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南华里三栋二单元的楼道又被旧家具堵死了。
张孝先站在锈蚀的消防栓前,手指轻轻拂过“2019年检修”的标签。三年来,他提交了十二份提案。每份都关于这里,关于这些闷燃的隐患。
他总相信白纸黑字的力量,相信程序与责任构筑的承诺。直到昨天下午,档案室里那几页纸上的“已阅”二字,像两记耳光抽在他脸上。
此刻,十二份提案的复印件整齐地码在旧书桌上。窗外的广场传来周末傍晚的喧闹声。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心里扎了根。
他想知道,当这些被归档的建议晒在阳光下,会发出怎样的声音。
01
春寒料峭的清晨,南华里小区还裹在薄雾里。
张孝先穿着洗得发白的运动衫,沿着惯常的路线慢跑。退休五年,晨练雷打不动。经过三栋时,他停下了脚步。
单元门前横着两张破沙发,旁边堆着纸箱和旧花盆。通道只剩下不足半米的空隙。他记得很清楚,上周社区才组织清理过。
“老陈,这怎么又堆上了?”张孝先朝门卫室喊道。
门卫老陈探出头,苦着脸摇头:“张老师,没辙啊。302的老李头昨天捡回来的,说要修修给孙子用。”
“可这是消防通道。”
“我说了,人家不听嘛。”老陈压低声音,“您又不是不知道,这楼里住的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撕破脸不好看。”
张孝先没再说话。
他绕到楼后,查看消防通道的另一端。
果然,那里停着三辆电动自行车,充电线像蜘蛛网般从窗户垂下来。
墙上的“严禁占用”标语已经褪色。
七点十分,上班上学的人流开始涌动。
两个小学生嬉笑着从沙发缝隙挤过去。送奶工推着小车,费力地挪开纸箱才能通过。张孝先站在角落看着,心里那根弦越绷越紧。
三年前,他刚当选省政协委员时,第一个调研的就是这里。
南华里建于八十年代初,住着两百多户人家。电线老化、通道堵塞、消防设施形同虚设——这些问题他写进第一份提案时,以为很快就能解决。
手机震动起来。是老友傅学智发来的语音:“孝先,今天政协有个座谈会,你来不来?关于老旧小区改造的。”
“几点?”
“九点半。不过我劝你别抱太大希望。”傅学智的声音带着惯有的调侃,“大概率又是‘高度重视’、‘积极推进’那套说辞。”
张孝先收起手机,最后看了一眼堵塞的通道。
雾渐渐散了,阳光照在锈蚀的消防栓上,反射出刺眼的光。他转身离开时,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要去那个座谈会。
至少得有人不断提起这些问题。哪怕声音微弱,也不能停下。
上午九点二十五分,省政协三楼会议室。
椭圆桌前坐了二十几人。张孝先找到角落的位置坐下,翻开笔记本。傅学智坐在对面,朝他微微点头。
主持会议的是提案委员会副主任。开场白果然如傅学智所料:“老旧小区改造是重大民生工程,省委省政府高度重视……”
张孝先认真记录着。轮到委员发言时,他举了手。
“我想谈谈消防隐患问题。”他的声音不高,但很清晰,“以南华里小区为例,三年里我提交过三份相关提案。但实际问题几乎没有改善。”
会场安静了一瞬。副主任推了推眼镜:“张委员的建议我们都收到了。相关提案正在按程序办理。”
“程序需要多长时间?”张孝先追问,“火灾隐患不会等人。”
旁边有人轻轻拉他衣角。傅学智在对面使了个眼色。
副主任笑了笑:“我们理解张委员的急切心情。但任何工作都需要时间,要统筹考虑各方因素……”
后面的发言,张孝先没太听进去。
他翻着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南华里的情况:哪栋楼电线外露,哪个单元灭火器过期,哪处通道常被占用。
这些细节他太熟悉了,熟悉到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
座谈会结束后,傅学智走过来拍拍他的肩。
“还是这么较真。”老友叹口气,“走,请你喝早茶。”
两人走出政协大楼时,阳光正好。街道上车水马龙,一片繁华景象。张孝先回头看了一眼那栋庄重的建筑。
他想,那些装在文件袋里的提案,此刻正躺在某个办公桌或档案架上。它们有编号,有记录,有流程。可它们能改变南华里那个堵塞的楼道吗?
他不知道。但他得继续写下去。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02
张孝先的书房朝南,上午的阳光能洒满整张书桌。
周一早晨,他没有去晨练。书桌上摊开着十二个文件夹,每个都标注着年份和序号。这是他三年来所有提案的副本。
第一份是2019年3月提交的。
标题是《关于加快推进老旧小区消防设施改造的建议》。
他还记得撰写时的情形,那时刚当选委员不久,满腔热情。
调研用了两周,走访了七个小区,拍摄了上百张照片。
建议写得具体:更换老化线路的时限、消防通道清理责任制、每月检查制度……
附议的委员有五位。大家都觉得这是切中要害的好提案。
第二份是同年九月提交的。因为第一份没有回音,他又补充了新发现的隐患:电动自行车违规充电、防盗窗阻碍逃生、居民消防意识薄弱……
第三份、第四份……每一份都在前一份基础上深化。
到第十二份时,已经是2022年1月。那是最详尽的一份,附了三年来的对比照片,设计了整改时间表,甚至估算了所需经费。
张孝先戴上老花镜,一份份翻看。
有的纸张边缘已经卷起,那是他反复翻阅的痕迹。有些段落下面画了线,旁边写着小小的批注:“此条特别重要”“需重点跟进”。
翻到第七份提案时,他停下了。
那是2020年6月提交的,关于雨季老旧小区用电安全的建议。就在提交后第三天,南华里四栋因为线路短路冒过烟。幸好发现及时,没有酿成火灾。
当时他立刻给提案办打了电话。
接电话的是个年轻同志,语气很客气:“张委员,您的提案我们已经收到了,会按规定程序处理的。”
“可是现在就有隐患,能不能加快?”
“我理解您的急切,但所有提案都要走流程。请您放心,我们会尽快处理的。”
那个“尽快”,到现在已经过去快两年了。
张孝先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窗外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今天是周末,小区里比平时热闹。可这份热闹背后,藏着多少他写在纸上的隐患?
手机响了。是女儿打来的。
“爸,这周末回家吃饭吗?苗苗想爷爷了。”
苗苗是他六岁的外孙女。想到孩子甜甜的笑脸,张孝先心头一软:“好,周六晚上我过去。”
“您声音听起来有点累,没事吧?”
“没事,就是看看以前的材料。”他顿了顿,“对了,你们小区楼道里没堆杂物吧?”
