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烟散尽的第三日,老将军陈信义踏上了归京的官道。
旌旗残破,铠甲染尘,得胜还朝的队伍却无半分喜气。
六十岁的将军骑在马上,背脊挺直如松,目光却透着一丝疲惫。
他知道,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以主帅的身份,走过这条熟悉的路。
京城在望,喧闹的人声隐约可闻,他却莫名感到一阵心慌。
路旁的奴隶市集人声鼎沸,与凯旋的肃穆格格不入。
就在那片混乱中,一个蜷缩在角落的瘦弱身影,撞入了他的眼帘。
那女孩衣衫褴褛,低垂着头,脖颈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贩子的吆喝、看客的议论,她都无动于衷,像一尊失了魂的泥塑。
陈信义勒住马缰,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
副将萧义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低声道:“将军,市集腌臜,莫要污了眼。”
陈信义却摆了摆手,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攫住了他。
那女孩忽然抬起头,目光清冽,竟无半分奴颜婢膝。
只这一眼,便注定要搅动将军府深埋二十年的悲恸与疑云。
而府中,老夫人吕淑贞正对着一幅泛黄的画像垂泪,浑然不知命运即将转折。
01
京城门楼高耸,砖石在夕阳下泛着陈旧的光泽。
凯旋的军队缓缓穿过城门洞,马蹄声在甬道内激起沉闷的回响。
街道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欢呼声、议论声织成一片喧嚷的网。
“看,是陈老将军!”
“听说这回又把北边的狄人打趴下啦,真是宝刀未老。”
“唉,可惜了陈将军那儿子……要是还在,该是多好的将才。”
零星的低语飘进陈信义的耳朵,他面色如常,握着缰绳的手却微微收紧。
儿子陈煜的名字,像一根细刺,扎在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二十年未曾拔出。
他抬眼望去,长长的御街尽头,便是那座敕造的镇国将军府。
朱漆大门紧闭,门前两尊石狮静默矗立,透着一股与周遭喜庆格格不入的冷清。
越是临近,他心中那份功成身退的空茫感便越是浓重。
打赢了仗,守住了疆土,然后呢?
府里没有儿孙绕膝,只有老妻日渐消瘦的身影和满屋子的回忆。
萧义驱马靠近,低声道:“将军,兵部传来消息,明日卯时,陛下于太极殿受俘献捷。”
陈信义淡淡“嗯”了一声,目光掠过街边一间热气腾腾的包子铺。
记得煜儿小时候,最爱吃这家的肉包子,每次下朝,他总会捎上两个。
那时,淑贞总会站在门口,笑着埋怨他又惯着孩子。
物是人非。他轻轻叹了口气,将思绪拉回。
队伍行至御街中段,喧闹声陡然增大,原是拐进了通往西市的岔路。
西市口,正是京城最大的奴隶交易市场。
汗味、牲畜的腥膻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
陈信义不禁蹙紧了眉头。他向来不喜此地,总觉得有伤天和。
就在他准备催马加速离开时,眼角余光瞥见了那个角落。
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女孩,穿着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破旧单衣,双手被粗糙的麻绳缚着。
她孤零零地蹲在一个木桩旁,不像其他奴隶那样或哭喊或哀求,只是安静地低着头。
乱蓬蓬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尖削的下巴和一段细白的脖颈。
人牙子正唾沫横飞地向几个看似富商模样的人推销着她。
“别看瘦,筋骨好着呢!洗衣做饭样样都能干,价钱好商量!”
一个富商伸出手,想抬起她的脸瞧瞧,女孩猛地偏过头,避开了那带着审视意味的触碰。
动作间,陈信义看到了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清澈的眸子,黑白分明,里面没有恐惧,也没有乞怜,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然而在那沉寂深处,他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力压抑的倔强。
就是这一丝倔强,让陈信义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想起了多年前,在边关雪地里救下的一只幼狼,也是这样的眼神。
萧义见他再次驻足,且目光定定落在那女奴身上,心中诧异,却不敢多问。
将军并非贪恋女色之人,府中侍女也寥寥无几,今日此举,着实反常。
陈信义沉默地看着,人牙子见富商们嫌价高摇头散去,悻悻地踢了女孩一脚。
“晦气!砸手里了!”
