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下午四点半,龙湾区年度工作会议已经开了两个多小时。
椭圆会议桌旁坐满了各部门一把手,空气中弥漫着茶水和文件混合的气味。
新任区长周利翻完最后一页汇报材料,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眉心。
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等待这位空降区长做会议总结。
周利却抬手看了看腕表,说了句让所有人愣住的话。
“晚饭订在哪儿了?”
办公室副主任连忙接话:“按惯例在望江楼,包厢已经留好了。”
周利点点头,目光扫过满桌的干部。
“退了吧。让食堂送盒饭过来,咱们就在会议室吃完,晚上接着议。”
会议室里响起轻微的骚动。几个副局长交换着眼神,住建局长魏向东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
盒饭送来时还冒着热气。周利打开塑料餐盒,青椒肉丝配米饭,外加一个荷包蛋。
他吃得很快,五分钟后重新摊开规划图。
“滨河新城项目,明天上常务会专题研究。”
魏向东夹菜的手微微一顿。
第二天清晨七点,区政府大楼还没几个人。周利办公室的灯已经亮了半小时。
八点整,紧急通知发到各部门:“滨河新城项目暂停实施,等待进一步审查。”
八点十分,魏向东面色铁青地冲出大楼,手机紧贴耳边。
他没有去住建局,而是径直开车驶向城东。
车轮碾过雨后积水的路面,溅起浑浊的水花。
这个早晨,很多人还没意识到,龙湾区的天要变了。
01
会议室墙上的时钟指向五点十分。
空调发出低沉的嗡鸣声,吹散了初夏午后的闷热。
周利那句话说完后,空气凝固了大约三秒钟。
办公室副主任张了张嘴,似乎想确认自己没听错。
“区长,望江楼那边已经备好菜了,海鲜都是早上刚送来的……”
“退掉。”周利的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按人头订盒饭,标准按工作餐来。”
他重新戴上老花镜,目光落在面前的汇报材料上。
手指在某一行字下轻轻划了一道。
会议室里响起纸张翻动的声音,没人再说话。
几个年轻干部低头摆弄着钢笔,眼角余光偷偷打量新任区长。
周利今年四十八岁,从邻市平调过来刚满三天。
他穿着浅灰色夹克衫,袖口洗得有些发白,戴一副黑框老花镜。
说话时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看人时的眼神。
不锐利,却有种说不出的穿透力。
仿佛能透过文件看到背后那些没写出来的东西。
“继续开会。”周利抬头,“财政局先说上月税收情况。”
会议重新开始,但气氛明显变了。
有人坐直了身体,有人把原本随意摊开的笔记本合上,重新工整地记录。
魏向东坐在周利斜对面,慢条斯理地拧开保温杯。
他喝了口茶,视线在周利脸上停留片刻,然后移向窗外。
窗外是区政府大院,几棵老槐树在风里摇晃着枝叶。
六点半,食堂工作人员推着餐车进来。
白色泡沫餐盒在会议桌上依次摆开,塑料盖子上蒙着水汽。
“大家趁热吃。”周利第一个打开餐盒,“吃完咱们接着讨论。”
青椒肉丝的香味混着米饭的热气弥漫开来。
有人吃得很快,有人细嚼慢咽。
发改委主任低声和旁边的副局长交谈:“这规格,怕是十几年头一回。”
“新官上任三把火嘛。”副局长夹起一块肉丝,“就是不知道要烧到哪儿。”
傅诗琪坐在靠墙的列席座位上,小口吃着饭。
她是区政府办公室的科员,负责会议记录。
今年二十六岁,到区政府工作三年,这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区长。
周利吃饭的样子很专注,左手扶着餐盒,右手拿筷子。
不像有些领导,边吃边说话,饭粒都喷到文件上。
他吃完后,把一次性筷子整齐地放回餐盒盖,抽了张纸巾擦嘴。
然后拿起滨河新城的规划图,戴上老花镜仔细看。
傅诗琪注意到,他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诗琪。”办公室主任低声叫她,“把区长的水杯添一下。”
傅诗琪连忙起身,拿起热水瓶走过去。
周利正指着规划图上的某个区域,问魏向东:“这一片的拆迁进度怎么样了?”
“百分之九十已经完成。”魏向东放下筷子,“剩下几户正在做工作,月底前肯定能解决。”
“补偿标准呢?”
“完全按照市里文件执行,每平米八千二。”
周利点点头,没再追问。
傅诗琪往他杯子里添水时,瞥见规划图上用红笔画了个圈。
圈住的地方叫“梁家巷”,是她小时候经常路过的一条老街。
添完水回到座位,傅诗琪心里莫名有些不安。
她想起上周整理档案时,看到过滨河新城的拆迁协议。
有几份协议的签字笔迹特别相似,就像同一个人签的。
当时她以为是巧合,没往深处想。
现在看着魏向东侃侃而谈的样子,那种不安感又浮了上来。
“好了,咱们继续。”周利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会议一直开到晚上九点。
散会时,周利叫住魏向东:“老魏,明天一早把滨河新城的全部材料送我办公室。”
“全部?”魏向东愣了一下。
“对,从立项到招投标,所有相关文件。”
“好,我明天一早就送过来。”
魏向东走出会议室时,脚步比平时快了些。
傅诗琪收拾完记录本,最后一个离开。
走廊里的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声次第亮起,又在身后熄灭。
她走到楼梯口时,听见下面传来压低声音的通话。
“对,改吃盒饭了……嗯,我知道……明天?行,我看看情况……”
是魏向东的声音。
傅诗琪下意识停下脚步,等那声音消失在楼梯拐角,才慢慢走下去。
区政府大院里已经没什么人,只有门卫室的灯还亮着。
她推着电动车走出大门,夜风吹在脸上,凉丝丝的。
回头看了一眼办公楼,三楼那扇窗户还透着光。
那是区长办公室。
傅诗琪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
“在机关工作,要记得两件事:该看见的要看见,不该看见的要学会看不见。”
她摇摇头,骑上电动车融入夜色。
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又压得很短。
车轮碾过路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这个夜晚,很多人没睡好。
02
第二天清晨七点十分。
傅诗琪提前二十分钟到办公室,烧水,擦桌子,整理当天要处理的文件。
窗外飘着细雨,玻璃上挂着细密的水珠。
七点二十五分,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办公室主任推门进来,脸色不太好看:“小傅,紧急通知,马上发各部门。”
“什么内容?”
“滨河新城项目暂停实施,等待进一步审查。”
傅诗琪敲键盘的手停住了:“暂停?昨天会上不是还说要加快推进吗?”