女儿笑了:“爸,您又操心这个。我们这是新小区,物业管得严着呢。”
挂掉电话后,张孝先继续整理提案。
他按时间顺序排好,用夹子固定起来。
十二份,摞起来有三指厚。
这些纸页承载着他三年来的心血,也承载着无数个 sleepless night 的担忧。
下午三点,他决定去南华里再看看。
这次他特意带了卷尺。在三栋二单元的消防通道前,他测量了剩余宽度——最窄处只有四十二厘米。国家标准要求不小于一米二。
“张老师,您又来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是魏玉英,住在这栋楼五层的老住户。她拎着菜篮子,看样子刚从市场回来。
“魏大姐,这通道得疏通啊。”
“谁说不是呢。”魏玉英叹口气,“可大家都觉得没事,几十年都这么过来了。我说多了,人家还嫌我多管闲事。”
张孝先看着她花白的头发,心里一阵酸楚。魏玉英今年六十八了,腿脚不太利索。万一真出事,她怎么跑得动?
“您再跟社区反映反映?”
“反映了,没用。”魏玉英摆摆手,“社区说他们没有执法权,只能劝。可劝了谁听啊?”
她提着菜篮子上楼了,脚步缓慢而沉重。张孝先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楼道里。
那一刻,他做了一个决定。
明天要去一趟省政府提案办。他要当面问问,这十二份提案到底“办”到哪里去了。
就算得不到满意答复,至少得有个说法。
黄昏时分,张孝先把提案副本装进公文包。
最上面一份的首页,他用红笔写了几个字:“事关人命,岂能漠视?”这八个字写得用力,几乎透到纸背。
窗外,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很美,但张孝先无心欣赏。
他想的是另一个画面:如果这样的晚霞映照的是火光,那该是多么恐怖的景象。
他不能再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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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省政府大院的门卫核对了三次证件。
张孝先的省政协委员证是浅蓝色的,封皮已经有些磨损。门卫仔细看了看照片,又抬头打量他本人,这才按下开门按钮。
“提案办在二号楼三层,张委员。”
“谢谢。”
二号楼是栋老建筑,走廊很长,铺着暗红色的地胶。脚步落在上面几乎没有声音。张孝先提着公文包,数着门牌号:301、302、303……
提案办的门牌是308。
他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年轻女性的声音:“请进。”
办公室不大,放着四张办公桌。靠窗的那张后面坐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士,正在电脑前打字。见有人进来,她立刻站起身。
“您好,请问有什么事?”
“我是省政协委员张孝先,想了解一下提案办理情况。”
女士露出职业化的微笑:“张委员您好,请坐。您要查哪份提案?”
张孝先从公文包里取出清单:“一共十二份,都是关于老旧小区消防隐患的。这是编号。”
女士接过清单,微微愣了一下:“这么多啊……请您稍等,我查一下系统。”
她在电脑前操作起来。键盘敲击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张孝先坐在对面的椅子上,观察着这个房间。
墙上挂着工作流程图,从“提案提交”到“办结归档”有十几个步骤。每个步骤都用箭头连接,看起来严谨而周密。
文件柜里整齐地码着档案盒,侧面贴着年份标签。他的提案应该就在其中某个盒子里,和成百上千份其他提案躺在一起。
“查到了。”女士转过身来,“您的提案都在正常流转中。有的在承办单位,有的在会办单位,按程序推进。”
“能具体说说吗?比如这份2020年第47号提案,现在到什么阶段了?”
女士又敲了几下键盘:“显示是‘正在办理’。”
“办理了快两年,还在‘正在办理’?”
“这个……不同提案的复杂程度不同,办理时间也不一样。”女士的语气依然礼貌,但多了些程式化,“您放心,所有提案我们都会跟踪督促的。”
张孝先从公文包里取出提案副本。
“这是我最近一份提案,今年一月提交的。里面提到南华里小区消防通道常年堵塞的问题。现在已经三月了,情况没有任何改变。”
女士接过提案翻了翻:“我会把您的情况记录下来,向领导反映。”
“哪位领导负责?我想当面谈谈。”
“这个……”女士犹豫了一下,“程斌副处长分管提案督办工作,但他今天在外开会。”
“明天呢?”
“我看看日程。”她点开另一个界面,“明天下午程处应该有时间。您要预约吗?”
“好,明天下午三点,我再来。”
离开提案办时,走廊里正好有人经过。
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穿着藏青色夹克,手里拿着文件夹。
女士立刻站起身:“程处,这位是张孝先委员,想咨询提案办理情况。”
程斌停下脚步,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笑容。
“张委员您好,久仰久仰。您的提案我们都认真研究过,都是很好的建议。”
张孝先与他握手:“程处长,我主要想了解进展。”
“进展肯定有,只是有些工作推进需要时间。”程斌说话不紧不慢,“老旧小区改造涉及面广,要统筹考虑资金、规划、居民意见等多方面因素。急不得。”
“但火灾隐患急不得吗?”
程斌的笑容僵了一下,很快又恢复自然:“您的担忧我们完全理解。这样,我让小王把您所有提案的办理情况整理一份,明天您来时给您详细汇报。”
“好,那我明天再来。”
看着张孝先离开的背影,程斌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他走进提案办,压低声音问刚才那位女士:“他那些提案,具体是什么情况?”
“都是关于消防隐患的,很执着,提了三年。”
程斌揉了揉太阳穴:“这类提案最难办。要动真格就得花钱,钱从哪里来?要清理通道就得得罪人,谁去得罪?最后还不是落到我们头上,催也没法催,办也没法办。”
“那他明天还来……”
“准备份详细的办理情况说明,把话说圆了。”程斌想了想,“重点突出‘正在积极推进’‘多部门协调中’‘已列入计划’这些关键词。态度一定要好,道理一定要讲透。”
女士点点头,在便签上记了几笔。
程斌走到窗边,看着张孝先走出二号楼的背影。老人走得很慢,但背挺得很直。这样的委员他见过不少,刚退休,有热情,想干点实事。
可现实往往复杂得多。
一份提案从提交到落实,中间隔着无数环节。每个环节都可能卡住,每个部门都有难处。最后能真正解决问题的,十不存一。
大多数提案,最终都会在档案室里找到归宿。有编号,有记录,流程完整,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程斌叹了口气,转身回到自己办公室。
明天还得好好跟这位老委员“沟通沟通”。既要让他感受到重视,又要让他理解“实际情况的复杂性”。
这是门艺术。他干了十几年,早已驾轻就熟。
04
周三下午,张孝先如约来到提案办。
这次接待他的是程斌本人。副处长办公室比外面大一些,书架上摆满了文件盒,墙上挂着省行政地图。茶几上已经泡好了茶。
“张委员请坐,刚泡的龙井,您尝尝。”
程斌热情地招呼着,从文件夹里取出一份打印材料。
“这是您十二份提案的办理情况汇总。我亲自整理的,您看看。”
张孝先接过材料。一共五页纸,每份提案后面都跟着几行说明文字:“已转住建厅研究办理”
“已发函至消防救援总队征求意见”
“已列入老旧小区改造初步计划”
“正在协调相关部门推进”
文字都很正式,看起来工作确实做了不少。但张孝先注意到,所有说明都没有具体时间节点,没有责任人员,没有量化目标。
“程处长,这些‘正在办理’‘协调推进’,有没有具体的时间表?”
