派。所以,即使是儒医或者家传的中医生,相互之间也都各有主张,互不买账,而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

西医生的三种出身

再说西医生。除了前面已经提到过的,基于留学地点不同而形成的英美派和德日派之外,西医也像中医一样,有着出身的不同,也可以分为三类:学校出身、医院出身,以及江湖杂牌。

一、学校出身

当时国内西医学校除了少数几所洋人办的,大都缺钱缺教材,学生水平参差不齐,有些毕业生质量很低。而且毕业后又缺乏实习机会,所以这些国内毕业生被当作「土货」。

「洋货」自然就是从国外回来的,其实也不一定都好,同样有优良中差。

不管「土货」还是「洋货」,毕竟是学校毕业的,对人体构造、器官功能、疾病原理、诊断方法、药物性质,总是有基本了解的。

那些真正在国外专门学习多年回来的,大多在学校教书,而且数量极少,对实际医疗看病其实影响不大。

二、医院出身

教会医生来中国时需要助手,就培养了许多中国教友当助理。比如1907年时估计,当时中国有300名外国医生,以及5000名本地助理[3]。

时间长了,这些助手就掌握了各种治疗方法。有的心思活络了就脱离医院,自立门户。

一般民众对医生并没有选择能力,只要看见医生招牌就去看病。所以各省都有这种医院训练出身的新医生。

这些医生可以类比旧医中的世医家传,对医学典籍没研究,但临床经验相对丰富,因此也能和学校出身的分庭抗礼。

三、江湖杂牌

新医中也有江湖派,用陈志潜的话说,包括「不安分守己」的护士和药剂师,还有些专打吗啡针的野狐禅。

这些人在医学上没地位,社会上也少人信任,但同样也占了胆子大这一条,而且没啥底线。因为都是用些新医的手段,于是社会上也把他们当作新医代表。他们也毫无顾忌,在官私各方面都能混得开。

这批人数量很大,潜在影响也大,但所作所为与新医学理其实是完全冲突的。

巫医:被忽视的第三方

其实除此之外,还有一大类「医生」,既不是中医也不是西医,但是却拥有更广泛的市场,这就是巫医。

现在很多人常把中医和巫医混为一谈,以「毉」字的古体来说明自古医巫不分。但其实「毉」只是一个异体字,甲骨文和金文中都只有「医」和「醫」,而没有「毉」。《说文解字》中也是用的「醫」,「酉」作部首,取「酒所以治病也」[4]。而中医也很早就已经在形成自己的理论,要和巫术区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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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上角的「医」是放箭矢的兵器匣,右上角的「殳」是一只手握着武器,下面是一坛酒。因此推测最早的医生应该是军医,以药酒处理伤员。出土商代文物中发现,通常军医与随军占卜师可能是同一个人的工作,因此「毉」字也可能代表了一个人不同的工作内容,而非以巫为医。

一般巫医看病不用药,只给符咒。每吃一符,饮水一杯,收费两角。另外,「出祟」、「呼魂」、「请仙」、「扶乩」等等「治疗」方法,也都非常盛行。每到香期时节,药王庙里所烧香灰包成小帖,病人取来燃汤饮之,也以此治病[5]。

男性巫医大都是农民出身,还有些江湖郎中也兼做巫医,女性巫医则多是三姑六婆出身。

在广大农村地区,不管哪一类西医数量都很少,大多数地方一个都没有;而中医和巫医在数量上则是平分秋色[6]。

虽然医生有三大类,但就像前面所说,据「一所」的统计,即使是在北京城里,别管是西医中医还是巫医,1/3的人从生到死,什么医都没看过。如果放眼全国,死前未经任何医生治疗的可能多达50%[7]。

经济利益的暗流

除了出身、学术上的巨大差异,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因素,增加了这场纷争的复杂性,这就是经济因素。这应该是一项非常重要的影响因素,但是在关于中西医之争的各种著作中,很少有涉及这方面的分析。

当时医生大都是私人开业,收费方面西医比中医更贵。西医主要是分布在城市,抗战的30年代后期,西南大后方昆明的西医门诊收费1-5元不等;中医门诊则2角-3元[8]。

不过收费多少不见得代表了收入高低,因为不同医生的病人数量不同,多的每天四五十人,少的只有几个人。而民众对于中西医的选择,超过一半笃信中医,相信西医的不到30%,还有20%中西医都信[9]。

所以整体结果就是,选择看中医的病人明显多于西医,而且选择的原因之一,就是中医比西医便宜。

因此,虽然西医门诊收费更高,但是西医生的总收入不见得比中医生更多。

而在乡村的中医生们,每次的诊金比城市更便宜,在1角-1元不等。但是因为病人数量不同,有声望的中医生每年收入可达千计,普通的也能一百多到几百元;就算是江湖郎中,每年收入也能在几十元到几百元不等[10]。虽然关于巫医的收入没有查到相关数据,但是从巫医来源推断,其收入应该不低于江湖郎中。

规范化的经济动机

就像之前所说,学校出身的西医生们,曾经负担了很大一笔教育费用,因此他们有充足的动机希望在毕业后有更好的收入。但是从实际情况来看,似乎就算没上过正规学校,收入也差不到哪去。