“区长刚做的决定。”主任压低声音,“魏局长已经去区长办公室了。”
话音未落,楼上传来关门声。
很重的一声,整层楼都能听见。
傅诗琪走到走廊,看见魏向东从楼梯快步下来。
他脸色铁青,嘴唇紧抿着,手机贴在耳边。
“我现在过去,见面说。”声音压得很低,但怒气掩不住。
经过傅诗琪身边时,他甚至没注意到有人。
径直冲出大楼,钻进那辆黑色轿车。
轮胎碾过积水路面,溅起一片水花。
很快就消失在雨幕中。
傅诗琪回到办公室,主任正在打电话。
“对,所有相关工作暂停……原因?等正式通知吧。”
挂断电话后,主任揉了揉太阳穴:“这下要出大事了。”
“主任,这项目不是市里重点工程吗?”
“重点工程才麻烦。”主任叹了口气,“投资三个多亿,说停就停,多少人盯着呢。”
傅诗琪没再问,坐下继续打通知。
手指敲击键盘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
她想起昨晚魏向东在楼梯间的那通电话。
“明天?行,我看看情况……”
现在看来,情况已经超出魏向东的预料。
八点半,各部门陆续有人来打听消息。
傅诗琪按照主任交代的统一口径回答:“等正式通知,现在不清楚具体情况。”
但私下里,各种猜测已经在办公楼里蔓延。
有人说周利新官上任要立威,有人说项目本身有问题,还有人说是上面有人打了招呼。
十点钟,傅诗琪去档案室调取滨河新城的相关文件。
档案员是个快退休的老同志,戴着老花镜在整理卷宗。
“小傅啊,你也来要滨河新城的材料?”
“也?还有谁要过?”
“早上区长办公室来电话,让把所有材料都送过去。”档案员指了指桌上厚厚几摞档案盒,“这不,我正在整理呢。”
傅诗琪帮忙一起整理。
立项报告,规划图纸,招标文件,拆迁协议……
她翻到拆迁补偿协议时,动作慢了下来。
那些签字笔迹,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王师傅,这些协议都是拆迁户本人签的吗?”
“那当然,签字按手印,程序都齐全。”档案员头也不抬,“不过具体经办是住建局,我们只负责存档。”
傅诗琪翻开其中一份协议。
被拆迁人叫梁美玉,住梁家巷十七号,补偿面积六十二平米。
签字处是歪歪扭扭的三个字,按着红手印。
但那个“玉”字的最后一横,收笔时有个不自然的顿挫。
她又翻了几份,发现好几份协议的“同意补偿方案”几个字,连笔走势几乎一模一样。
“这些协议是什么时候签的?”
“去年十月到今年三月,分批签的。”档案员抬起头,“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随便问问。”
傅诗琪合上档案盒,心里那点不安在扩大。
她抱起一摞材料送到三楼区长办公室。
门虚掩着,能听见里面说话的声音。
“周区长,这个项目真的不能停。”是发改委主任的声音,“停工一天损失就几十万,施工单位已经垫资进场了。”
“损失谁负责?”周利的声音很平静。
“这个……按合同应该由……”
“应该由谁?合同条款我看了,甲方原因导致停工,损失由甲方承担。谁是甲方?”
沉默了几秒。
傅诗琪轻轻敲门。
“进来。”
推门进去,周利坐在办公桌后,面前摊开着规划图。
发改委主任站在对面,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
“区长,档案室送来的材料。”傅诗琪把档案盒放在桌上。
“放这儿吧。”周利点点头,“小傅,你留一下。”
发改委主任识趣地告辞离开。
门关上后,周利示意傅诗琪坐下。
“你在办公室工作几年了?”
“三年。”
“滨河新城的文件,你经手过吗?”
“部分经手过,主要是会议记录和通知传达。”
周利从档案盒里抽出一份招标文件,翻到中标单位那一页。
“永富建设,这家公司你了解吗?”
傅诗琪摇摇头:“不了解,只听说规模挺大的。”
“注册资金五千万,三年内承接了区里七个工程项目。”周利合上文件,“中标率百分之百。”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
雨已经停了,窗外天色依旧阴沉。
“小傅,帮我做件事。”周利转过身,“以办公室名义,约几位拆迁户代表,我想听听他们的意见。”
“约多少人?什么时间?”
“三到五个吧,时间越快越好。”周利顿了顿,“不要通过住建局,你直接联系。”
傅诗琪心里一紧:“区长,拆迁工作一直是住建局负责……”
“我知道。”周利打断她,“所以才让你直接联系。”
他的眼神很平静,但话里的意思很清楚。
傅诗琪点点头:“我马上去办。”
走出办公室时,她的手心有点出汗。
回到自己座位,她看着电脑屏幕发了会儿呆。
然后打开内部通讯录,找到梁家巷所属街道办的电话。
拨号前,她深吸了一口气。
电话接通了。
“喂,你好,我是区政府办公室的小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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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下午两点,雨又开始下。
傅诗琪撑着伞走出区政府大院,鞋跟踩在水洼里,溅湿了裤脚。
街道办在梁家巷东头,一栋九十年代的老楼。
墙皮有些脱落,露出里面斑驳的水泥。
办公室主任是个中年女人,姓刘,热情地给傅诗琪倒茶。
“傅科员亲自来,是为了拆迁的事吧?”
“区长想了解一下拆迁户的实际情况。”傅诗琪接过茶杯,“刘主任能不能推荐几位代表?”
刘主任面露难色:“这个……大部分拆迁户已经搬走了,剩下几户工作比较难做。”
“难做是什么意思?”
“就是不太配合。”刘主任压低声音,“特别是梁美玉那户,老太太七十多了,死活不肯搬。”
梁美玉。
傅诗琪想起档案里那份协议。
“能带我去见见这位梁阿姨吗?”
“现在?”刘主任看看窗外的大雨,“路不好走,而且老太太脾气有点倔。”
“没关系,来都来了。”
刘主任只好拿起伞:“那走吧,不过傅科员别抱太大希望。”
两人走进雨中。
梁家巷确实已经拆得差不多了。
断壁残垣浸泡在雨水里,砖块和水泥板散落一地。
只有巷子尽头还有几间平房立着,像是被遗忘的牙齿。
梁美玉家在第三间。
低矮的瓦房,门框上贴着褪色的春联,字迹已经模糊。
刘主任敲了敲门:“梁阿姨,在家吗?”
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好一会儿门才开。
一个瘦小的老太太探出头,花白的头发梳得整齐,眼睛很亮。
“刘主任啊,什么事?”