程斌端起茶杯,吹了吹水面:“张委员,您是老教师,应该理解工作的复杂性。政府部门办事要讲程序,要统筹考虑。举个例子,您提出的更换老化电线,这涉及电网改造,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那可以先清理消防通道吗?这个不需要太多资金。”
“清理通道需要居民配合。社区做过工作,但有的居民不理解,我们也不能强行搬走人家的东西。得慢慢做思想工作。”
张孝先沉默了一会儿。
“三年的时间,还不够‘慢慢’吗?”
程斌的笑容淡了些:“张委员,我理解您的心情。但有些事,急也急不来。这样,我向您保证,我们会加大督办力度,定期向您反馈进展。”
“怎么反馈?还是这样的文字说明吗?”
“如果您需要,我们可以安排您去相关部门走访,实地了解工作难度。”
话说到这里,已经有些僵了。
张孝先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实质结果。他收起那份办理情况汇总,站起身:“那我等你们的反馈。希望下次来,能看到些实际进展。”
“一定一定。”程斌也站起来,送他到门口。
走出省政府大院时,天色有些阴沉。张孝先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附近的人民公园。他需要静一静。
公园长椅上坐着几个老人,有的下棋,有的聊天。远处有孩子在放风筝。一派祥和景象。
手机响了,是傅学智打来的。
“怎么样,今天去提案办有收获吗?”
张孝先苦笑:“收获了一堆官话。”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找个地方坐坐?我正好在附近。”
半小时后,两人在公园茶馆碰面。傅学智退休前是交通厅的处长,也当过一届政协委员,对体制内那套再熟悉不过。
“孝先,听我一句劝,别太较真了。”
傅学智给他斟上茶,语气诚恳:“你这事儿,我大概能猜到怎么回事。老旧小区消防整改,说起来重要,做起来难。”
“难在哪里?”
“首先是钱。财政紧张,钱要用在刀刃上。老旧小区改造是个无底洞,投多少都不够。其次是责,消防出事是概率问题,但整改得罪人是必然的。哪个领导愿意主动捅这个马蜂窝?”
张孝先盯着茶杯里浮沉的茶叶:“所以就放任不管?”
“不是不管,是缓办。”傅学智压低声音,“有些提案,因为触及多方利益,或者‘影响稳定评估’,会被有意放一放。等热度过了,自然就没人提了。”
“可那是人命关天的事!”
“在文件上,那只是‘潜在风险’。”傅学智叹了口气,“孝先,我们年纪都不小了,有些事看开点。你提了提案,尽了委员职责,对得起良心就行了。”
“对得起良心?”张孝先抬起头,“如果哪天真的着火了,死人了,我还能对自己说‘我尽力了’吗?”
傅学智不说话了。他知道老友的性格,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当年在学校就是这样,为了学生的一件小事能跑断腿。
“那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张孝先摇摇头,“但肯定不能就这样算了。”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临走时,傅学智拍了拍他的肩:“需要帮忙就说。虽然我退休了,还有些老关系。”
回家的路上,张孝先一直在想傅学智的话。“缓办”这两个字像根刺,扎在他心里。原来他那些熬夜写成的提案,在某些人眼里只是需要“缓办”的文件。
路过南华里时,他看见社区工作人员正在贴通知。凑近一看,是“春季消防安全检查”的通告。
落款日期是三天后。
他站在通告前看了很久。这样的检查每年都有,每次都是“走过场”。检查人员来了,拍几张照片,填几张表格,问题还是那些问题。
回到家里,张孝先再次翻开那十二份提案。
这次他看的角度不一样了。他开始想,每份提案经过哪些人的手,被盖过哪些章,在哪些会议桌上被讨论过——或者根本没人讨论。
然后它们就被归档了。像完成了一个仪式。
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书房里只开了一盏台灯,光晕照在纸页上,那些字迹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无力。
张孝先突然觉得很累。
不是身体的累,是那种使尽全力却打在棉花上的累。三年来,他写了十二份提案,打了无数个电话,跑了不知多少趟。
可南华里三栋二单元的通道,今天早上去看时,仍然被旧家具堵着。
一点改变都没有。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很多画面:学生们求知的眼神,女儿出嫁时的笑脸,外孙女第一次叫爷爷的瞬间……
这些美好都建立在安全的基础上。如果连基本的安全都保障不了,那些文件、那些程序、那些冠冕堂皇的说辞,又有什么意义?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女儿发来的照片。
苗苗在幼儿园得了小红花,笑得像个小太阳。张孝先看着照片,眼眶突然有点热。
他得做点什么。不为别的,就为这些笑容能够持续,就为每个家庭都能平安。
无论多难,都得做点什么。
05
周五早晨,张孝先是被电话吵醒的。
来电显示是魏玉英。他接起来,对面传来带着哭腔的声音:“张老师,出事了,您快来看看吧……”
“魏大姐别急,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四栋……四栋302着火了!虽然扑灭了,可……可老李家全烧没了……”
张孝先心里一紧:“人没事吧?”
“人跑出来了,可东西都没了。消防车进不来,耽误了时间……”魏玉英的声音在发抖,“您快来看看吧,现在楼里都乱套了。”
张孝先挂了电话,抓起外套就往外走。
清晨的街道还很安静,但他走得急,额头上很快冒出细汗。赶到南华里时,四栋楼下已经围了不少人。空气里弥漫着焦糊味。
302的窗户全都熏黑了,窗框变形。楼下散落着烧毁的家具残骸,水渍还没干。几个消防员正在收拾水带。
魏玉英看见他,快步走过来,眼圈红红的。
“凌晨四点多着的火,老李头半夜起来抽烟,烟头掉沙发上了。等发现时已经烧大了。”
“消防车什么时候到的?”
“打了119,十五分钟就来了。可是……”魏玉英指了指通道,“还是那些旧家具堵着,车进不来。消防员只能接长长的水带,耽误了好几分钟。”
就这几分钟,火势从客厅蔓延到两个卧室。
张孝先抬头看着那扇焦黑的窗户。他能想象当时的场景:火焰在夜色中跳动,浓烟从窗口涌出,整栋楼的人被惊醒,惊慌失措地逃下楼。
而消防车被堵在几十米外,眼睁睁看着火势扩大。
“损失有多大?”
“老两口攒了一辈子的家当,全没了。”魏玉英抹了把眼泪,“儿子寄来的照片,孙子的奖状,还有老伴留下的首饰……现在只剩一堆灰。”
社区主任也过来了,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脸色很难看。
“张委员,您也看到了,这就是隐患。我们年年宣传,月月检查,可有些人就是不听。”
“检查真的到位了吗?”张孝先问,“那些堵通道的家具,为什么每次检查后不久又会出现?”