女孩被踢得踉跄一下,依旧一声不吭,只是慢慢重新蹲好,将脸埋得更深。
陈信义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那人,多少钱?”
02
喧嚣的市集仿佛瞬间安静了一瞬。
人牙子愣了一下,抬头看见端坐马上的陈信义,虽未着朝服,但那份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他腿肚子发软。
他连滚爬爬地过来,点头哈腰:“这……这位军爷,您眼光真好!这丫头虽然瘦,但……”
“多少?”陈信利打断他,语气平淡,却透着不耐。
人牙子咽了口唾沫,伸出两根手指,又赶紧变成一根:“十、十两银子!不,五两!军爷要,五两就成!”
陈信义瞥了一眼那女孩,她对这边的讨价还价毫无反应,仿佛与自己无关。
他从怀中摸出一锭约莫十两的银子,抛给人牙子。“解了她的绳子。”
人牙子接过银子,喜出望外,忙不迭地跑去解开了女孩手腕上的麻绳。
粗糙的绳索磨破了她的皮肤,留下深深的红痕。
陈信义对萧义道:“给她找件外袍披上。”
萧义虽满腹疑窦,还是依言从行囊里取出一件军中常用的灰色棉布外袍,递了过去。
女孩看着递到面前的袍子,迟疑了一下,才缓缓伸手接过,低声道:“谢谢。”
她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并非普通贫家女能有的韵致。
她将宽大的外袍裹在身上,遮住了破烂的衣衫,整个人更显得瘦小。
陈信义调转马头:“带上她,回府。”
说罢,便不再看她,径直催马前行。
萧义示意一名亲兵将女孩扶上一匹驮行李的备马,队伍再次动了起来。
穿过熙攘的街市,女孩始终低着头,双手紧紧抓着袍子的前襟。
她能感受到周围投来的各种目光,好奇的,怜悯的,鄙夷的。
但她只是沉默着,偶尔抬眼飞快地扫视一下这座陌生的皇城。
高墙深院,朱门绣户,与她记忆中断壁残垣、火光冲天的景象截然不同。
那些破碎的记忆碎片,像冰锥一样刺痛着她的心。
她用力咬住下唇,不让自己陷入回忆的漩涡。
现在,她只是一个被买回来的奴仆,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只是,买下她的这位老将军,为何会选中她?那一闪而过的恻隐之心,又是为何?
她偷偷抬眼,望向队伍前方那个挺拔的背影,心中充满了迷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队伍终于抵达镇国将军府。
黑漆大门缓缓打开,管家陈长旺早已领着下人在门口迎候。
“恭迎将军凯旋!”众人齐声行礼。
陈信义翻身下马,将马鞭丢给迎上来的小厮,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陈长旺身上。
“长旺,府里一切可好?夫人呢?”
陈长旺躬身道:“回将军,府中一切安好。夫人正在佛堂诵经,吩咐了不让打扰。”
陈信义点了点头,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情。
他知道,淑贞又是在为早逝的儿子儿媳祈福,或者说,是在用这种方式逃避现实。
他转身,指了指刚被亲兵扶下马的女孩。
“这丫头是我从市集上带回来的,瞧着可怜。给她安排个住处,干净暖和些。”
“让她先在夫人院里做些轻省活计,梳洗一下,换身干净衣裳。”
陈长旺这才注意到将军身后还跟着一个披着灰袍、瘦骨嶙峋的女孩。
他心中讶异,将军从不往府里带陌生人,尤其是女子。
但他面上不显,恭敬应道:“是,将军放心,老奴这就去安排。”
陈信义又看了女孩一眼,她对“丫头”、“活计”这样的字眼似乎并无反应,只是安静地站着。
他挥了挥手:“带她下去吧。”说完,便大步向内院走去。
萧义跟在他身后,低声道:“将军,此女来历不明,安置在夫人身边,是否……”
陈信义脚步未停,淡淡道:“一个市集上买来的苦命人,能有什么来历?”