因此,这些西医生们也就有动力要求对行医资格进行规范化,提高行医门槛,真正体现自己受教育的价值。

比如要求废除中医的上海医生庞京周,就是国内正经科班毕业。在他著名的《上海市近十年来医药鸟瞰》中说:

「混沌的医药界五光十色,更热闹更危险……实在多数的平民被他们吸收的金钱。」

而这里的混沌的医药界,就包括了「外国医院的看护士、院役,以及新医界的败类,旧医界的落伍分子,儒理方脉的自作聪明者,无师自通的西医,商业化的投机毒门医生,中医学校毕业生用西药会打针的。」[11]

所以,从经济的角度出发,正规医学院毕业的医生,不仅仅针对中医,而是对各种认为不规范的医疗行为,都希望废止和取缔。

另外从美国医学会当年的情况来看,也同样如此[12]。他们不仅仅针对当地的传统医疗,也针对其他低教育水平的医生。

这场中西医之争,也正是从教育权和行医权开始。

而且从实际结果以及中医界的回应来看,这种经济上的影响他们肯定也能感受到。

1929年废止中医案时,广东中医药联合会曾向全国发出通电:

「取缔中医一案,实行打倒中药,推销西药,贩卖中国,莫此为甚。因中医亡,则贩药商亡,植药农亡,制药工亡,每年药物出产金额数万万元,恃药物为生治民众数千万人,因此取缔中医一案,同归于尽。间接则各界均受其害。可见外人经济侵略,无所不用其极,亡国亡种,此见其端。」[13]

以上就是当时医学界四分五裂的情况,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伴随着现代医疗的政治登场,一场旷日持久的中西医之争也就开始了。

[1]陈志潜《新旧交替》,收入《医学周刊集》1929年第三卷

[2]任应秋《中医各家学说》,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86

[3]Bridie Andrews, Mary Brown Bullock,Medical Transitions in Twentieth Century China,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2014

[4]【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2023年2月

[5]林几、傅恩荣《乡村医药现况之调查》,《时事月报》1930年第5期

[6]同上

[7]John Z. Bower and Elizabeth F. Purcell, Medicine and Society in China, Josiah Macy, Jr. Foundation 1974

[8]车溢湘《昆明市健康及卫生之调查》,1940年5月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社会学系毕业论文

[9]同上

[10]林几、傅恩荣《乡村医药现况之调查》,《时事月报》1930年第5期

[11]庞京周,《上海市近十年来医药鸟瞰》,中国科学公司1933年

[12]Paul Starr《The Social Transformation of American Medicine》,Basic Books,January 1982

[13]《广东中医药联合会之通电》广东医药月报1929年第3期

中国百年医疗史(14):废止中医,反而救了中医

曾深入研究中西医论争的学者赵洪钧说:

「甲午前中西医之争多限于学术,间有论医政者尚难付诸实施。所以论中西医者虽不乏人,汇通之论风行一时,而社会上尚未形成互相对立的两派势力。因此时少数西医几乎全为外国教士,未便公开与中医为敌,且其中文、中医水平亦不足与中医论战。戊戌变法转瞬即逝,学术问题被政治斗争掩盖。庚子后之新政着意于废科举兴学校,医学亦以引进西医训练人才为要务,朝野均无暇顾及中医。」

直到民国成立之后,随着西医进入政治视野,中西医之争开始反映于上层,「于是中西对垒,从此论争无虚日。」[1]

前文说到,1911年鼠疫控制的胜利,使得现代医疗在政治上获得接受。同时社会各界也对西医大加推崇,不仅是医学界,就是晚清的著名学者,比如王景沂、梁启超、吴挚甫也都主动参与,极力提倡西医,称其为新医学。

随即下半年辛亥革命爆发,第二年即成立中华民国,在医疗卫生的理念上延续了之前对西医的偏向。

教育系统漏列中医事件

这首先体现在教育上,认为各个学科都应该向科学靠拢,而中医无法符合这样的要求[2]。

所以1912年教育部公布的大学规程中,分为文理法商工农医七类,其中医类分医学和药学,而没有中医药。这就是当时的「教育系统漏列中医事件」。

其实,教育部并不是把中医漏掉了,而是压根儿就想要直接废除掉。

于是各地的中医团体组成了「医药救亡请愿团」,到北京呈交了一份《神州医药总会请愿书》,要求「准予另设中学医药专门学校」[3]。

但当时教育总长汪大燮说:「我决意今后废止中医,不用中药。」[4]这种态度把中医人士气坏了,引发了一阵舆论压力,最终北洋政府基本同意了中医请愿的要求,但是「除厘定中医学校科程一节暂从缓议」[5]。

虽然汪大燮的态度比较强硬,但是总体来看,北洋政府时期,从政策层面对中医还是比较宽松的。

比如1925年颁布了用于中医的《医士管理规则》,对西医称医师,中医称医士,规定了中医生可以申请执照的条件,如果执行的话,中医生们应该大体不会失业[6]。

但是北洋政府的实际控制范围有限,所以这个规则也没有很好的实施。然后就是北伐胜利,建立国民政府,出了「废止中医案」事件。这可以说是民国历史上,有关中西医之争影响最大的一个事件。

一次「缺席审判」

1929年,国民政府在南京召开第一届中央卫生委员会。参会的18个医生,全部都是西医,而且基本都有国外留学经历,英美派和德日派都有。可以说,这次会议是把两派的西医撮合在一起了,而完全无视了中医的存在。