主任语塞了。
旁边一个围观居民插话:“检查就是走个过场!拍照,签字,完事。谁真管啊?”
气氛有些尴尬。
消防员收拾完装备准备离开,带队的小队长认识张孝先,走过来低声说:“张老师,这情况我们反映过很多次了。可我们只有建议权,没有执法权。”
“你们向上级反映过吗?”
“反映过,每次火灾隐患检查报告都写得清清楚楚。但……”小队长摇摇头,“改变需要多方配合。”
张孝先走到那堆烧毁的家具前。一张沙发只剩下弹簧骨架,电视机烧得只剩外壳,书橱里的书全成了纸灰。
他在灰烬里看到半张照片,捡起来。是个全家福,烧得只剩一角,还能看到一对老人的笑脸。现在这笑容永远定格在焦黑的边缘。
老李头和老伴被安置在社区办公室。张孝先去看他们时,两位老人呆呆地坐着,眼神空洞。工作人员递来热水,他们也没接。
“李师傅……”张孝先轻声唤道。
老李头抬起头,看了他很久才认出来:“张老师啊……没了,全没了……”
声音嘶哑,像破风箱。
张孝先握住他的手,发现那双手在不停颤抖。不是冷的,是惊吓过度,是失去一切的绝望。
“人没事就好,东西还能再置办。”
“置办?”老李头苦笑,“我都七十三了,拿什么置办?那些老照片,老伴的嫁妆,儿子小时候的作业本……都没了。”
老伴在旁边默默流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张孝先陪他们坐了很久,直到亲属赶来。离开社区办公室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阳光照在四栋焦黑的窗户上,反差强烈得刺眼。
他回到三栋二单元前。
那两张破沙发还堵在那里,旧花盆还堆在旁边。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但空气里的焦糊味提醒着每个人:灾难离我们并不远。
手机震动,是程斌发来的信息。
“张委员,关于您的提案,下周三我们准备开个协调会,邀请住建、消防、街道等部门参加。您有时间出席吗?”
张孝先看着这条信息,心里没有半点喜悦。
如果这个协调会早一年开,如果提案早一点被重视,今天这场火也许就能避免。老李头家的照片、奖状、首饰,也许还能完好无损。
可现在,一切都晚了。
他回复:“我会参加。”
然后收起手机,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焦黑的窗户。转身离开时,他的脚步比来时更沉重,但眼神里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那不是绝望,是决绝。
下午,张孝先去了打印店。他把十二份提案重新复印,每一份都放大到A3纸。那些文字、数据、照片,在放大后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打印店老板边操作边问:“张老师,您印这么多提案做什么?”
“给人看看。”
“看什么?”
“看看我们提过的问题,看看哪些被忽视了,看看忽视的后果是什么。”
老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机器嗡嗡作响,一张张纸从出口滑出。张孝先站在旁边,看着那些熟悉的文字被复制、放大。
他想,有些声音如果正常途径发不出去,也许就该换个方式。
该让更多人听见。
06
周一上午,张孝先去了省档案馆。
他以政协委员调研的名义,申请查阅近三年提案办理的相关资料。工作人员核实身份后,带他去了三楼的查阅室。
“您需要查什么方面的提案?”
“老旧小区改造,特别是消防隐患相关的。”
工作人员在电脑上检索了一会儿:“这类提案不少,有四十多份。您要全部调阅吗?”
“先调阅我提交的十二份,编号在这里。”
等待调档的时间里,张孝先环顾四周。查阅室很安静,只有翻动纸张的沙沙声。几个研究者模样的人正在摘抄资料。
他想,每天有多少文件被送进这里,从此沉睡在架子上?那些曾经承载着希望与建议的文字,最终变成了故纸堆里的符号。
“张委员,您的档案调来了。”
工作人员推来一辆小推车,上面放着十二个档案盒。每个盒子上都贴着标签,注明提案编号、提交时间、提案人。
张孝先打开第一个盒子。
里面除了他的提案原件,还有几份流转单。第一站是提案委员会,签收日期是提交后第三天。然后转到省政府办公厅,再分派到住建厅。
流转单上有经办人签字,有日期,流程完整。
但当他翻到“办理意见”栏时,手指停住了。那一栏里只有两个字:“已阅”。字迹潦草,像是匆忙写下的。没有具体意见,没有后续安排。
第二个盒子,办理意见是:“转相关处室参考”。
第三个:“已纳入研究”。
第四个:“已阅”。
十二份提案,有八份的办理意见不超过五个字。最详细的一份,也只是一句:“建议结合老旧小区改造统筹考虑”。
张孝先一页页翻看,手开始发抖。
不是生气,是心寒。他想起撰写这些提案的夜晚,想起调研时爬过的每一层楼,想起居民们期盼的眼神。所有这些心血,在档案里就值“已阅”两个字。
“请问……”他抬起头,声音有些干涩,“这些办理意见,是最终意见吗?”
工作人员走过来看了看:“是的。提案办理完成后,相关资料都会归档。”
“可是这些意见,根本没有实质性内容。”
工作人员露出为难的表情:“这个……我只是档案管理员,具体办理过程我不清楚。不过一般来说,详细的办理报告会在承办单位那里。”
“我能看看承办单位的报告吗?”
“那需要去具体单位查。我们这里只归档最终版本。”
张孝先合上档案盒,靠在椅背上。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尘埃在光柱中飞舞。那些细小的颗粒,就像他此刻的心情——漂浮着,无处着落。
三年的时间,十二份提案,无数个奔走呼号的日夜。
最后换来十二个档案盒,和一页页潦草的“已阅”。
他突然想起傅学智的话:“有些提案会被有意‘缓办’。”原来所谓缓办,就是放进档案室,然后被遗忘。
离开档案馆时,工作人员好心提醒:“张委员,如果您对办理情况有疑问,可以向提案办反映。他们有督办职责。”
“谢谢,我知道。”
张孝先走在人行道上,脚步虚浮。春天的阳光很暖,但他觉得冷,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冷。路过一个广场时,他看见有人在摆摊卖旧书。
几个年轻人蹲在摊位前翻看,不时交谈几句。摊主是个老头,坐在小马扎上,笑眯眯地看着。
张孝先停下脚步,看着这个场景。
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疯狂,但越来越清晰。如果他的提案放在这里,会有人看吗?那些被归档的文字,如果晒在阳光下,会有人在意吗?