“区里领导想跟您聊聊。”刘主任侧身让出傅诗琪。
梁美玉打量了傅诗琪几眼:“进来吧,屋里乱。”
房间确实很简陋。
一张木板床,一个老式衣柜,桌椅都是几十年前的老物件。
但收拾得很干净,水泥地面扫得发亮。
“阿姨,我是区政府办公室的傅诗琪。”傅诗琪在凳子上坐下,“区长想了解一下拆迁的情况,您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
梁美玉坐在床沿,双手放在膝盖上。
“想法?我能有什么想法。”她笑了笑,笑容里有种说不出的疲惫,“他们给的条件,我接受不了。”
“补偿标准不是每平米八千二吗?”
“是八千二。”梁美玉点点头,“可我这房子,他们只算四十八平米。”
傅诗琪记得协议上写的是六十二平米。
“档案里写的是六十二……”
“那是他们写的。”梁美玉站起身,从衣柜顶层摸出一个小铁盒。
打开,里面是一份皱巴巴的协议。
“这是我签的那份,你看。”
傅诗琪接过来。
纸张已经泛黄,但字迹清晰。
补偿面积那一栏,确实写着四十八平米。
总金额三十九万三千六百元。
签字处是梁美玉的名字,按着红手印。
“可是存档的那份……”傅诗琪说到一半停住了。
她明白了。
存档协议是被人改过的。
“他们第一次来,说四十八平,我不同意。”梁美玉的声音很平静,“后来来了几个人,把协议往桌上一拍,说就这个条件,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
“您签字了吗?”
“签了。”梁美玉苦笑,“我一个老太婆,能怎么办?儿子在外地打工,家里就我一个人。”
傅诗琪看着协议,心里堵得慌。
“那后来为什么没搬?”
“钱没给够。”梁美玉说,“协议上写三十九万,实际只给了三十万。我问剩下的九万呢,他们说等搬了再给。”
“您没找住建局反映?”
“找过。”梁美玉摇摇头,“接待的人说会核实,核实了大半年,没下文。”
窗外雨声渐大,敲打着瓦片。
房间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节能灯发出苍白的光。
傅诗琪沉默了一会儿:“梁阿姨,区长想见见您,您愿意去吗?”
梁美玉愣了一下:“区长要见我?”
“对,他想听拆迁户的真实想法。”
老太太犹豫了,手指摩挲着铁盒边缘。
“我……我说不好话,怕给领导添麻烦。”
“不会的,区长人很好。”傅诗琪轻声说,“而且您的情况,需要让领导知道。”
梁美玉想了很久,终于点点头。
“那我去。什么时候?”
“明天上午,我过来接您。”
离开梁家巷时,雨小了些。
傅诗琪撑着伞走在瓦砾堆间,心情很沉重。
刘主任在一旁絮絮叨叨:“傅科员,其实这种情况也不是个例。有些拆迁户签完协议就反悔,想多要点……”
“刘主任。”傅诗琪停下脚步,“协议金额和实际发放金额不一致,街道办知道吗?”
刘主任脸色变了变:“这个……我们只负责协助动员,具体补偿发放是住建局和财政局的事。”
“那你们协助动员的时候,没发现拆迁户有意见?”
“意见肯定有,但重点工程要推进,总要有人做出牺牲嘛。”刘主任说得冠冕堂皇。
傅诗琪没再说什么。
回到办公室已经四点多了。
她刚坐下,手机震了一下。
是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傅科员,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
没有落款。
傅诗琪盯着屏幕看了几秒,回复:“你是谁?”
没有回应。
她删掉短信,但手指有点抖。
桌上电话响了,是区长办公室打来的。
“小傅,拆迁户联系得怎么样了?”
“联系了一位,约好明天上午见面。”
“好。”周利顿了顿,“另外,你明天上午去趟住建局,把滨河新城的施工许可证和质检报告复印件拿回来。”
“需要办手续吗?”
“不用,就说办公室要存档。”
挂断电话,傅诗琪看着窗外渐暗的天色。
办公楼里的灯陆续亮起,像一个个发光的格子。
每个格子里,都有人在忙碌,或者在假装忙碌。
她想起父亲说的那句话。
“该看见的要看见,不该看见的要学会看不见。”
但现在,她已经看见了。
04
第二天早晨七点五十。
傅诗琪提前到办公室,泡了杯浓茶。
昨晚没睡好,梦里全是梁美玉那双疲惫的眼睛。
八点整,她给住建局办公室打电话。
接电话的是个年轻女孩,声音很甜。
“您好,这里是住建局办公室。”
“你好,我是区政府办公室的傅诗琪。区长需要滨河新城的施工许可证和质检报告复印件,麻烦送一份过来。”
“好的,我记一下。”那边传来写字的声音,“需要什么时间送到?”
“上午十点前吧,我在办公室等。”
“没问题。”
挂断电话,傅诗琪开始整理今天的工作安排。
九点钟,她准备去接梁美玉。
刚拿起包,手机又震了。
还是那个陌生号码,这次是彩信。
点开,是一张照片。
照片拍的是个饭局,圆桌上摆满菜肴,几个人正在碰杯。
虽然像素不高,但能认出其中一个人是魏向东。
坐在他旁边的,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微胖,戴着金丝眼镜。
傅诗琪不认识这个人。
照片下面有一行字:“望江楼,昨晚。”
发送时间是今天凌晨两点。
傅诗琪盯着照片看了很久。
昨晚魏向东在望江楼吃饭,和这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
而一周前,周利正是在望江楼退了包间,改在会议室吃盒饭。
她保存照片,删掉彩信,然后给周利发了条消息。
“区长,接到匿名照片,内容涉及魏局长,已保存。”
两分钟后,周利回复:“知道了,注意安全。”
短短五个字,傅诗琪却感到一股寒意。
九点二十,她开车来到梁家巷。
雨停了,但路面还是湿的。
梁美玉已经等在门口,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外套,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手里拎着个布袋子。
“阿姨,上车吧。”傅诗琪帮她拉开车门。
车里开了暖气,梁美玉搓了搓手。
“傅同志,区长真的愿意听我说?”
“真的,您别紧张,有什么说什么。”
车子驶出小巷,拐上主路。
梁美玉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忽然说:“这楼盖得真快啊,一年前这儿还是菜市场。”
“您在这儿住多久了?”
“五十二年了。”老太太声音很轻,“结婚那年搬进来的,儿子在这儿出生,老伴在这儿去世。”
傅诗琪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本来也不想当钉子户。”梁美玉继续说,“可他们做事不地道。先压面积,再扣钱,还吓唬人。”
“吓唬人?”