然后在这次会议上,对中医进行了一次「缺席审判」,最终通过了一个《规定旧医登记案原则》,也就是习惯上说的「废止中医案」。

这是一份四项提案的整合,总体用了余云岫《废止旧医以扫除医事卫生之障碍》的框架,所以经常被认为是余云岫的提案。

它的内容主旨就是:

1.到1930年底之后,旧医停止登记;

2.禁止旧医学校;

3.取缔新闻杂志等非科学医之宣传品,禁止登报介绍旧医[7]。

这里有个细节,提案并非以中西医,而是以旧医和科学医来称呼。可以看出应该是希望用「提倡科学反对愚昧」、「提倡新文化反对旧文化」的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减少「中西」这种字眼的暗示。

提案的意图很明显,要把中医彻底消灭了。就算现有的医生还可以行医,但他们以后的开业会受到很大限制,尤其对年轻中医生们影响最大。很多家庭为下一代的职业打算,也全部都要泡汤了。

会议和提案被媒体报道之后,全国中医界一下子就炸了。且不说什么医学原则,也不说国粹传统,就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个提案如果严格执行,全国那么多中医生家庭未来的生计该如何解决?

这不仅仅是中医存亡的问题,更是个人和家庭的存亡问题,而且显然后者带来的动力要大得多——为了保住饭碗,中医生们必须行动起来了。

于是,最富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这个本打算把中医彻底消灭的提案,带来的结果,却是第一次让中医空前团结起来。

很快,全国各地的中医团体致电南京表示反对,甚至中医组织之外的全国商会联合会也电请保存中医。上海中医协会召集医药团体联席会议讨论对策,到会的有15个省的131个团体,262人[8]。

代表们来自大江南北,最大问题就是方言不统一,南方人不懂江浙人的话,江浙人不懂河南、河北的话。有两个代表,说得声泪俱下,但台下听的人一句也听不懂。忽然间有一位福建代表跳上台来,碰台拍凳地大骂卫生会议的议决案,大家虽然也不懂他的话,但是见他那种慷慨激昂的神情,也是大为感动[9]。

正所谓我听不懂,但我大受震撼。

后来,为了让大家一致,陈存仁决定在会场喊口号。口号里绝不会提个人生计,而是「打倒余汪提案就是打倒帝国主义!」「提倡中国医药就是保全中国文化经济!」「中国医药万岁!」[10]

最终大会决定联合对外,争取中医合法地位,并成立全国医药团体总联合会。会上号召代表为联合会捐款,结果当堂就捐到两万多元[11]。

262名中医生,捐款两万多元;对比当年中华医学会成立的那个饭局,21名西医生只凑了300元。危机时刻,中医生们的慷慨程度可见一斑;同时也能感受到当时中医群体的经济实力,应该也非同一般。

很快就召开了第一次全国医药团体代表大会,推选出5位代表和一位随行秘书,共6人赴首都南京请愿。

一场胜利的请愿

六人请愿团到南京下关火车站时,有一千多医药界人士迎接,并且由乐队奏乐,大量记者现场采访。

随后几天,请愿团面见了大量中央政府的高层官员,包括和蒋介石也有简短的会面。

蒋介石对他们说:「我对中医中药绝对拥护,你们放心好了。」「我小时候有病都是请中医看的,现在有时也服中药。」同时还嘱咐他们,「谒见的消息,要等批谕发表之后再透露才对。」[12]

他们还打听到,当时卫生部长薛笃弼是冯玉祥的心腹,没有医药背景,对中西医也没有偏向。而冯玉祥军中的军医,一直都是以中医为主,西医为辅,而且冯玉祥已打电报给薛部长,措辞严厉,责备他闹出这样的事情。

薛笃弼很是懊恼,要辞职不干了。当局不愿意得罪冯玉祥,于是竭力挽留,并且下手令说,卫生部西医如果再干涉中医行动,以后卫生经费,政府就完全不负责了。

后来,在薛笃弼宴请的晚宴上,薛说:「我当一天部长,绝不容许这个提案获得实行。」

有了这样的保证之后,请愿团拍照留念,胜利返沪[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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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各大报纸将这一新闻大事刊登,最终将这次废止中医的提案推翻了。

这段历史和美国医学史上的一段经历非常相似。

19世纪时,美国的正规医学曾经对当地的传统医学发起强烈的进攻,对他们大加排斥与谴责,并且希望通过法律限制他们的执业权利。

这种做法激起了民众们的不满。虽然很多人甚至都没有使用过那些治疗方法,但是对于正规医学的蛮横,总是让人难以接受,从而心生出对另一方的同情。

结果传统医学的势力反而不断扩大了。

到20世纪初,正规医学受到强烈的阻力之后,不得不采取了更缓和的态度,愿意接受与顺势疗法草药医生的自由竞争。结果十几年之后,这些传统医疗的学校和组织数量反而大大减少了[14]。