他在广场边的长椅上坐下,看着人来人往。
有情侣牵手走过,有母亲推着婴儿车,有老人坐在树下打盹。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潜在的隐患浑然不觉。
就像南华里的居民,在火灾发生前,谁也不相信灾难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张孝先从包里取出手机,给女儿发了条信息:“这周末我不去吃饭了,有点事要忙。下周一定补上。”
女儿很快回复:“爸,您别太累。注意身体。”
他盯着这条信息看了很久。然后打开通讯录,找到程斌的电话。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拨出去。
有些话,当面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需要一种新的方式,让那些被“已阅”两个字轻轻带过的问题,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里。让那些沉睡在档案室的建议,发出它们本该发出的声音。
天色渐晚,广场上亮起了灯。
摆旧书的老头开始收摊,把没卖出去的书一本本装进纸箱。张孝先走过去,蹲下来翻看。大多是过期的杂志、旧小说、教科书。
“老师傅,在这儿摆摊需要什么手续吗?”
老头抬头看他:“不用什么手续,别挡道就行。城管来了收起来,走了再摆开。怎么,您也想摆摊?”
“有点东西,想让人看看。”
“那就摆呗。”老头咧嘴笑,露出缺了门牙的牙床,“这广场周末人多,什么稀奇玩意儿都有人看。”
张孝先点点头,站起身。
他看着偌大的广场,看着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每一扇窗户后面,都是一个家庭,都有欢笑与泪水,都有值得守护的平凡幸福。
而这些幸福,需要安全作为基石。
他决定了。周末,就在这里。把他的十二份提案摆出来,不是作为档案,而是作为警示,作为追问,作为一份迟到的提醒。
无论结果如何,他都要试试。
07
周六下午四点,市民广场开始热闹起来。
周末的人流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有带孩子玩耍的家庭,有约会的情侣,有结伴散步的老人。广场中央的音乐喷泉准时开启,水柱随着旋律起伏。
张孝先骑着旧自行车来到广场东侧。
车后座绑着一个大纸箱。他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离卖气球和棉花糖的小贩不远。这里光线好,人来人往,但又不至于太过拥挤。
打开纸箱,里面是他准备了三天的“展品”。
十二块硬纸板,每块上面贴着一份提案的放大复印件。
关键段落用红笔标出,照片被放大到能看清细节。
纸板顶部还贴了醒目标题:“一位政协委员的三年追问:这些消防隐患还要存在多久?”
张孝先把纸板一块块立起来,用绳子串联成一面“墙”。
最后在面前铺了块蓝布,上面用白纸写着:“免费参观,欢迎讨论。如果您也关心社区安全,请停下脚步看看。”
做完这些,他搬出带来的小马扎,坐在展板旁边。
最初的十几分钟,很少有人停留。人们匆匆走过,最多投来好奇的一瞥。张孝先也不主动招呼,只是安静地坐着,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五点左右,一对中年夫妇停下来。
妻子仔细看着展板上的照片:“这不是南华里吗?我姑妈就住那儿。”
丈夫指着消防通道堵塞的照片:“这太危险了。我们小区也有这问题,向物业反映好几次了,没用。”
张孝先这才开口:“这些都是我三年来提交的提案,但问题一直没解决。”
“您是政协委员?”妻子惊讶地问。
“退休教师,也是政协委员。”张孝先站起身,“我提了十二次建议,每次都说‘正在办理’,可实际情况你们也看到了。”
夫妇俩仔细看了每一块展板。妻子还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我得发给我姑妈看看,让她催催社区。”
陆陆续续又有人停下。
有个年轻人看得很认真,边看边摇头:“这些数据触目惊心啊。老旧小区电线老化率超过60%,消防设施完好率不到30%……”
“你是做相关工作的?”张孝先问。
“我在建筑设计院,经常接触这类问题。”年轻人叹了口气,“其实技术上不难解决,难的是协调和资金。没人愿意牵头。”
天色渐渐暗下来,广场的灯全亮了。
张孝先的小摊前围了二十几个人,大家议论纷纷。有人分享自己小区的类似问题,有人质疑政府部门的不作为,有人提出建议。
“爷爷,这些都是您写的吗?”
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问。她背着书包,看样子是刚补习完路过。
“是的,写了三年。”
“那为什么没人管呢?”
这个问题让周围安静了一瞬。张孝先想了想,认真回答:“因为管起来很麻烦,要花钱,要得罪人。而不管,短期内好像也不会出事——直到真的出事。”
女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时,一个挂着相机的年轻女性挤进人群。她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穿着利落的夹克,眼神敏锐地扫过展板。
“老师您好,我叫林若溪,是‘民生观察’自媒体的记者。能采访您吗?”
张孝先有些意外,但还是点点头。
林若溪打开录音笔,同时用手机拍摄展板:“您为什么选择用这种方式展示提案?”
“因为正常渠道走不通。”张孝先实话实说,“十二份提案,石沉大海。档案里的办理意见只有‘已阅’两个字。我老了,等不起了。”
“您不担心这样做会有压力吗?”
“担心。但我更担心哪天又发生火灾,又有人家破人亡。”张孝先指着烧毁房屋的照片,“这是上周发生的,就因为消防车进不去,耽误了黄金救援时间。”
围观的群众纷纷点头附和。
林若溪问了十几个问题,从提案内容到办理过程,从个人经历到制度反思。张孝先一一回答,语气平静但坚定。
采访持续了半小时。结束后,林若溪递上名片:“张老师,您今天做的这件事很有意义。我会尽快写报道,让更多人看到。”
“应该我谢谢您。”林若溪认真地说,“现在敢这样较真的人不多了。”
她离开后,围观人群渐渐散去。张孝先看了看时间,已经晚上七点半。他准备收摊时,几个老人走过来。
“张委员,我们支持你。”为首的老人握住他的手,“我们都是老旧小区的住户,你说的这些问题我们天天见。可反映上去,就像拳头打在棉花上。”
“是啊,社区说管不了,街道说没权限,区里说等市里统一安排。一等就是好几年。”
张孝先听着他们的倾诉,心里五味杂陈。原来有这么多人被同样的问题困扰,原来大家都在等待一个改变。
八点整,他开始收拾展板。
手指触碰到那些纸板时,他能感觉到上面还残留着白天的温度。今天有上百人停下脚步,有几十人认真阅读,有十几人深入交流。
这些关注,比档案室里那些冰冷的“已阅”有价值得多。
回家的路上,夜色已深。张孝先骑着车,穿过城市的街道。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
他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会不会有人来找他谈话,会不会有压力,会不会一切又回到原点。
但他不后悔。
至少今天,那些被归档的文字见到了阳光。至少今天,有更多人知道了南华里的问题。至少今天,他不再是一个人在追问。
到家时已经九点多。张孝先把展板仔细收好,放进书房。然后给自己泡了杯茶,坐在书桌前。
手机静悄悄的,没有任何来电。也许周末,没人注意到广场上那个不起眼的小摊。也许注意到了,但觉得不值得关注。
他打开电脑,想看看新闻。刚连上网,右下角就跳出推送。标题让他愣住了:“政协委员广场摆摊‘晒’提案,十二年追问消防隐患为何无解?”