“嗯,夜里来敲门,砸玻璃,还在墙上写‘拆’字。”梁美玉苦笑,“我七十多岁的人了,什么没见过?但那些年轻人做得太过分了。”
车子开进区政府大院。
傅诗琪带梁美玉上三楼,周利已经在会议室等着。
会议室不大,只摆了一张小圆桌,三把椅子。
周利亲自给梁美玉倒了杯热水。
“阿姨,辛苦您跑一趟。”
“不辛苦,不辛苦。”梁美玉有些拘谨地坐下。
“您的情况小傅跟我说了。”周利在她对面坐下,“今天请您来,就是想当面听听您的想法。”
梁美玉从布袋里掏出那个铁盒。
打开,拿出那份协议,还有一张存折。
“区长,这是我签的协议,还有他们打款的存折。协议写三十九万,存折上只有三十万。”
周利接过协议仔细看。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这协议上的公章,是拆迁办的章。”周利抬头,“您当时签协议,拆迁办的人怎么说?”
“他们说这是标准合同,大家都一样。”梁美玉顿了顿,“但我后来打听过,邻居老王家面积跟我差不多,拿了四十五万。”
“您问过拆迁办吗?”
“问过,他们说每户情况不一样。”梁美玉摇摇头,“可有什么不一样?都是老房子,都是公房转私房。”
周利把协议放下,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
“除了补偿问题,还有其他情况吗?”
梁美玉犹豫了一下。
她从铁盒最底层,又掏出一张纸。
纸已经发黄发脆,折痕处快要断裂了。
展开,上面是手写的协议,字迹潦草。
但最触目惊心的,是纸角有一块暗褐色的污渍。
像干涸的血迹。
“这是……”傅诗琪的心揪紧了。
“这是我老伴生前签的。”梁美玉的声音在颤抖,“十五年前,街道办说要拓宽巷子,拆我们家的厨房。当时补偿款是两千块,我老伴嫌少,不肯签。”
她停了一会儿,似乎在平复情绪。
“后来来了几个人,把他打了。打得满脸是血,最后按着他的手在协议上按了手印。”
会议室里安静得能听见空调的出风声。
周利盯着那张带血迹的协议,脸色很难看。
“当时报警了吗?”
“报了,警察来了,说这是拆迁纠纷,让他们协商解决。”梁美玉苦笑,“协商的结果就是,厨房拆了,钱一分没给。”
她小心地把协议折好,放回铁盒。
“区长,我不是想讹钱,我就想要个公道。老伴走得早,儿子在外地,我一个老太婆没什么好怕的。但那些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周利沉默了很久。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她们。
窗外是区政府大院,国旗在风中飘扬。
“阿姨,您先回去。”周利转过身,“这件事,我会查清楚。”
梁美玉也站起来,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区长。”
傅诗琪送她下楼,一路无话。
走到车旁时,梁美玉忽然抓住傅诗琪的手。
“傅同志,区长是个好人,你们要小心。”
“小心什么?”
老太太摇摇头,没说话,松开手上了车。
送走梁美玉,傅诗琪回到办公室。
已经十点多了,住建局的人还没送材料来。
她打电话过去,还是那个甜美的女声。
“抱歉啊傅科员,魏局长说那些材料需要他签字才能外借,他现在不在局里。”
“什么时候能回来?”
“不太清楚,可能要下午。”
挂断电话,傅诗琪明白,这是拖延。
她想了想,起身去了区长办公室。
周利正在看那份带血迹的协议,用放大镜仔细看那个手印。
“区长,住建局说材料需要魏局长签字,他今天不在。”
周利头也没抬:“意料之中。”
“那怎么办?”
“让办公室发正式函,要求住建局今日下班前必须提供。”周利放下放大镜,“如果还不给,明天我去市里调档案。”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话里的分量很重。
傅诗琪点点头,正要离开,周利叫住她。
“小傅,那张照片,发给我看看。”
傅诗琪把手机递过去。
周利看着照片上推杯换盏的两个人,眼神冷了下来。
“认识这个人吗?”他指着戴金丝眼镜的男人。
“不认识。”
“程永富,永富建设的老板。”周利把手机还给她,“滨河新城的中标单位。”
傅诗琪心里一沉。
“昨晚的照片,今天凌晨发给你。”周利沉吟,“发照片的人,想告诉我们什么?”
“想告诉我们,魏局长和承包商关系密切?”
“不止。”周利摇头,“发照片的时间很微妙。工程昨天刚停,他们就一起吃饭。这是在商量对策,还是另有目的?”
他站起身,走到文件柜前,拿出一份档案。
“这是我调来的永富建设资料。三年七个项目,中标金额总计两亿三千万。而这家公司,注册资金只有五千万。”
“他们哪来这么多资金垫资施工?”
“问得好。”周利合上档案,“所以我要看施工许可证和质检报告。如果程序合规,资金应该没有问题。如果程序有问题……”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清楚。
傅诗琪感到后背发凉。
如果滨河新城的招标有问题,那之前那些项目呢?
如果住建局长和承包商有利益输送……
她不敢再想下去。
“你先去忙吧。”周利说,“记住,今天这些事,不要对任何人说。”
“包括办公室同事?”
“包括所有人。”
傅诗琪走出办公室,走廊里的灯光白得刺眼。
她忽然想起梁美玉那句话。
“区长是个好人,你们要小心。”
小心什么?
小心谁?
05
下午三点,住建局终于把材料送来了。
送材料的是个年轻科员,把档案袋往傅诗琪桌上一放就匆匆离开。
连签收单都没让她签。
傅诗琪打开档案袋,里面是施工许可证和质检报告的复印件。
她粗略翻看,手续齐全,公章清晰。
但当她翻到施工许可证的附件时,发现了一个问题。
许可证核发日期是今年二月十五日。
而招标文件显示,永富建设中标日期是三月十日。
也就是说,在中标之前,施工许可证已经办下来了。
这不合理。
按照正常程序,应该是先招标确定施工单位,然后由中标单位办理施工许可。
现在顺序颠倒了。
傅诗琪把材料送到周利办公室。
周利正在接电话,示意她先坐下。
“好,我知道了……对,继续暂停……有什么压力我来承担。”
挂断电话,周利揉了揉眉心。
“区长,材料送来了。”
周利接过档案袋,直接翻到施工许可证那一页。
他只看了一眼,就发现了同样的问题。
“中标日期晚于许可证日期。”他抬头看傅诗琪,“你注意到了?”
“注意到了。”
“你怎么看?”
傅诗琪犹豫了一下:“可能……是特事特办?重点工程有时候会走绿色通道。”
“绿色通道也要符合程序。”周利把材料扔在桌上,“先办许可再招标,等于内定了施工单位。这违反招标投标法。”
他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
“谢记者吗?我周利……对,有点事想请你帮忙……晚上七点,老地方见。”
挂断后,他对傅诗琪说:“谢俊楠,区报的记者,一直跑城建口。我让他暗中调查永富建设。”
“记者介入会不会……”
“放心,小谢做事有分寸。”周利顿了顿,“对了,那张匿名照片,我让他也查查来源。”
傅诗琪点点头,心里却有些不安。
记者介入,事情就瞒不住了。
一旦见报,就是一场风波。
下班时已经六点半。
傅诗琪走出办公楼,天色将暗未暗,街灯陆续亮起。
她想起今晚要加班整理会议纪要,又折回办公室。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她的脚步声。
打开门,按下电灯开关。
灯没亮。
又按了几下,还是没反应。
停电了?