“淑贞她……终日郁郁,有个年轻人在身边陪着,说说话,或许能宽慰些。”
萧义不再多言,只是心中那丝疑虑并未消散。
那女孩的眼神,太过平静,平静得不像一个刚刚脱离苦海的奴隶。
陈长旺走到女孩面前,语气还算和蔼:“姑娘,跟我来吧。”
女孩抬起头,看了陈长旺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她跟着陈长旺,穿过层层庭院,走向将军府的深处。
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府邸的轩昂气派让她有些目眩。
她紧紧裹着身上的灰袍,仿佛那是唯一能保护她的东西。
陈长旺一边走,一边暗自打量她。
这女孩虽然狼狈,但行走间姿态并不粗鄙,甚至隐约有种……说不出的雅致。
他心中疑窦丛生,将军这随手一买,恐怕买回来的不简单。
03
将军府邸深阔,穿过几重仪门,绕过影壁,喧闹便被隔绝在外。
越往里走,越是清静,只闻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和偶尔几声清脆的鸟鸣。
陈长旺将女孩领到靠近老夫人院落的一处僻静厢房。
“姑娘暂且在此安顿,稍后我会派人送热水和干净衣物过来。”
女孩低眉顺眼,轻声道:“多谢管家。”
她的声音依旧沙哑,但措辞得体,让陈长旺又不禁多看了一眼。
“姑娘如何称呼?”陈长旺问道。
女孩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慕青。周慕青。”
“周姑娘。”陈长旺点点头,“府中规矩,待你安顿下来,自会有人告知。”
“老夫人心善,但喜静,平日无事莫要喧哗,仔细当差便是。”
周慕青再次颔首:“是,慕青记下了。”
陈长旺安排了一个伶俐的小丫鬟伺候她梳洗,便转身离去,他还需向将军回话。
厢房虽然简洁,却干净整洁,一应物品俱全,比周慕青想象中的要好太多。
小丫鬟端来热水和一套半新的棉布衣裙,好奇地偷偷打量着她。
“姐姐,你是将军新买回来的吗?”小丫鬟年纪小,藏不住话。
周慕青正将手浸入温热的水中,闻言动作微微一滞,轻轻“嗯”了一声。
“将军人可好了!”小丫鬟自顾自说道,“虽然看着严肃,但从不轻易责罚下人。”
“就是老夫人……唉,老夫人心里苦,常常一个人对着少爷的画像流泪。”
周慕青擦拭手臂的手停了下来:“少爷?”