点开链接,是林若溪的报道。已经发了两个小时,阅读量显示十万 。文章详细记录了他的经历,配了展板的照片,还有现场采访的录音片段。
评论区已经炸了。
“太真实了,我们小区也是这样!”
“三年十二份提案,就换来‘已阅’两个字?心寒。”
“这位委员了不起,敢说真话。”
“相关部门呢?出来走两步?”
张孝先一条条翻看评论,手微微颤抖。他没想到传播得这么快,没想到会引起这么多共鸣。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
是傅学智打来的,声音急促:“孝先,你上新闻了知不知道?现在全网都在传!你……你怎么搞这么大?”
“我没想搞大,就是想让人看看。”
“看看?”傅学智苦笑,“这下好了,全省都看见了。你等着吧,明天一早,多少电话会打来找你。”
挂掉电话后,张孝先走到窗前。
夜空漆黑,但城市的灯火璀璨如星海。
每一盏灯下,都有普通人在过着平凡的生活。
而他的十二份提案,关乎这些灯能否一直亮下去,关乎这些生活能否一直安稳。
手机又开始震动,这次是陌生号码。
他盯着闪烁的屏幕,没有立即接听。窗玻璃上映出他的脸,苍老,疲惫,但眼神里有一种很久没有过的光亮。
该来的总会来。
他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08
电话那头是程斌的声音,比平时急促。
“张委员,您在哪里?我们得见一面,尽快。”
“在家。有什么事吗?”
“您……您看到网上的报道了吗?”程斌尽量让语气平和,“现在舆情很热,领导很重视。我们需要沟通一下,商量如何应对。”
张孝先看了看电脑屏幕上不断上涨的阅读量:“报道我看到了。但我不觉得需要‘应对’,报道说的都是事实。”
“事实有多个角度。”程斌急忙说,“您这样单方面展示,可能会引起误解。提案办理有复杂程序,有实际困难……”
“那为什么三年都没人向我说清楚这些困难和程序?”张孝先打断他,“为什么每次问,都只是‘正在办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张委员,我理解您有情绪。但我们现在需要共同面对这个局面。这样,我马上过去找您,我们当面谈。”
“太晚了,明天吧。”
“明天就来不及了!”程斌的声音有些失控,很快又压住,“舆情发酵得很快,今晚必须拿出应对方案。我半小时后到,可以吗?”
张孝先想了想:“好。”
挂了电话,他重新坐到电脑前。林若溪的文章已经被多家媒体转载,微博话题政协委员广场晒提案冲上了本地热搜榜。
评论区还在不断增加:“刚去看了原贴,提案写得真的很扎实,数据详实,建议具体。这样的提案都不办,办什么样的?”
“同感!我爸爸也是老旧小区的,电线老化问题反映三年了,每次检查都说‘整改’,从没见动过。”
“只有我觉得这位委员方式不妥吗?有问题可以内部反映,何必搞到网上?”
“楼上,内部反映有用的话,人家会走这一步?三年十二份提案啊!”
张孝先一条条看下去,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有关注,有共鸣,也有质疑。但无论如何,问题终于被摆到了台面上。
门铃响了,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一刻钟。
开门后,程斌快步走进来,后面还跟着个年轻干部。两人都没穿外套,看样子是直接从办公室赶来的。
“张委员,情况比较紧急,我就直说了。”程斌在沙发上坐下,顾不上寒暄,“现在舆论对我们很不利。领导要求,必须尽快平息。”
“怎么平息?把网上的文章删掉?”
“那只是一方面。”程斌从公文包里取出几份文件,“更重要的是,我们要向公众展示,政府一直在积极推动这项工作。您看,这是老旧小区改造的三年计划,这是消防专项整治的方案……”
张孝先接过文件翻看。都是正式的红头文件,日期从去年到今年都有。如果这些文件真的落实了,南华里的问题早该解决了。
“既然有计划有方案,为什么南华里还是老样子?”
“落实需要时间嘛。”程斌擦了擦额头的汗,“张委员,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我们需要团结一致,向公众传达积极信号。”
“怎么传达?”
“首先,您能不能发个声明,说明提案办理其实在推进中,只是您不了解最新进展?其次,我们马上组织媒体,报道南华里整改的‘最新动态’……”
张孝先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悲哀。
三年来,每次他追问进展,得到的都是推诿和拖延。现在舆论关注了,一夜之间就有了“最新进展”,就有了“积极推动”。
“程处长,上周南华里着火的事,你知道吗?”
程斌愣了一下:“听说了,社区报上来了。”
“那场火如果早预防,完全可以避免。”张孝先的声音很平静,“老李头家烧光了,一辈子的积蓄没了。而这些,本来是可以避免的。”
客厅里安静下来。
年轻干部低头看着地板。程斌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我不会发那种声明。”张孝先继续说,“但我可以配合你们,如实向公众说明情况。包括我提了十二份提案,包括三年来的办理过程,包括那场本可避免的火灾。”
“张委员,这样会把矛盾激化……”
“矛盾本来就存在,只是被文件盖住了。”张孝先站起身,“如果你们真想解决问题,现在正是机会。借舆论的关注,真正推动整改。”
程斌还想劝说,手机响了。他接听后,脸色变了变,连声说“是是是”。
挂掉电话,他深吸一口气:“张委员,领导要求明天上午召开紧急协调会。住建、消防、街道、社区,还有您,都参加。现场研究南华里整改方案。”
“这次是动真格的?”
“舆论压力这么大,不动真格不行了。”程斌苦笑,“您这一招……确实把我们都逼到墙角了。”
送走程斌后,张孝先没有睡意。
他打开书房的门,看着那十二块展板。在台灯的光线下,那些文字和照片静静地诉说着三年的坚持与失落。
手机不断有消息提示。
林若溪发来信息:“张老师,报道影响力超出预期。很多媒体想采访您,我帮您筛选了几家靠谱的,您看要不要接受?”
傅学智也发来信息:“孝先,刚听说要开协调会了?你这下捅破天了。不过……也许真是件好事。”
女儿的电话打来了:“爸,我看到新闻了。您没事吧?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没事,别担心。”张孝先安慰她,“爸爸在做该做的事。”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女儿的声音有些哽咽,“可是……我担心您。那些人,会不会为难您?”