如果余云岫们了解过美国这段斗争的经历,可能就不会做出如此极端的选择了吧。

一次多方的利益博弈

纵观整个事件,这场看似关于医学的争论,实际上是一次多方的利益博弈。

「废止中医案」的问题在于,它触动了太多人的饭碗。不仅是全国几十万中医生,还有整个中药产业链[15]。

就像前面广东中医药联合会所说:「因中医亡,则贩药商亡,植药农亡,制药工亡,每年药物出产金额数万万元,恃药物为生治民众数千万人,因此取缔中医一案,同归于尽。」

除此之外,这还涉及普通民众的就医选择。当时的大部分中国民众笃信中医,广大农村也只有中医和巫医。废止中医,就等于断了他们的活路。

正是因为利益面如此之广,才形成了前所未有的反对联盟:不仅中医界空前团结,商会联合会也表态支持,媒体舆论一边倒,连军阀大佬冯玉祥都要为手下军医的饭碗出头。

于是,这种民意基础也势必影响了最高层的态度。蒋介石对请愿团的表态和批谕也就不难理解了。

这些政治强人的态度,看似是个人偏好,实际上反映了深厚的社会群众基础。在一个大多数人都依赖传统医疗的国家里,任何政治家都不敢与民意对着干。

余云岫们或许会抱怨民智不开,认为科学启蒙的道路充满险阻,但他们也忽略了一个根本问题:医学从来就不是单纯的科学问题。

著名病理学家魏尔啸曾说:

「医学是一门社会学科,而政治只不过是大范围内的医学。」[16]

对医学进行简单的科学化改造,恰恰反映出这些精英医生们的书生气。他们见识过当时最先进的医学,于是就认为全社会都应该如此照办。但是,在「应该」与「实际」之间,还有着巨大的鸿沟。

对于「应然」的想象可以肆无忌惮,但对于「实然」的应对才更显智慧与耐心。他们以为有了先进理论就能改造社会,而忽视了社会变迁的复杂性和渐进性。

「废止中医案」的结果提醒我们:在中国这样一个复杂的社会里,任何重大变革都不能忽视传统习俗与既得利益群体的力量。想要用行政手段一刀切地解决历史遗留问题,结果可能会不尽如人意。

[1]赵洪钧《近代中西医论争史(第二版)》,学苑出版社2012年10月

[2]陈邦贤《中国医学史》,上海书店1937年

[3]赵洪钧《近代中西医论争史(第二版)》,学苑出版社2012年10月

[4]王启辉《民国时期医师法研究》,东南大学出版社2018年10月

[5]刘筱云《国务院批答神州医药总会批词》,《医学杂志》1922年第8期

[6]赵洪钧《近代中西医论争史(第二版)》,学苑出版社2012年10月

[7]同上

[8]同上

[9]陈存仁《银元时代生活史》,云南人民出版社2024年2月

[10]赵洪钧《近代中西医论争史(第二版)》,学苑出版社2012年10月

[11]陈存仁《银元时代生活史》,云南人民出版社2024年2月

[12]同上

[13]同上

[14]Paul Starr《The Social Transformation of American Medicine》,Basic Books,January 1982

[15]《银元时代生活史》说,当时全国中医有八十三万人,药铺约有二十余万家

[16]William C. Cockerham,《Medical Sociology》,Routledge 2022

中国百年医疗史(15):他们在中西医争论中死去

关于中西医的论战,相关著作已经非常多了;即使是百年后的今天,在网络上也是一直经久不息。

虽然过了一百年,但是争论双方的观点和论说内容,竟然都没有什么大的变化。甚至都称不上「换汤不换药」,因为汤和药都没换。

如果我拿着百年前的内容放到今天的网络上,你可能都分辨不出时间的先后。无非是:

中医强调其整体性和个体差异,认为有数千年的临床验证,更是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既然西医也有局限性,那对于中医存在的问题自然也应该给到时间去优化完善。

而西医则强调理论的科学性,尤其是对于「有效性」的判断标准应该合乎理性,应该有更标准化可复制的方法论应用于更大人群,进而提出对于中药安全性的顾虑。

在我看来,这更像是托马斯·库恩(Thomas S.Kuhn)在《科学革命的结构》(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中提出的两种范式间的斗争——在新旧两种范式之间,虽然可能使用了完全相同的术语名词,但其实各自表达着不同的意思。

两种范式不仅不相容,而且是没有公约数的(incommensurable),争论起来自然就是鸡同鸭讲。

当然了,在库恩看来,医学都算不上是科学,而只是一种应用技术而已[1]。

所以,对于这么一种应用技术,我就不打算再对具体论争的内容做详细呈现了。我们不妨转向现实中的个人选择,来看一下当时陷于这场纷争漩涡中的人的焦灼。

袁世凯

说到袁世凯的死,大部分著作中都是简单的一句「在全国人民的声讨中郁郁而终」,好像是精神情绪原因造成的身心疾病。但在袁世凯死前曾去给他看过诊的伍连德看来,并不是这么回事。

根据伍连德描述的情况,当时袁世凯面部和下肢浮肿,高血压,心力衰竭,蛋白尿,并有红细胞管型,诊断为慢性肾炎、尿毒症[2]。

但是,伍连德只有检查和诊断权,而不能做出治疗。

真正的决定权在袁世凯的几位夫人手中。她们每人都推荐自己相信的医生。甚至平时只负责照管主人马匹的马夫,因为他已经忠于职守20年了,也比伍连德更有发言权。

而这些人请来的,都是清一色的名中医。

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见解和建议:有人说病人「内热太盛」,另一位则断言是极度「阴阳失调」,又有人说是「元气衰竭」。于是第一位开出火凉药,第二位要调理阴阳,第三位则大补元气。形形色色的草药,热性的、凉性的、平和的,都轮番试用过,但都没有效果。