“就是将军和夫人的独子,煜少爷。”小丫鬟压低了声音,“二十年前,听说遇害了,一家子都没了……”
周慕青的心猛地一跳,一股莫名的酸楚涌上喉头。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继续梳洗,不再多问。
温热的水洗去满身污垢,也暂时驱散了刺骨的寒意。
换上干净的衣裙,虽然宽大了些,却让她终于有了一丝“人”的感觉。
小丫鬟帮她梳理打结的长发,惊叹道:“姐姐,你的头发真好,又黑又亮。”
周慕青看着铜镜中模糊的容颜,洗净尘埃后,露出一张清秀却苍白的面孔。
眉眼间依稀能看出几分原本的秀丽,只是长期的营养不良和担惊受怕,让她显得格外脆弱。
她抬手,下意识地摸了摸颈后,那里有一小片肌肤,似乎与别处不同。
但指尖触到的,只有微凉的皮肤。她放下手,不再去想。
梳洗完毕,陈长旺便来了,带她去见老夫人吕淑贞。
老夫人的院子更加幽静,院中种满了兰花,清雅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
正房的门开着,一位身着素色锦袍、鬓发如银的老妇人坐在窗边的软榻上。
她手中拿着一卷佛经,目光却并未落在经文上,而是望着窗外一株开得正盛的白玉兰出神。
侧脸轮廓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秀美,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哀愁。
“夫人,将军带回来的丫头带来了。”陈长旺在门口恭敬禀报。
吕淑贞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周慕青身上。
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历经沧桑后的淡漠,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周慕青低下头,依着方才小丫鬟教的规矩,屈膝行礼:“奴婢周慕青,见过老夫人。”
吕淑贞没有立刻叫她起身,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女孩低垂的脖颈纤细白皙,身形单薄得像风中芦苇。
但那份沉静的气质,却不像寻常小户人家出来的。
“起来吧。”吕淑贞的声音温和,却带着疏离,“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周慕青站起身,依旧垂着眼:“回老夫人,奴婢周慕青,今年……应是十八了。”
“应是?”吕淑贞微微挑眉。
周慕青声音更低:“奴婢……不记得具体生辰了。”
吕淑贞心中一动,不记得生辰?这倒是少见。
她放下佛经,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拨弄着浮叶。
“既是将军带你回来的,便在院里安心住下。”
“平日里帮着打扫下庭院,给花浇浇水,做些轻省活计便好。”
“有什么需要的,跟陈管家说,或者直接告诉我身边的李嬷嬷也行。”
周慕青恭敬应道:“是,谢老夫人。”
吕淑贞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模样,不知为何,心里竟生出一丝莫名的柔软。
这孩子的年纪,若她的孙女还在,也该是这般大了罢。
这个念头一起,心口便是一阵刺痛。
她挥了挥手,语气略显疲惫:“下去吧,让李嬷嬷给你安排具体事宜。”
周慕青再次行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吕淑贞望着她消失在门外的背影,久久没有收回目光。
李嬷嬷上前轻声道:“夫人,这丫头瞧着倒是个安分的。”
吕淑贞轻轻叹了口气:“安分就好。这府里,经不起什么风波了。”
只是,那丫头眉眼间的神态,为何……总觉得有几分眼熟?
像谁呢?她蹙眉思索,却一时想不起来。
04
周慕青在将军府住了下来。
她被安排在老夫人院角落的一间小耳房,与李嬷嬷相邻。
活计确实轻省,无非是清扫院落落叶,擦拭廊下栏杆,照料那几盆珍贵的兰花。
她话很少,做事却极认真细致,洒扫擦拭一丝不苟。
给兰花浇水时,她会先用手试试水温,再轻轻浇灌,生怕伤了根系。
这份细心,落在李嬷嬷眼里,暗暗点头。
这不像是个粗使丫头能做出来的事,倒像是受过些熏陶的。
吕淑贞也渐渐注意到了这个沉默寡言的女孩。
有时她在窗边看经书,抬眼就能看到周慕青在院子里安静劳作的身影。
女孩总是微微低着头,脖颈弯出一个柔顺的弧度,侧脸在日光下显得格外安静。
偶尔抬头擦汗时,那双清澈的眸子,会让吕淑贞一阵恍惚。
太像了。不是容貌,是那种神态,那种眉宇间不经意流露出的温婉与坚韧。
像她早逝的儿媳,苏婉晴。
婉晴是书香门第出身,知书达理,性格外柔内刚。
当年儿子陈煜执意要娶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她还曾有些担忧。
后来事实证明,婉晴用她的温柔和智慧,将那个小家打理得温馨美满。
可惜,天妒良缘。一场突如其来的祸事,夺走了一切。
吕淑贞放下经书,揉了揉眉心,将涌上来的酸楚压下去。
她吩咐李嬷嬷:“去叫那丫头过来,帮我穿一下针线。”
年纪大了,眼神不济,穿针引线这种小事都变得困难。
周慕青很快便来了,洗净的手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
她接过针线,手指灵巧地一捻,线头便轻松穿过了细小的针孔。
“老夫人,穿好了。”她双手将针线递还,动作自然流畅。
吕淑贞接过,状似无意地问道:“看你手法伶俐,以前常做女红?”