“不怕。有这么多人看着,他们不敢。”
挂掉女儿的电话,张孝先走到窗前。夜色深沉,但城市从未真正沉睡。远处还有车辆驶过,还有窗户亮着灯。
他想起了老李头空洞的眼神,想起了魏玉英担忧的表情,想起了广场上那些驻足观看的陌生人。
这些人,这些平凡的生活,值得被更好地保护。
而他做的,不过是为他们发出了一点声音。这点声音原本很微弱,但幸运的是,在这个夜晚,它被无数人听见了。
凌晨两点,张孝先终于躺下。
闭眼前,他看了看手机。林若溪的文章阅读量已经突破百万,转发数万。一个省级政协委员的十二年提案,成了这个周末最热的话题。
他知道,明天会是一场硬仗。
协调会上,会有推诿,会有辩解,会有各种“实际情况”和“客观困难”。但这一次,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
那些眼睛,会盯着承诺是否兑现,会盯着问题是否解决。
这就是力量。来自普通人的关注,来自民意的力量。
张孝先关掉台灯,在黑暗中睁着眼。他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站在讲台上的情景。那时他告诉学生:真话也许难听,但必须有人说。
现在,他仍然相信这句话。
09
周日上午九点,南华里社区会议室坐满了人。
长条桌的一侧是各部门负责人:住建局的副局长、消防救援支队的参谋、街道办主任、社区书记,还有程斌。另一侧只有张孝先一个人。
但会议室后面,挤着十几位居民代表。魏玉英坐在最前面,紧张地搓着手。还有几家媒体的记者,架着摄像机。
程斌主持会议,开场白很简短:“今天这个会,主要是研究南华里小区消防安全整改问题。请各部门先汇报一下前期工作情况。”
住建局副局长先发言。
他打开笔记本,念了一串数据:“根据排查,南华里小区存在的主要问题包括:电线老化、消防通道堵塞、消防设施缺失……针对这些问题,我局已制定初步整改方案……”
发言很规范,但张孝先注意到,他说的“初步方案”日期是上周五——正好是他广场摆摊的第二天。
轮到消防救援支队时,那位年轻参谋直接放了段视频。
是昨天下午在南华里拍的实况:三栋二单元的通道仍然堵塞,消防栓仍然锈蚀,电动自行车仍然乱拉电线充电。
“这些都是火灾隐患。”参谋指着屏幕,“而且不是新问题。我们每年检查都提出,但整改一直不到位。”
街道办主任脸色有些难看:“我们做了大量工作,但居民配合度不高。清理通道需要搬走杂物,有些居民不理解……”
“那就强制执行啊!”后排一位居民忍不住喊道,“那些旧家具堆了几年了?你们到底管不管?”
会议室骚动起来。
程斌敲了敲桌子:“请大家保持秩序。我们今天就是来解决问题的,一个一个来。”
张孝先这时才开口:“我只有一个问题:三年了,为什么这些问题一直存在?是真的解决不了,还是没人真心想解决?”
这个问题很尖锐,会议室再次安静。
住建局副局长清了清嗓子:“张委员,我理解您的心情。但老旧小区改造涉及面广,需要资金,需要规划,需要协调……”
“需要多久?”张孝先打断他,“老李头家着火的时候,如果消防车能开进来,损失能减少多少?这个账,有人算过吗?”
他拿出手机,翻出火灾现场的照片,传给每个人看。焦黑的窗户,烧毁的家当,老人空洞的眼神。
会议室里只有翻看手机的声音。
“我提了十二次建议。”张孝先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很清晰,“每次都说‘正在办理’。可实际情况是,直到上周着火,直到舆论关注,才有人坐下来‘研究’。”
程斌想说什么,但张孝先抬手制止了他。
“我今天不是来指责谁的。我是来要一个承诺:南华里的整改,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完成?谁负责?能不能当着居民和媒体的面,给出明确的时间表?”
这个问题抛出来,所有人都沉默了。
给时间表意味着承诺,意味着责任,意味着不能再推诿。而在体制内,最谨慎的就是做具体承诺。
最后还是消防救援支队的参谋先说话:“从专业角度,我建议:第一,本周内必须清理所有消防通道;第二,下月底前完成电线线路排查;第三……”
他列了六条具体建议,每条都有时间节点。
住建局副局长看了看程斌,见对方点头,才接着说:“资金方面,我们可以申请老旧小区改造专项资金。但需要街道和社区配合,做好居民工作。”
“居民工作我们来做!”魏玉英突然站起来,“只要真整改,我们全力配合。谁家杂物不搬,我们邻居一起去说!”
其他居民代表纷纷附和。
会议开了两个半小时。
最终形成了会议纪要:成立南华里消防整改专班,各部门派专人负责;本周启动通道清理;一个月内完成全面排查;三个月内基本消除重大隐患。
程斌让工作人员把纪要打印出来,请各部门签字。
签字时,张孝先注意到,每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这次不是走过场了,签了字就要负责,就要兑现。有媒体盯着,有舆论监督,有居民期待。
会议结束后,记者们围上来采访。
张孝先只说了几句:“我希望这次是真的改变。不是为了应付舆论,而是为了居民的安全。我会一直盯着,直到问题解决。”
林若溪也在记者群里。她等其他人散去后,才走过来:“张老师,您今天的表现很棒。但您知道吗,网上现在有更多声音了。”
“什么声音?”
“很多人晒出自己小区的类似问题,还有很多被忽视的提案被翻出来。”林若溪打开手机给他看,“您好像打开了一个口子。”
张孝先翻看着那些帖子。
有退休干部晒出五年前关于饮用水安全的提案,有律师晒出关于农民工权益的建议,有医生晒出关于基层医疗的呼吁……
这些提案的共同点是:都写得认真,都关乎民生,都石沉大海。
“我没想到会这样……”张孝先喃喃道。
“这是好事。”林若溪认真地说,“一个问题可能是偶然,一堆问题就是系统性问题了。也许这次,真能推动一些改变。”
离开社区时,张孝先在楼下遇到了老李头。
老人拄着拐杖,站在烧毁的窗户下抬头看。阳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背影孤单而凄凉。
“李师傅。”张孝先走过去。
老李头转过身,眼神有了些神采:“张老师,听说今天开会了?真要整改了?”
“真要整改了。会议纪要都签了字。”
“好啊……好啊……”老人重复着,眼眶湿了,“要是早点改,早点改就好了……”
张孝先握住他的手,不知道说什么。
有些损失无法挽回,有些伤痛难以抚平。他们能做的,只有让悲剧不再重演,让其他人的家得以保全。
回家的路上,张孝先接到了好几个电话。
有其他政协委员打来的,表示支持;有老朋友打来的,提醒他注意安全;还有陌生号码,接起来是哽咽的声音:“张委员,谢谢您为我们发声……”
这个普通的周日,因为广场上的十二块展板,变得不再普通。
但张孝先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承诺容易,落实难。在聚光灯下容易作为,聚光灯移开后呢?