她走到窗边,对面楼的灯都亮着。
只有这层楼停电。
傅诗琪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
光亮划破黑暗,照出办公桌的轮廓。
她忽然觉得不对劲。
桌面的文件摆放位置,和她离开时不太一样。
电脑主机上的指示灯,本来是绿色的,现在是红色。
有人动过她的电脑。
傅诗琪心跳加速,慢慢走到办公桌前。
抽屉锁着,没有被撬的痕迹。
但键盘的位置偏移了大概两厘米。
她坐下,打开电脑。
输入密码,进入系统。
桌面图标排列整齐,看起来一切正常。
但当她打开存放滨河新城档案的文件夹时,发现里面空了。
所有的电子版文件都不见了。
包括她扫描存档的协议复印件,会议记录,还有那份问题清单。
傅诗琪后背冒出冷汗。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打开回收站。
空的。
又打开隐藏文件夹,还是空的。
文件被彻底删除了。
她拿起电话想打给网管,却发现电话也没声音。
不是停电,是有人切断了这层楼的电线和电话线。
傅诗琪抓起包和手机,快步走出办公室。
走廊里一片漆黑,只有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灯幽幽发光。
她走到楼梯口,正要下楼,忽然听见下面传来脚步声。
很轻,但很清晰。
一步一步,正在往上走。
傅诗琪屏住呼吸,退回走廊,躲进女卫生间。
脚步声越来越近。
在楼梯口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往上。
去了四楼?
傅诗琪等了一会儿,确定没有声音了,才轻手轻脚地下楼。
走到一楼大厅,门卫正在看电视剧。
“小傅,还没走啊?”
“王师傅,三楼停电了,您知道吗?”
“停电?”门卫愣了一下,“没接到通知啊,我看看电闸。”
他走到配电室,很快又出来。
“奇怪,三楼的闸被人拉了。”门卫推上电闸,“好了,现在应该有了。”
傅诗琪没再说什么,快步走出大楼。
夜风很凉,吹在脸上让她清醒了些。
她走到路边,准备打车回家。
手机震了,是周利发来的消息。
“小傅,你电脑里的文件,我这里有备份。明天给你新的U盘。注意安全,早点回家。”
傅诗琪盯着这条消息,忽然明白了。
周利早就料到会有人对她的电脑下手。
所以提前备份了证据。
那么停电,也是他预料之中的?
她回复:“区长,文件被删了,有人进了我办公室。”
几秒后,周利回复:“知道了。明天上班注意检查门窗。今晚好好休息。”
没有惊讶,没有疑问。
只有平静的嘱咐。
傅诗琪放下手机,抬头看着区政府大楼。
三楼的灯又亮了,她办公室的窗户透着光。
但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06
第二天早晨,傅诗琪提前半小时到办公室。
门锁完好,窗户关着,一切看起来正常。
她仔细检查了电脑,除了文件被删,没有其他异常。
八点半,周利让秘书送来一个U盘。
黑色,没有任何标识。
傅诗琪插上电脑,里面是完整的滨河新城档案备份。
甚至包括她没见过的材料——永富建设的财务报表,纳税记录,还有几个关联公司的注册信息。
她正看着,办公桌电话响了。
“小傅,来我办公室一趟。”是周利。
傅诗琪拿起笔记本过去。
周利办公室里有两个人。
一个是戴眼镜的年轻男人,看起来不到三十岁,背着相机包。
另一个是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穿着深蓝色夹克,神色严肃。
“介绍一下,区报的谢俊楠记者。”周利指着年轻人,“这位是市纪委的孙处长。”
傅诗琪心里一惊。
市纪委已经介入了?
“小傅,你把梁美玉的情况跟孙处长详细说说。”周利说。
傅诗琪定了定神,开始讲述昨天的见面。
说到那张带血迹的协议时,孙处长的眉头皱了起来。
“协议还在梁美玉手里?”
“对,她拿回去了。”
“我们要看看原件。”孙处长说,“另外,她提到夜里有人骚扰,有证据吗?”
傅诗琪摇摇头:“她说没报警,因为觉得报警没用。”
谢俊楠插话:“我昨晚去了梁家巷,拍了几张照片。”
他打开相机,调出照片。
昏暗的巷子,残破的墙壁,还有几间孤零零的平房。
其中一面墙上,用红漆写着大大的“拆”字。
“这是昨晚拍的。”谢俊楠说,“我采访了另外两户没搬的居民,说法和梁阿姨基本一致。补偿款被克扣,夜里有人骚扰,报警后不了了之。”
孙处长仔细看着照片:“这些情况,街道办和住建局知道吗?”
“应该知道。”傅诗琪说,“但他们说是拆迁户不配合。”
周利敲了敲桌面:“老孙,滨河新城的招标程序有问题。施工许可证在中标前就办好了,这违反规定。”
“有证据吗?”
“有。”周利从抽屉里拿出档案袋,“许可证复印件,招标文件,我都准备好了。”
孙处长接过材料,快速翻阅。
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还有这个。”周利把傅诗琪的手机递过去,“匿名发来的照片,魏向东和程永富在望江楼吃饭。时间是在我宣布工程暂停的当天晚上。”
孙处长看着照片,沉默了很久。
“周区长,这些材料我需要带回去。”
“没问题。”周利点头,“但我有个请求。”
“你说。”
“在你们正式介入之前,请暂时保密。”周利说,“如果打草惊蛇,证据可能被销毁。”
孙处长想了想:“可以,但我们调查需要时间。”
“我明白。”周利站起身,“我会继续暂停滨河新城项目,理由是需要重新论证规划。”
送走孙处长和谢俊楠,办公室里只剩下周利和傅诗琪。
“区长,纪委介入,事情就闹大了。”
“早就该闹大了。”周利走到窗前,“小傅,你知道我为什么调来龙湾区吗?”
傅诗琪摇头。
“三个月前,市里收到匿名举报,说龙湾区重点工程存在违规操作。”周利转过身,“举报信写得很详细,但没署名。市里派了两次调查组,都没查出问题。”
“所以您来了?”
“对,我是第三个调查组,只不过这次是明调。”周利笑了笑,“区长是明面上的身份,查案才是真正的任务。”
傅诗琪恍然大悟。
难怪周利到任第一天就改了吃饭惯例。
难怪他那么快就发现滨河新城的问题。
一切都有备而来。
“那现在纪委介入,您的身份……”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周利说,“接下来是纪委的工作。但在这之前,我们还要做一件事。”
“什么事?”