袁世凯终于还是昏迷了,随后是肺充血,最后是各脏器衰竭,在1916年6月6日死亡。

这就是袁世凯重病后三周里的情况。

袁世凯虽然倡导西医,推行现代化的医疗行政,开办了西医的学校,但在自己的治疗过程中,却抵挡不住家属们的「热情」。

袁世凯死前的心情确实应该不太好,但恐怕除了全国人民的声讨之外,更多的还是面对家属们的折腾,自己却无能为力的失落感吧。

袁世凯的经历,暴露了中医的一个根本缺陷:

当「个体化治疗」失去科学标准约束时,就沦为了「个人化猜测」。

由于缺乏可验证、可重复的认识论基础,这种「因人而异」的灵活性,在现代医学看来恰恰是最大的不可靠性。

正所谓「太多的厨师做不出一锅美味的汤」,个体化变成了各说各话,最终的治疗结果就只能更依赖于运气,从而变得难以预测。

中医之所以能在袁世凯病床前占据主导,不是因为疗效,而是因为它承载着家族权威、文化认同和情感寄托。几位夫人的医生推荐权、忠诚马夫的发言权,都压过了伍连德的专业决策权。

作为病人,在他生命最脆弱的时刻,他对于医疗的选择很多时候也是身不由己的。影响一个人医疗决策的,除了医疗本身,还有情感、家庭、利益、价值观等等很多方面。

对于个人来说尚且面临如此复杂的社会束缚,那对于整个社会医疗体系的选择,更是一场关于信仰、权力和文化认同的深层博弈。

医疗制度的变迁从来不仅仅是技术问题,更是一场关于谁有权定义健康、谁有权决定治疗方式的话语权较量。

袁世凯能够推行现代医疗制度,却无法在自己的病床前实施现代医疗。可见,制度可以用权力改变,但文化认知的转变需要更长的历史过程。

孙中山

袁世凯的死,似乎体现出很多中医的问题。但如果细想一下,就算伍连德当初有治疗的权力,以西医的技术手段,对于袁世凯的病来说,恐怕也延长不了多少时日。

和袁世凯斗了半辈子的孙中山的死,可能更能说明问题。

孙中山自己就是学医出身,但是在其著作和言论中,从没有提到过中西医问题。因此,在中西医论争中,各方也都不能用他的话作为武器打倒对方。

不过,这位伟人恰巧在中西医论争日趋激烈时病逝。他患病治疗的经过,也成为近代中西医论争史上的一件大事。

1924年11月,孙中山在天津时病发,年底到达北京。从1925年1月5日开始,就在北京饭店接受协和医院国外医生的会诊,以及内科治疗[3]。

1月23日发现黄疸及肝肿大,26日入北京协和医院,当天手术。手术医生是外科主任邵乐尔和院长刘瑞恒[4]。手术探查后发现得的是肝癌,已经没有手术机会了,所以只用了25分钟就进行了缝合[5]。

当时西医治癌流行的方法是镭锭放疗,但对肝癌也公认无效,可是仍用作一种治疗手段进行了尝试,结果病情毫无好转,还进一步加剧了。

对于进一步治疗的问题,孙中山身边的人中也出现了不同的意见:

以张静江为代表的一方,认为放疗既然作用不大,于是极力主张改用中医,宋庆龄也同意张静江的观点。

汪精卫、孙科等人则犹豫不决。

而汤尔和等西医生则坚决反对中医治疗。

协和医院的态度也很是坚决:如果服用中药,就必须搬离医院,在这件事上没有通融的余地。——真是一视同仁,连孙中山也毫不例外。

最终,孙中山于2月18日出院,住铁狮子胡同,改由中医治疗。先后经中医陆仲安、唐尧钦、周树芬三人诊治共一周,仍无起色。于是2月26日开始停服中药,改西药利尿止泻对症处理,直到3月12日去世[6]。

和袁世凯相比,孙中山绝对可以算得上是「老实病人」了,踏踏实实的接受西医治疗,周围的人也都是积极配合的。无奈疾病严重,西医也是束手无策,于是周围人也产生了争议。

可见,这是面对极端困境时人们的正常反应。所谓「关心则乱」,在疾病无情的吞噬面前,人类的理性渺小得不值一提。

反倒是汤尔和与协和医院的做法,显得不近人情。将医学上的理念之争,凌驾于对病人的关照之上,完全无视病人的实际需求,在最需要照看与支持的时候,竟然赶病人出院了。

如果说中西医之争中,西医最大的缺陷,在我看来恐怕就是这种人道主义关怀的不足了。

倚仗着有现代科学的理论支持,西医往往更看重「正确」,而非「善意」,更强调做「对」的事情,而非「好」的事情。毕竟,关于「正确」可以更容易找到客观的标准,而对于「善意」,就太难以判断与衡量了。

但是,难以衡量并不意味着就不存在,或者不重要,我们就可以忽视它。

现代医学伦理学的兴起,恰恰反映了这种缺失。当我们不断强调「规范化治疗」的时候,或许也需要反思:医学的本质到底是什么?