周慕青微微一顿,低声道:“略懂一些。”
“哦?家中父母是做什么的?可是织户?”吕淑贞继续试探。
周慕青的头垂得更低,声音几不可闻:“奴婢……不记得了。”
又是“不记得”。吕淑贞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
一个人,怎么会连自己的生辰、家世都不记得?
除非……是经历了极大的变故,刻意遗忘,或是不愿提及。
她看着周慕青低垂的眼睫,那微微颤抖的样子,竟让她心生不忍。
“罢了,不想说便不说。”吕淑贞放缓了语气,“你去小厨房看看,给我炖的燕窝可好了。”
“是。”周慕青如蒙大赦,轻声退下。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吕淑贞对李嬷嬷叹道:“这孩子,心里藏着事呢。”
李嬷嬷低声道:“老奴也瞧着不像普通人家出身,言行举止,颇有章法。”
“许是遭了难的好人家孩子。”吕淑贞沉吟道,“你平日多留意些,但莫要吓着她。”
“老奴明白。”
另一边,陈信义卸去戎装,换上一身家常锦袍,坐在书房里。
窗外竹影摇曳,书房内墨香袅袅,但他却无法真正静下心来。
明日太极殿献捷,又是一番繁琐礼仪,以及与朝中诸公的虚与委蛇。
尤其是兵部尚书董勇,想到此人,陈信义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董勇与他素来不睦,此次北征,在粮草补给上多方掣肘,险些误了大事。
若非他当机立断,冒险奇袭,恐怕胜负难料。
而二十年前,董勇还只是他麾下一名偏将,与煜儿关系似乎……颇为密切。
后来煜儿出事不久,董勇便官运亨通,一路做到了兵部尚书。
这中间,是否有什么关联?陈信义一直不愿深想,那是他心中最深的痛。
管家陈长旺敲门进来,汇报府中事务,最后提到了周慕青。
“将军,那周姑娘安顿在夫人院里,做事勤谨,话也不多,夫人似乎……并不讨厌她。”
陈信义点了点头:“她可还安分?有没有打听什么?”
“没有,极为安分,除了干活,几乎不出院子。”陈长旺回道,“只是……”
“只是什么?”
“老奴总觉得,这姑娘不简单。她行事说话,不像小门小户出身,倒像是有过教养的。”
陈信义捻着胡须,沉思片刻:“既然安分,便先留着吧。夫人那边,有个年轻人陪着,也好。”
他当初买下她,多半是一时冲动,或许是那眼神里的倔强,触动了他心底的某根弦。
如今想来,确实有些孟浪。但愿,不会给府里带来什么麻烦。
“你多留意着点,若有什么不妥,及时回我。”
“是,将军。”陈长旺躬身退下。
陈信义走到窗前,看着暮色渐浓的庭院。
买回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他这举动,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反常。
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牵引着他,走向一个未知的方向。
05
日子平静地过了几天。
周慕青逐渐熟悉了将军府的生活节奏,也熟悉了老夫人吕淑贞的习性。
老夫人喜静,爱兰花,每日早晚必在佛堂诵经一个时辰。
口味清淡,畏寒,夜里需得用汤婆子煨着被窝。
这些,周慕青都默默记在心里,做事越发体贴周到。
她发现老夫人虽然表面冷淡,但心地善良,对下人从不苛责。
偶尔看到她衣着单薄,还会让李嬷嬷找些厚实衣物给她。
这份不经意的关怀,让周慕青冰封的心,渐渐有了一丝暖意。
这日午后,吕淑贞小憩醒来,觉得有些闷,便想到院子里走走。
周慕青连忙上前搀扶。
春末阳光暖和,照在身上很是舒服。院中的兰花散发着幽香。
吕淑贞走到一盆长势稍弱的兰花前,微微蹙眉:“这盆‘绿云’近日精神头不大好。”
周慕青仔细看了看,轻声道:“老夫人,奴婢瞧着,这土似乎板结了些,透气不好。”
“哦?你还懂这个?”吕淑贞有些意外。
周慕青低下头:“奴婢胡乱猜的。以前……好像见人侍弄过花草。”
吕淑贞看着她:“那你说说,该如何?”