“保护证人。”周利神色严肃,“梁美玉,还有其他拆迁户。我担心有人会找他们麻烦。”
傅诗琪心里一紧:“那怎么办?”
“你今天再去一趟梁家巷,让她把那份带血迹的协议交给你保管。”周利说,“另外,问她愿不愿意暂时搬到别处住几天。”
“我试试。”
“注意安全,如果发现异常,马上离开。”
傅诗琪点点头,回到办公室。
她想了想,没有开车,而是坐公交车去梁家巷。
一路上,她仔细观察周围,没发现有人跟踪。
梁家巷还是老样子,安静得有些萧条。
梁美玉家的门虚掩着。
傅诗琪敲了敲门,没人应。
推开门,屋里没人。
被子叠得整齐,桌椅摆正,铁盒放在桌上。
打开,里面是协议和存折,但那张带血迹的协议不见了。
傅诗琪心里咯噔一下。
她拿出手机打梁美玉的电话,关机。
在屋里找了一圈,在枕头下发现一张纸条。
歪歪扭扭的字迹:“傅同志,我去儿子家住几天,勿念。”
傅诗琪稍微松了口气。
但协议去哪了?
她仔细查看房间,在衣柜的缝隙里,发现一点纸角。
抽出来,是那份带血迹的协议,折得很小。
梁美玉把它藏起来了。
傅诗琪把协议小心收好,正准备离开,听见外面有脚步声。
不止一个人。
她躲到门后,透过门缝往外看。
两个穿黑色夹克的男人走到门口,探头往屋里看。
“没人。”
“东西找到了吗?”
“没有,老太太精得很,不知道藏哪儿了。”
“再找找,老板说了,那张纸必须拿到。”
傅诗琪屏住呼吸,握紧了手机。
那两人在屋里翻找起来,动作粗暴。
抽屉被拉开,柜门被踹开,被子扔在地上。
“没有。”
“妈的,白跑一趟。”
其中一个人拿起铁盒,看了看里面的存折和协议,扔回桌上。
“走吧,去别处找。”
两人离开后,傅诗琪又等了几分钟,才悄悄走出来。
巷子里空无一人。
她快步离开,走到大街上才敢喘气。
“小傅,梁美玉的儿子给我打电话了,说他母亲记忆不好,之前说的都是胡话。协议的事,他要求撤回。”
傅诗琪看着这条消息,浑身发冷。
梁美玉的儿子改口了。
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
07
回到区政府已经中午。
傅诗琪直接去了周利办公室。
“区长,梁阿姨的儿子为什么突然改口?”
周利正在看一份文件,头也没抬:“今天早上,程永富的公司给他转了二十万,说是困难补助。”
“这是收买!”
“他知道。”周利放下文件,“但他母亲在儿子家,儿子在外地打工,老婆孩子都在老家。”
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
家人是软肋。
“那协议……”
“协议在你手里,就是证据。”周利说,“但光有协议不够,我们需要更多。”
“还有什么?”
“梁美玉提到夜里有人骚扰,如果能拿到监控或者录音,就是直接证据。”周利沉吟,“但她一个老太太,不太可能留下这些。”
傅诗琪忽然想起什么。
“区长,梁阿姨昨天穿的那件外套,袖口磨得很薄,但口袋那块布很新。”
“什么意思?”
“她可能在口袋里藏了东西。”傅诗琪说,“而且那件外套她一直穿着,没脱过。”
周利眼睛一亮:“你是说,她可能用口袋里的东西录了音?”
“有可能。”
“但外套她穿走了。”
傅诗琪想了想:“她儿子家在哪里?我可以去一趟。”
“太危险。”周利摇头,“程永富的人可能盯着。”
周利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
“小谢,你昨天采访的时候,注意到梁美玉穿什么外套吗?”
电话那头说了几句。
周利挂断后,对傅诗琪说:“谢俊楠说,梁美玉穿一件深蓝色棉袄,袖口有补丁。他拍了照片。”
“照片能看到口袋吗?”
“看不清楚。”周利说,“但小谢说,老太太接受采访时,手一直放在口袋里。”
傅诗琪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
梁美玉在录音,或者用手机录像。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怎么会想到这些?
除非有人教她。
“区长,梁阿姨可能不是一个人。”
周利点点头:“我也想到了。那些拆迁户里,可能有懂法律或者懂技术的人。”
他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踱步。
“这样,我让谢俊楠再去一趟梁家巷,看看能不能找到其他线索。你留在办公室,整理所有材料,准备移交给纪委。”
“现在移交?”
“对,孙处长下午过来。”周利看看表,“两点钟,你把所有材料准备好。”
傅诗琪回到办公室,开始整理U盘里的文件。
分类,编号,打印关键页面。
忙到一点半,才勉强弄完。
她泡了碗方便面,刚吃两口,手机响了。
陌生号码。
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傅诗琪吗?”是个男人的声音,很低沉。
“你是?”
“你别管我是谁。”对方说,“梁美玉的那份协议,你拿走了吧?”
傅诗琪心跳漏了一拍。
“什么协议?”
“别装傻。”对方冷笑,“今天上午你去她家,拿走了那份带血的协议。交出来,对大家都好。”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不明白?”对方顿了顿,“那你儿子在实验小学三年级二班,这个你明白吗?”
傅诗琪浑身冰凉。
她没有结婚,哪来的儿子?
但对方提到实验小学,那是她侄子读书的学校。
“你们想干什么?”
“把协议交出来,还有你电脑里备份的所有文件。”对方说,“今晚八点,中山公园北门垃圾桶。用黑色塑料袋装好扔进去。别耍花样,否则……”
电话挂了。
傅诗琪手抖得拿不住手机。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给周利打电话。
周利听完,只说了一句:“来我办公室。”
办公室里,周利正在和孙处长说话。
看见傅诗琪苍白的脸色,孙处长问:“怎么了?”