因为科学帮助西医取得了一些成就,于是就被奉为至高无上的信仰。

但是在我看来,在医学中最至高无上的不是科学,而是人道主义。

科学只是手段,人道主义才是目的。

很多时候,用科学正确的方法治疗疾病,这本身确实就是一种人道主义。但是,医学毕竟有其局限性,医学对于大多数疾病也都是无能为力。在这种情况下,把人道主义置于更高的位置上,保持一点点人类应有的谦卑,或许可以避免太多极端且无意义的争吵。

梁启超

前面介绍了两位民国时期政治人物的医疗经过,这一部分的最后,再说一位有同样影响力的社会人物——梁启超。他在协和医院就诊手术的经历,同样身处中西医之争的旋涡,也成为一段延续百年的公案。

关于梁启超1926年在协和医院手术切除肾脏的经历,在当年就形成了舆论场上不小的动静,这里根据当事人自己的描述,简单介绍一下经过[7]。

手术前,梁启超小便带血的症状已经有一年多了,但是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症状不适。曾经找德国和日本的医生看过,也吃药打针了,但都没有什么效果。

后来,医生分析原因,可能有肿瘤,而梁启超的夫人前年刚刚因癌症去世,所以梁启超就比较紧张了,决定彻底检查一下。

于是他到了协和医院,做了X光检查,发现右肾上有个黑点。医生判断应该是良性,短期不手术也可以,但是不做手术就无法改善症状。

最终梁启超决定手术切除右肾。和上年的孙中山一样,手术也是协和院长刘瑞恒做的。

但是术后血尿症状虽有改善,却没有治愈。如果休息不好,走路稍多的话就又会出现,只是颜色淡了些。而如果静养一下,肉眼就看不到血尿了。

所以整个过程其实并不复杂,就是梁启超虽然接受手术,损失了一颗右肾,但最终治疗效果并不理想。

但毕竟梁启超是极有社会影响力的公众人物,于是他的这次经历,就在舆论界大加讨论起来。

比如陈西滢、徐志摩、鲁迅这些当时同样很有影响力的人物,都参与了讨论。无非是借题发挥,继续争论中西医,尤其是很多人借机攻击西医。

因此,梁启超才不得不在出院后两个月,又亲自发文澄清,替西医辩护:

「右肾有毛病,大概无可疑,说是医生孟浪,我觉得冤枉。」

「我们不能因为现代人科学智识还幼稚,便根本怀疑到科学这样东西。即如我这点小小的病,虽然诊查的结果,不如医生所预期,也许不过偶然例外。至于诊病应该用这种严密的检查,不能像中国旧医那些『阴阳五行』的瞎猜,这是毫无比较的余地的。我盼望社会上,别要借我这回病为口实,生出一种反动的怪论,为中国医学前途进步之障碍——这是我发表这篇短文章的微意。」

虽然梁启超本人很大度,而且站在弘扬科学的立场上,极力为协和辩解,但是梁启超的家人们应该不怎么满意。

先是梁启超的弟弟梁启勋,在梁启超出院1个月后,就在《晨报副刊》发表了《病院笔记》。虽然内容看上去是也是叙述诊治经过,但是字里行间流露着不满的情绪。

比如提到,梁启超入住协和前,其实也曾经看过中医,认为「此病非急症,任其流血二三十年,亦无所不可」。而在协和割掉一个肾之后,也只是得到「无理由之出血症」的结论。

「辛苦数十日,牺牲身体上之一机件,所得之结果,乃仅与中医之论相同耶。中医之理想,虽不足以服病人,然西医之武断,亦岂可以服中医。总而言之,同是幼稚而已。」[8]

梁启超在手术后三年去世,他的死很难说和手术有什么关系,但是他的家人可能并不这么认为。所以在1929年《大公报》刊登的《梁启超昨日大殓》的新闻后面,紧跟着附了一则梁启勋的《病床日记之一瞥》,暗示将梁的死和手术建立起关联来。

甚至这一公案还跨越了半个世纪,来到了当代,而且从「错割了腰子」变成了「割错了腰子」。

在著名汉学家费正清教授的夫人费慰梅(Wilma Fairbank)1994年出版的《梁思成与林徽因》(Liang and Lin:Partners in Exploring China's Architectural Past)中,竟然提到梁启超的肾脏给割错了:本来应该割右肾的,结果割成左肾,所以才效果不理想的。但为了协和的声誉所以才保密。甚至还有模有样的描述了一些细节,比如护士标错了地方。

不过,这段描述的信源很成问题,来自于当时手术室里两位实习医生的秘密讲述,告诉给梁思成的[9]。相当于只是一种流言。

根据梁启勋《病院笔记》里的记录,据手术参与的医生力舒东说:「当腰肾割出时,环视诸人皆愕然。力与刘作一谐语曰:『非把他人之肾割错乎?』刘(指主刀医生刘瑞恒)曰:『分明从右肋剖开,取出者当然是右肾,焉得有错?』乃相视而笑。」[10]

这也说明,从手术切口来看,医生左右是没有错的,不存在护士标错地方的情况。而且切口在梁启超身上,如果真的错了不可能瞒得过去。

2006年,北京协和医院举办了一次病案展览。展览中出示了梁启超在协和医院就医的病案。其中记载,手术后解剖切下之右肾,可见樱桃大小之黑色肿瘤,经化验排除癌症[11]。