周慕青迟疑了一下,道:“或许可以松松土,换些透气疏松的植料,放在通风处养几日。”
她说得条理清晰,并非信口开河。
吕淑贞点了点头,对李嬷嬷道:“就按她说的,试试看。”
李嬷嬷应下,心中也对周慕青刮目相看。这绝非寻常丫头能有的见识。
两人沿着回廊慢慢走着,吕淑贞忽然问道:“慕青,你识字吗?”
周慕青心中一惊,差点脱口而出“识得”,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不能暴露太多。在没弄清自身处境和将军府底细前,藏拙是最好的选择。
她摇了摇头,声音细微:“不……不识得。”
吕淑贞停下脚步,看着她低垂的脑袋,温和道:“不识字也无妨。你若想学,我可以让李嬷嬷教你。”
周慕青连忙道:“谢老夫人,奴婢愚钝,怕学不好。”
吕淑贞笑了笑,没再勉强,但心中的疑窦又深了一层。
刚才问及是否识字时,这丫头眼神有一瞬间的闪烁,虽然很快掩饰过去,却没能逃过她的眼睛。
她在撒谎。为何要隐瞒识字?
吕淑贞不再追问,转而说起别的事,语气愈发温和。
她让周慕青陪她去库房找几匹料子,想给陈信义做件新夏袍。
库房里堆满了各种赏赐和旧物,空气里弥漫着樟木和尘土的混合气味。
吕淑贞仔细挑选着布料,周慕青安静地跟在身后。
忽然,吕淑贞被角落里一个蒙尘的箱子绊了一下,踉跄半步。
周慕青下意识地上前扶住她,动作迅捷而稳当。
“老夫人小心!”
她的手稳稳托住吕淑贞的手臂,力道恰到好处。
吕淑贞站稳身形,拍了拍她的手背:“没事,人老了,腿脚不灵便了。”
她的目光却落在周慕青扶她的那只手上。
手指纤细,但指腹和虎口处,却有一层薄薄的茧子。
那不是做粗活留下的茧,倒像是……长期握笔留下的痕迹。
吕淑贞的心跳漏了一拍。一个自称不识字的人,怎会有握笔的茧?
她没有点破,只是若无其事地继续挑选布料。
但一个大胆的、让她心跳加速的猜想,开始在她脑海中盘旋。
这姑娘的年纪,婉晴失踪的女儿若还在,也该是这般大了。
那眉眼间的神似,这不合身份的仪态和见识,还有这刻意隐瞒的识字……
难道……难道世上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她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随即又在心里否定。
不可能,那孩子当年是确认遇害了的,尸骨无存……
可是,万一呢?万一是弄错了呢?
吕淑贞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她需要冷静,需要更多的证据。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对周慕青道:“料子选好了,我们回去吧。”
回到房中,吕淑贞借口累了,让周慕青先退下。
她独自坐在窗前,心潮起伏,久久无法平静。
她需要找一个机会,一个能确认她猜想的机会。
如果……如果那孩子颈后,真的有那个胎记……
吕淑贞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她紧紧攥住了衣角。
那是苏家女子代代相传的胎记,形似莲花,嫣红如血。
婉晴有,她生下的女儿,背上也有。
这个秘密,除了她和婉晴,就连陈信义和儿子陈煜都不知道。
这是她当年抱着刚出生的孙女时,婉晴悄悄告诉她的。
如果周慕青颈后真有那个胎记……
吕淑贞不敢再想下去,巨大的希望和恐惧交织在一起,几乎让她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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