傅诗琪把电话内容说了一遍。
孙处长脸色沉了下来:“威胁纪委工作人员家属,这是犯罪。”
“他们不知道您的身份。”周利对傅诗琪说,“但知道你在帮我调查。”
“现在怎么办?”傅诗琪声音有些发颤,“我侄子……”
“别担心,我让人去学校。”孙处长拿出手机,“另外,今晚的交易,我们去。”
“太危险了。”周利说,“他们可能设埋伏。”
“那就将计就计。”孙处长说,“小傅,你去交东西,我们的人在暗处保护。只要他们来取,就能抓现行。”
傅诗琪咬了咬嘴唇:“好。”
“但你不能真的交证据。”周利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档案袋,“这里面是空白文件,你拿去。”
下午,傅诗琪心神不宁地工作。
四点钟,孙处长打来电话:“你侄子那边安排好了,放学后有人接,放心。”
五点下班,她没走,在办公室等到七点半。
然后拿着那个装空白文件的档案袋,打车去中山公园。
天已经完全黑了,公园里人不多。
北门有个绿色的垃圾桶,旁边是盏路灯。
傅诗琪看看四周,没看到可疑的人。
她走到垃圾桶旁,把档案袋扔进去。
然后快步离开。
走到公园外的公交站,她假装等车,用余光观察。
十分钟后,一个穿环卫工衣服的人走近垃圾桶。
那人左右看看,迅速从垃圾桶里拿出档案袋,塞进怀里。
就在这时,几辆黑色轿车突然驶来,堵住去路。
孙处长带着人从车上下来。
“别动,纪委!”
环卫工愣了一下,转身想跑,被按倒在地。
档案袋掉在地上,散开,露出里面的空白文件。
那人脸色大变。
傅诗琪远远看着,手心全是汗。
手机震了,是周利发来的消息:“抓到了,是程永富的司机。你先回家,明天再说。”
傅诗琪长长舒了口气。
坐公交车回家的路上,她看着窗外闪过的灯火,心里五味杂陈。
这件事,比她想象的要复杂,也要危险。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
08
第二天早晨,傅诗琪刚到办公室,就听见消息。
程永富被带走了。
区里传得沸沸扬扬,各种说法都有。
有人说他偷税漏税,有人说他行贿,还有人说涉及暴力拆迁。
周利召开紧急会议,各部门一把手参加。
会议室气氛凝重。
“今天开会,只说一件事。”周利坐在主位,神色严肃,“滨河新城项目存在严重问题,市纪委已经介入调查。在调查期间,所有相关工作暂停,各部门配合调查。”
魏向东坐在下面,脸色苍白。
“魏局长。”周利点名,“住建局负责整理所有工程档案,今天下班前送纪委。”
“好,好的。”魏向东声音有些干涩。
散会后,傅诗琪在走廊遇见魏向东。
他像是老了十岁,背有些驼,脚步蹒跚。
“傅科员。”魏向东忽然叫住她。
“魏局长,有什么事?”
魏向东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摇摇头。
“没事,你去忙吧。”
他慢慢走下楼,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
傅诗琪回到办公室,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不管魏向东做了什么,看着他这样,还是让人感慨。
下午三点,谢俊楠来了。
他带来一个U盘。
“傅姐,你看看这个。”
傅诗琪插上电脑,里面是一段视频。
画面很暗,但能看出是梁家巷。
时间是深夜,几个黑影在巷子里走动。
他们走到一户人家门前,开始砸门。
门开了,一个老太太探出头,是梁美玉。
为首的人推了她一把,老太太踉跄后退。
“老太婆,再不搬,下次就不是推一下了!”
声音很清晰。
接着,那几个人在墙上喷漆,写了个“拆”字。
视频到这里结束。
“这是哪来的?”傅诗琪问。
“梁美玉藏的。”谢俊楠说,“她儿子今天联系我,说他母亲在棉袄内层缝了个口袋,里面藏着这个U盘。还有一张纸条,写着我电话。”
“她怎么会有这个?”
“她邻居给的。”谢俊楠说,“邻居的儿子是学计算机的,装了个隐蔽摄像头,拍下了这些。后来邻居搬走了,把U盘留给梁美玉,说万一有事,能当证据。”
傅诗琪看着视频,心里发酸。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把U盘缝在棉袄里,随身带着。
她早就料到会有人找她麻烦。
“视频里的人能认出是谁吗?”
“能。”谢俊楠调出另一段视频,“这是放大处理的画面,你看这个人的手腕。”
画面放大,虽然模糊,但能看清那人手腕上有纹身。
一条盘着的蛇。
“我查过了,这个人外号‘蛇哥’,是程永富养的打手。”谢俊楠说,“有前科,故意伤害,进去过两次。”
证据链完整了。
傅诗琪把U盘交给周利。
周利看完视频,沉默了很久。
“小谢,这段视频能公开吗?”
“能,但需要打码,保护梁阿姨的隐私。”
“好,你准备稿子,明天见报。”周利说,“标题就用《重点工程背后的暴力拆迁》。”
谢俊楠离开后,周利对傅诗琪说:“今晚可能有动静,你早点下班。”
“什么动静?”
“程永富被带走,他的人可能会狗急跳墙。”周利说,“我已经让纪委加强安保,但你也要小心。”
傅诗琪点点头。
下班时,她特意绕到停车场,看了看周利的车。
一辆普通的黑色轿车,停在固定车位。
没什么异常。
她打车回家,路上一直回头看,没发现有人跟踪。
晚上十点,傅诗琪准备睡觉时,手机响了。
是周利。
“小傅,我的车被泼油漆了。”
“什么?”
“红色油漆,泼了满车。”周利的声音很平静,“停车场监控拍到了,两个人,戴帽子和口罩。”
“人抓到了吗?”
“跑了一个,抓到一个。”周利说,“抓到的那个交代,是程永富的侄子让他干的。还说魏向东知道这事,默许他们‘给周利一点颜色看看’。”
傅诗琪倒吸一口凉气。
魏向东也牵扯进来了。
“区长,您没事吧?”
“我没事,车在停车场,我没开。”周利顿了顿,“但这是个信号。他们急了,开始用这种手段。”
“那接下来怎么办?”
“等。”周利说,“纪委已经在审程永富,很快会有结果。魏向东那边,孙处长亲自去谈。”
挂断电话,傅诗琪睡不着了。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夜色。
城市依旧灯火通明,车流如织。
表面的平静下,暗流汹涌。
09
第三天,区报头版刊登了谢俊楠的报道。
《重点工程背后的暴力拆迁——滨河新城项目调查》
文章详细讲述了梁美玉的遭遇,配了打码的视频截图。
虽然没有点名,但所有人都知道说的是谁。
一时间,全区哗然。
住建局门口围了不少记者,魏向东没来上班。
打电话关机,家里也没人。
他消失了。
中午,周利接到孙处长电话。
“周区长,魏向东来纪委自首了。”
“自首?”
“对,带着材料来的。”孙处长说,“他交代了很多事,涉及前任区长、招标办主任,还有三家承包商。”
“程永富那边呢?”