由此可见,梁启超的肾脏没有被割错,虽然手术后效果并不理想,但左右总还是没搞错的。

而作为家属,可能仍然怀有不满,因此更愿意选择相信一个莫须有的谣言了。

关于中西医之争,如果说袁世凯之死反映出中医的无序,孙中山之死反映出西医的傲慢,那么,梁启超的遭遇则暴露了「争论」本身的问题:在激烈的理念之争中,知识分子应有的理性声音往往被简化和扭曲。

梁启超的经历可以说是一场典型的公共事件对个人体验的「劫持」。

尽管梁启超努力做出澄清,但在当时争论的氛围中,事实经历已经不再重要,信息很快就被各方断章取义。

他真实的病痛与感受已无人关心,争论双方想的,只是如何利用好「梁启超」这个符号,来为自己的阵营增加一枚筹码。

事件发生后,争论双方都只会从中看到自己想看到的部分,然后各取所需。在公共讨论中,人们往往不是寻求真相,而只是寻求与自己既有立场相符的「故事」。

梁启超可能本来想成为理性讨论医疗问题的起点,结果却变成了情绪化争论的燃料。因为在公共舆论场中,不存在什么「真理越辩越明」,而只会让各方在自己坚固的认知茧房中继续作茧自缚。

这种现象在今天的网络时代更是变本加厉。任何热点事件,都会迅速被各种立场「瓜分」,沦为印证各自偏见的工具。我们不但无法从中获得有价值的思想洞察,反而还加剧了社会的撕裂。

三个案例放在一起,我们可以看到,「中西医之争」,无论是「中医」还是「西医」还是「争论」,这三个元素全部都值得深刻反思。

医疗问题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社会性问题,不存在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我们最需要的,不是急于站队或寻求一个非黑即白的标准答案,而是培养一种面对复杂性问题时的谦卑、耐心与综合权衡的智慧。

1911年辛亥革命,中国历史进入到一个新的阶段。也是在同一年,现代医学正式被政府接受。从1911年到1928年,历史上是北洋政府统治时期,同时也是现代医学在中国开始建立起它的世界。

「世界新生伊始,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提到的时候尚需用手指指点点。」

——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现代医学在中国扎根的初始,也是同样青涩而混沌。这个新世界的精英开拓者们,学着别人的模样,开始尝试在混沌中划定秩序;而对于绝大多数普通民众来说,现代医疗仍然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品。

现代医学的光,可以照亮协和医学院的琉璃瓦顶,但照不进广袤乡野的现实。

这种张力,也将成为下一个历史阶段必须面对的核心挑战。

1928年,国民政府实现了形式上的统一,并且有史以来第一次在中央建立卫生部,大量医学专业精英由此进入到权力中枢。

他们将试图用国家的力量,进行一场更宏大、更深入的社会改造实验。

(第一部上编结束)

[1]Thomas S. Kuhn, 《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62

[2]以下关于袁世凯疾病诊疗过程,均来自Wu Lien-Teh, Plague Fighter: The autobiography of modern Chinese physician, W. Heffer&Sons Ltd., 1959

[3]李菁《天下为公:孙中山传》,团结出版社2021年7月

[4]赵洪钧《近代中西医论争史(第二版)》,学苑出版社2012年10月

[5]李菁《天下为公:孙中山传》,团结出版社2021年7月

[6]赵洪钧《近代中西医论争史(第二版)》,学苑出版社2012年10月

[7]以下关于梁启超病情内容,参考梁启超《我的病与协和医院》,晨报副刊1926年6月

[8]梁启勋《病院笔记》,晨报副刊1926年5月

[9]Wilma Fairbank, 《Liang and Lin:Partners in Exploring China's Architectural Past》,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1994

[10]梁启勋《病院笔记》,晨报副刊1926年5月

[11]杨锐,刘桥斌《「协和病案」背后的故事》,健康时报2006年8月

中国百年医疗史(16):第一个卫生部的诞生:一场政治交易

「你们学医的好,不必去求别人,还要别人来求你,一天坐在家里不必去东钻西钻也有饭吃,无论政治潮流转到什么地方去,你们的行业终不至于受到影响。」

这是1928年,朱章赓在他的《医生与做官》中,描述的当时社会中人们对医生的羡慕。

在这种份羡慕中,我们看到对医生职业一种超越政治的想象,好像医生可以独立于政治之外。但历史将无情的证明这种想象是多么的天真。医生要想让「别人来求你」,首先必须让政治权力来认可你;要想「不受政治潮流影响」,就必须深度参与政治潮流的塑造。

同时,这种对医生类似于官员的羡慕背后,也反映了传统医患关系向现代医患关系的转变——从患者为中心的「试医」模式,转向医生主导的「求医」模式。

这种模式的转变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社会张力:医生从服务者变成权威者,在医患之间巨大的信息不对等面前,整个社会的医疗秩序将被重新定义。