他决定继续盯着。
用他剩下的时间和精力,盯着这些承诺变成现实。这是他对自己的承诺,对那些信任他的人的承诺。
晚上,张孝先更新了自己的微博。
只有一句话:“我会一直在这里,看着改变发生。”配图是今天的会议纪要,那些签字和公章在镜头下清晰可见。
发出去不到十分钟,转发就过了千。
评论区里,有人为他加油,有人分享进展,也有人冷嘲热讽:“又是一阵风,过去就完了。”
张孝先没有回复。他关掉电脑,走到阳台上。
春夜的风格外温柔。远处,南华里的方向,还能看见零星灯火。那些灯光下,人们正在度过平凡的夜晚,对明天怀着平凡的期待。
而他,要守护这份平凡。
用最不平凡的方式。
10
整改从周一开始。
张孝先早晨六点就去了南华里。远远就看见社区工作人员已经在三栋楼下集合,还有几个穿制服的人,应该是街道和消防的。
魏玉英也在,戴着红袖章,精神头很足。
“张老师,您来得真早。”她迎上来,“今天先清通道,我们都动员好了。谁家东西自己搬,不搬的我们帮忙。”
“居民配合吗?”
“大部分配合。昨晚我们楼长挨家挨户做了工作,把着火的事又说了一遍。”魏玉英压低声音,“也有不乐意的,但看到这么多人,也不敢说什么。”
正说着,302的门开了。老李头推着辆小推车出来,上面堆着捡来的纸箱和旧物。他默默地把东西推到垃圾集中点,然后又回去搬下一趟。
张孝想上去帮忙,被魏玉英拉住了:“让他自己搬吧。老伴说,搬东西的时候,他还能说几句话。之前整天发呆,更让人担心。”
清理工作持续了一上午。
旧家具被运走,杂物被分类处理,堵塞了几年的通道终于露出本来面目。阳光照进楼道,灰尘在光柱中飞舞,像是陈旧时光的尘埃。
消防队员检查了消防栓,测试了水压。虽然设备老旧,但还能用。他们当场开了维修单,要求本周内更换老化的部件。
中午时分,程斌来了。
他没穿正装,换了件夹克,看起来像是路过。在楼下转了一圈,跟工作人员聊了几句,然后走到张孝先身边。
“进度比预期快。”程斌说,“照这个速度,本周能完成通道清理和消防设施检修。”
“接下来呢?”
“下周开始电路排查。住建局联系了供电公司,免费为困难家庭更换老化线路。”程斌顿了顿,“这次……是真的在推进。”
张孝先看着他:“为什么这次能推进?”
程斌苦笑:“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舆论压力,领导重视,各部门不敢再推诿。而且……”他看向正在忙碌的人群,“也许我们都欠居民一个交代。”
两人站在阳光下,看着小区的变化。
工人们在架设新的路灯,社区人员在张贴安全提示,居民们进进出出,脸上有种久违的轻松。这个老旧小区,正在一点点恢复它应有的样子。
“张委员,有件事我想告诉您。”程斌忽然说,“其实您的一些提案,我认真看过。写得很好,建议也很实在。”
“那为什么……”
“为什么没办?”程斌接过话,“因为办起来太麻烦。要协调多个部门,要申请资金,要面对各种阻力。在体制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潜规则。”
他说的很直接,很坦白。
“那现在为什么又敢做了?”
“因为您把事摆到了台面上。”程斌看着张孝先,“现在不做,就是失职;做不好,就是无能。压力反而变成了动力。”
“我希望这种动力,不是只靠舆论压力。应该有制度,让好提案自然得到重视,让民生问题自然得到解决。”
“很难,但也许这次是个开始。”程斌说,“已经有领导提出,要改革提案办理机制,增加透明度,加强督办。”
一周后,南华里的变化已经肉眼可见。
通道畅通了,消防设施更新了,电线排查完成了大半。社区还组织了消防演练,居民们第一次知道灭火器怎么用,逃生路线怎么走。
张孝先每天都来,有时帮忙,有时只是看看。
他发现居民们看他的眼神不一样了。以前是客气,现在是亲近;以前是期待,现在是信任。这种信任沉甸甸的,是责任,也是动力。
周五下午,傅学智来找他。
老友带来了两瓶好酒,说是庆祝。两人在张孝先家的小院里坐下,就着一碟花生米对饮。
“孝先,你这次算是立了一功。”傅学智感慨,“我当委员那会儿,也提过不少建议,但像你这样坚持的不多。”
“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该做的事,往往最难做。”傅学智给他斟满酒,“你知道现在网上怎么说你吗?‘较真委员’、‘提案侠’。很多年轻人把你当榜样。”
张孝先摇摇头:“我不要当榜样,只要问题能解决。”
“问题会解决的,至少南华里的会。”傅学智说,“而且我听说,省里真的要改提案办理制度了。以后每份提案的办理进度都要公开,接受委员和公众监督。”
这是个好消息。如果真能实现,他这三年的坚持,就不仅仅是解决了一个小区的问题。
夜幕降临时,两人都微醺了。
傅学智临走前,握紧张孝先的手:“保重身体。这场仗你打赢了,但以后还有别的仗。这个国家需要你这样的人。”
送走老友,张孝先独自坐在小院里。
春夜的风带着花香,远处传来隐约的电视声。这是最普通的夜晚,最平凡的生活。而这份平凡,需要无数人用心守护。
手机亮了一下,是女儿发来的照片。
苗苗在灯下画画,画的是“爷爷和消防车”。稚嫩的笔触,夸张的比例,但能看出孩子在画什么:一个老人站在消防车前,手指着远方。
张孝先看着照片,眼睛有些湿润。
他知道,自己做的事,外孙女也许还不懂。但总有一天她会懂:有些人,为了别人的安全,愿意坚持,愿意较真,愿意冒险。
这不是伟大,这只是责任。
周日晚上,张孝先更新了最后一篇长文。
他详细记录了南华里整改的全过程,附上了前后对比照片。没有指责,没有邀功,只是平静地陈述。
在结尾处,他写道:“十二份提案,三年时间,一次火灾,无数人的关注——最终换来了改变。这个代价太大,这个过程太曲折。但愿从今以后,好提案不再需要这样的代价就能被重视,民生问题不再需要这样的曲折就能被解决。”
“我会继续当委员,继续提建议。不是为了上新闻,而是为了那些灯火下的平凡生活,能够一直平安地继续。”
文章发出去后,他关掉了电脑。
书房里,十二块展板还靠在墙边。上面的文字和照片,曾经承载着无奈与愤怒,现在变成了见证与希望。
张孝先抚摸着展板,像抚摸一段岁月。
然后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夜风涌进来,带着城市的呼吸。远处,南华里的方向,灯火通明,一片安宁。
那里的人们,今晚可以睡得更踏实些。
而他,这个较真的老人,也会继续他的坚守。用最朴实的方式,守护这片土地上的万家灯火。
春夜深沉,但总有星光。
那些微弱但坚持的光,汇聚在一起,就能照亮前路。张孝先相信这一点,就像相信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
相信改变会发生。
相信坚守有意义。
相信平凡的生活,值得被认真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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