“也交代了,和魏向东说的能对上。”孙处长声音有些疲惫,“这个案子,比我们想的要大。”
下午,周利召开班子会。
通报了纪委的调查进展。
滨河新城项目存在以下问题:一、招标程序违规,内定施工单位;
二、虚构拆迁户,套取补偿款;
三、暴力威胁,强迫拆迁;
四、工程质量不达标,偷工减料;
五、利益输送,涉及金额巨大。
“初步查明,涉案人员包括前任区长、住建局长、招标办主任等七人。”周利说,“目前已经采取强制措施,案件还在进一步调查中。”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低着头,没人敢看周利。
“我知道,在座有些人心里不踏实。”周利环视一圈,“有问题,主动向纪委交代,可以从宽处理。如果等纪委找上门,性质就不一样了。”
散会后,好几个副局长没走。
他们围住周利,表示要配合调查。
傅诗琪在门外看着,心情复杂。
三个月前,这些人还在望江楼推杯换盏。
三个月后,树倒猢狲散。
下班前,傅诗琪接到梁美玉儿子的电话。
“傅同志,我妈想见您。”
“梁阿姨回来了?”
“回来了,程永富被抓了,那些人散了。”对方声音哽咽,“谢谢您,谢谢周区长。”
第二天是周末,傅诗琪买了水果去看梁美玉。
还是在那个破旧的小屋,但老太太气色好多了。
“傅同志,坐。”梁美玉拉着她的手,“事情我都听说了,恶人有恶报。”
“阿姨,您受委屈了。”
“不委屈,公道来了就不委屈。”梁美玉从柜子里拿出一袋花生,“自己种的,你尝尝。”
两人聊了很久。
梁美玉说,她老伴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巷子能修整,但又不想离开这里。
“现在好了,坏人抓了,工程停了,我们这些老住户,也许能有个说法。”
傅诗琪问:“您还想住这儿吗?”
“想啊,住了五十多年,有感情。”梁美玉看着窗外,“但要是真拆了,能给个公道价钱,我也愿意搬。”
公道二字,她说得很重。
临走时,梁美玉塞给傅诗琪一双鞋垫。
“自己纳的,不值钱,但你经常走路,垫着舒服。”
鞋垫上绣着荷花,针脚细密。
傅诗琪收下了,心里暖暖的。
周一上班,周利让傅诗琪准备会议材料。
“什么会议?”
“滨河新城项目重启研讨会。”周利说,“这次要公开招标,邀请拆迁户代表参加。”
“项目还继续?”
“继续,但要换种做法。”周利拿出一份新的规划图,“你看,这是修改后的方案。保留梁家巷的历史建筑,只拆危房。补偿标准提高,程序全公开。”
傅诗琪看着规划图,鼻子有些发酸。
三个月,翻天覆地。
10
三个月后,深秋。
梁家巷的拆迁区搭起了临时板房。
今天是滨河新城项目重启的现场会。
板房里摆着长桌,桌上放着盒饭。
青椒肉丝配米饭,和三个月前会议室里吃的一样。
周利、傅诗琪、谢俊楠,还有几位拆迁户代表围坐在一起。
梁美玉也在,穿着那件深蓝色棉袄。
“阿姨,最近身体怎么样?”周利问。
“好,好得很。”梁美玉笑着,“新房子选好了,就在河对岸,楼层不高,有电梯。”
“补偿款都到位了吧?”
“到位了,四十八平按六十二平算,少的那九万也补上了。”梁美玉说,“公道。”
周利点点头,摊开新的规划图。
“各位看看,这是修改后的方案。梁家巷保留三栋历史建筑,改造成社区活动中心。其他危房拆除,建安置房。愿意回迁的优先,不愿意的货币补偿。”
代表们传阅着规划图,小声讨论。
“周区长,这次招标真的公开?”
“公开,全程录像,网上直播。”周利说,“中标单位三天内公示,接受社会监督。”
“那我们能去看吗?”
“能,欢迎监督。”
吃完饭,周利带着大家参观施工现场。
原来的瓦砾堆已经清理干净,地基开始挖掘。
塔吊缓缓转动,工人有条不紊地忙碌。
傅诗琪走在后面,和谢俊楠说话。
“谢记者,你那篇报道得了奖吧?”
“市里好新闻一等奖。”谢俊楠笑笑,“但最大的奖励,是看到事情有结果。”
“接下来还跑城建口?”
“跑,一直跑。”谢俊楠说,“现在各部门都怕记者,是好事,说明监督起作用了。”
走到工地边缘,能看到远处的河。
秋阳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
周利站在河边,背影挺拔。
傅诗琪走过去:“区长,看什么呢?”
“看水。”周利说,“水至清则无鱼,但太浑了,鱼也会死。要清,但不要绝对清浊。这个度,很难把握。”
傅诗琪似懂非懂。
“小傅,这三个月,辛苦你了。”
“不辛苦,应该的。”
“接下来滨河新城项目,你全程跟进。”周利说,“办公室副主任的位置空出来了,你准备一下。”
傅诗琪愣住了:“区长,我资历不够……”
“资历不是熬年头,是看做了什么。”周利转过身,“你做的,够了。”
他看看表:“走吧,回去开会。”
回到板房,会议继续。
讨论安置房户型,讨论社区配套,讨论绿化率。
每一个细节,都认真商议。
窗外的塔吊缓缓转动,像一个巨大的钟摆。
记录着时间的流逝,也丈量着公道的分寸。
傍晚散会时,夕阳西下。
周利最后一个离开,把没吃完的盒饭打包。
傅诗琪问:“区长,晚上还加班?”
“不加了,回家吃饭。”周利笑笑,“老伴炖了汤,催好几次了。”
他拎着盒饭,慢慢走向停车场。
那辆被泼过油漆的车已经修好,重新喷了漆。
在夕阳下,闪着柔和的光。
傅诗琪站在板房门口,看着他的背影。
想起三个月前那个下午,会议室里那盒青椒肉丝。
一顿饭,改变了很多事。
也可能,什么都没改变。
只是让该发生的,发生了。
她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
板房,盒饭,规划图,还有窗外转动的塔吊。
配文:新的开始。
发送。
很快有人点赞,有人评论。
她没细看,收起手机,走进渐浓的暮色。
路灯次第亮起,照亮回家的路。
远处,塔吊上的灯也亮了。
像一颗星星,钉在夜空中。
安静,坚定。
结语:
正义或许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
一餐朴素的盒饭,照见了为民的初心。
改革的进程,总是在破立之间坚定前行。
阳光终将驱散阴霾,照亮每一个角落。
让权力在阳光下运行,是承诺更是行动。
每一次对不公的抗争,都在推动社会进步。
民心是最大的政治,公道是最好的答案。
崭新的开始,源于对旧疾的刮骨疗毒。
历史由人民书写,未来因担当而美好。
(《区长开会前临时提议散会吃盒饭,没去酒楼一坐,结果第二天一个所谓“重点工程”就被叫停》文中所用素材源于互联网,部分图片非事件真实画像,仅用于叙事呈现,请知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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