第四章 国民政府时期卫生政策与社会反应

1928年,北伐战争节节胜利。到这年年底,张学良宣布东北易帜,至此中国完成了形式上的统一,开启了南京国民政府的时代。

这件事在广大底层民众之间,尤其是在广袤的乡村地区影响如何,我们先暂且不去考究;但是在舆论界的影响力,并不亚于1949年共和国的成立。

北伐军从广州到武汉到南京再到北京,沿途受到民众的热烈欢迎。1928年前后,各个领域的报刊杂志,无不充满了欢欣鼓舞的情绪。「新中国」「新时代」「从革命到建国」的字眼,随处可见。

医疗卫生领域也不例外,广大专业人士们期盼着可以在统一、稳定的环境下,施展自己的才华,实现自己的抱负。

就像后来的共和国抨击民国时存在的问题一样,新生的国民政府也同样抨击北洋政府时期的弊端。医疗卫生领域中出现了大量总结整理北洋政府时期卫生状况的文章,大家纷纷通过自己的经历与见闻,结合专业知识,分析问题,提出各种解决方案。

其中一个问题的意见非常集中。由于军阀割据,政治动荡,中国一直没有一个统一的、全国性的卫生体系,来处理国家的相关事务,结果使得整个国家的医疗卫生状况发展缓慢。即使有些方面取得了一些进展,也都还是处于非常初级的阶段[1]。

颜福庆在1927年发表《民国政府应设中央卫生部之建议》认为,既往历史证明,由政府或团体行使政务,其效力肯定要比个人获得的更大[2]。

要建立一个集权的中央卫生部门,是当时医学界的普遍共识。

「五院八部」中没有卫生部

起初,按照孙中山的《建国大纲》,政府制定了五院制。

五院制与孟德斯鸠的政府行政、立法和司法三权分立说相似。在此基础上,孙中山又加了两个来自传统制度的部门:考试院和监察院。

在五院中,行政院居首,由行政院院长充当总理[3],其下设有八个部,包括内政部、外交部、军政部、财政部、农矿部、工商部、教育部和交通部[4]。这就是所谓的「五院八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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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院八部

我们可以看到,这八部中并没有卫生部。因此推测,孙中山当时并没有把卫生事业放到一个足够高的优先级位置上,这也就定下了整个国民政府时期卫生事业的基调。

根据当时档案和兰安生回忆录,行政院设立卫生部,其实是政治派系平衡与个人关系的结果[5]。简单的说就是,蒋介石为了在阎锡山和冯玉祥之间弥缝矛盾,互相拉拢,因此进行的人事安排。

而在这一过程中,兰安生起到了重要作用。

一场政治交易

以兰安生对中国的了解,他很清楚,要在中国推行公共卫生工作,必须获得政府的支持,尤其是中央政府。所以他再次到中国之后,除了在协和推行公共卫生相关的教育和实验之外,也利用他的身份,积极和政府人员打交道。在南京政府首届内阁成员中,兰安生不认识的只有两个[6]。

同时,对于中国传统知识分子而言,入仕一直是一个重要目标,医生也不例外。

比如曾在东京帝国大学传染病所学习工作的金宝善,曾对兰安生说,「在族谱上看到祖先曾在政府里任职,这才是那个年代最大的成功,而非金钱或别的什么……如果可以得到相对较高的职位,这是衣锦还乡的一大乐事。」[7]

这种「学而优则仕」的文化基因,为兰安生的政治运作提供了天然的土壤。

1928年春,兰安生、方石珊和刘瑞恒三人,提议南京政府设立中央的卫生部门。

这里兰安生之外的另外两个人中,方石珊是德日派的领导人物,北洋政府时期做到了中央防疫处处长,并且和兰安生一起合作建立北平「一所」。而刘瑞恒则是英美派的领导人物,是中华医学会的会长,同时又是协和医学院的副院长,而且在哈佛留学时是宋子文的同学,两人私交甚笃。前面还提到过,当初给孙中山手术的就是刘瑞恒;当然了,要求孙中山出院的也是他,不过这倒没有影响他和孙家的关系。

可见,这三人代表了当时中国医学界的主要派系力量。

兰安生的想法,只是想在内政部下面设立一个卫生部门,而没有想直接设立卫生部。当时联合内阁的内政总长是薛笃弼,是冯玉祥的人,他回复兰安生他们说,目前时机还不成熟。

不过,政治的风云变幻往往超出所有人的预料。

仅仅只过了6周,兰安生就突然接到电报说,要成立卫生部了,薛笃弼任部长。

原来,为了对付蒋介石的老对手阎锡山,必须进行政治洗牌,薛笃弼因而被革去内政总长一职。但冯玉祥说服了蒋介石设立一个新的部门——卫生部,并重新安排薛笃弼任部长。

于是,就在1928年秋天,「一夜之间做出了决定」,卫生部成立了[8]。

这个戏剧性的转折,完美诠释了什么叫「无心插柳柳成荫」。医学界苦苦呼吁的卫生部,最终成立的原因其实与卫生事业没啥关系,而只是政治平衡的需要。

薛笃弼担任卫生部部长后,把之前自己内政部的原班人马,全都调了过来,一共有40多人,这就是当时流行的「班底跟走」现象。所以从人事安排来看,卫生部实际上是内政部卫生司的「扩编版」,这显然没有给兰安生他们留下什么机会[9]。

不过,薛笃弼在医药卫生方面毕竟是外行,要想顺利开展工作,需要有卫生技术专家担任常务次长,也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