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有品格 有良知 有深度 有温度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图源网络

饥饿与洪水的颜色,我生命里最黑暗也最坚韧的两股基线

文/窦昆

童年有两种滋味,像两枚生锈的钉子,楔在我的记忆里:一种是饿到极处时,从喉咙深处泛上来的苦;一种是怕到极处时,眼前挥之不去的黄。

饿,是一种会扎根的植物。

那时候,粮食的金贵,是能听见的——米缸见底时,勺刮缸壁那声空洞又刺耳的“刺啦”声,就是全家心头一紧的号角。

肚皮像一张被抽走了气的皮囊,塌下去,紧紧贴着后脊梁。嘴里总是不停地分泌着清涎,那不是馋,是身体在绝望地催促。

我爹拿着菜刀,走到屋后那棵皮都被剥了好几茬的老榆树跟前,沉默地割开那已经不甚丰腴的树皮。他把里头那层黏糊糊的白瓤刮下来,摊在瓦片上烤到焦脆,再用石碾子细细碾成灰褐色的粉。我妈将这树皮粉和上一点水,在烧热的锅底摊成一张张薄如蝉翼的“饼”。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二湘空间拍摄

那东西吃到嘴里,没有味道,只有质感——木木的,渣渣的,像在咀嚼一团被雨水反复浸泡、又晒干了的朽木屑。它不苦,但它也绝不是“饭”。可就是这东西,咽下去,肚子里有了一点沉甸甸的实物坠着,发软的腿就能勉强再支撑起身体。

光靠树皮不行,大地才是最后的粮仓。坡上、田埂、河堤,凡是见了点异于土色的绿意,我们的眼睛就像锥子。挖野菜是我四五岁就开始的“主业”。“刺脚丫”“干饭疙瘩”“半楼壳”……这些名字对如今的孩子如同天书,那时却是我们舌尖上关于“可食用”的全部地图。野菜挖回来,在开水里仓促焯一下,撒上几粒比金子还贵的盐粒,就是一碗维系生命的“菜”。那东西,又苦又涩,带着一股冲脑门的土腥气。吃多了,脸和脚脖子会肿起来,皮肤亮晶晶的,用手指一按一个深坑。可那也能活命啊。

最让我心尖发颤的,是关于我三弟新志的一件事。那时他才几岁,瘦得像只小猴。他得到了一个红薯面窝窝,捧在两只小手里,像捧着全世界。他刚伸出小舌头,珍惜又渴望地舔了第一口,眼睛都幸福地眯了起来。就在这时,一个要饭的猛地蹿过来,劈手就夺了过去!

弟弟愣住了,小手还维持着捧的姿势。他眨巴眨巴眼睛,直到看见那个窝窝已经到了别人脏污的手里,才“哇”一声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那要饭的也不跑,就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对着那唯一的、珍贵的窝窝,“呸!呸!”结结实实吐了好几口唾沫。然后,他才拿着那已被“标记”的食物,转身走了。

孩子的哭声像钝刀子,一下下割着大人的心。我妈冲过去搂住弟弟,眼泪在深陷的眼眶里拼命打转,嘴唇哆嗦着,看看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孩子,又看看那个蹒跚离去的、同样瘦骨嶙峋的背影,最后也只能徒劳地拍着弟弟的背,声音沙哑地一遍遍重复:“算了,算了……都不容易……这世道,谁都不容易啊……”

那一刻,我心里没有恨,只有一种比恨更庞大、更无力的酸楚。生存的狰狞,以如此直白的方式,刺进了我幼小的眼睛。

当然,记忆这块灰暗的粗麻布上,偶尔也会绣上一朵小小的、却亮得惊心动魄的花。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二湘空间拍摄

我十三岁那年,已经能挑着自家菜园的莴笋青菜,到双沟镇上去卖。有一天,手里终于攥住了几毛实实在在的活钱。路过供销社那溜长长的玻璃柜台,我的脚像被磁石吸住了。玻璃罐子里那些花花绿绿的水果糖,闪着诱人的、近乎梦幻的光泽。心里天人交战,最后,对“甜”的渴望压倒了所有理智。我下了狠心,花了两毛五分钱——这在当时是巨款——称了一两。

那一小包糖,用粗糙的黄纸裹着,攥在我汗湿的手心里,轻飘飘,却又仿佛有千斤重。回到家,我把弟弟妹妹们都叫到跟前。每人分一颗,最后,我也给自己留下一颗。

我们不约而同地,都先小心剥开糖纸,放在鼻子下深深闻一闻,再伸出舌头,珍惜地舔舔糖纸内侧——那上面也沾着珍贵的甜味呢。然后,才屏住呼吸,将那粒小小的、硬硬的、晶莹剔透的糖块,无比郑重地放进嘴里。

那一刻,世界上所有的苦味、涩味、木渣味,仿佛都被一股凶猛的、甜美的力量蛮横地逼退了。

那股甜,不是温柔的,而是具有侵略性的。它从舌尖猛地炸开,像一道锐利的闪电,瞬间涌向四肢百骸,直冲天灵盖。头皮一阵发麻,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就冲了出来。那不是伤心的泪,是幸福到极致的、不知所措的战栗。我们几个孩子都不说话,眯着眼睛,小心翼翼地用舌头裹着那颗正在融化的糖块,让它一丝丝、一缕缕地释放甜味。

那种甜,是照进深渊的一束光。它让我在往后无数个咀嚼树皮野菜、肠胃冰冷绞痛的深夜里,心里还能死死攥着一个念想:日子不全是苦的,还有一种叫“甜”的东西,它就藏在生活坚硬的缝隙里。它值得人去盼,值得人拼了命地去挣。

而怕,是有颜色、有重量、有气味的。 我人生记住的第一种恐惧的颜色,不是血的红,不是叶的绿,是洪水的颜色——一种浑浊的、翻滚的、吞噬一切的土黄。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图源网络

那年我七岁。夏天的雨疯了,像天河决了口子,连着几天几夜往下倒。唐河和白河的水位,闷声不响地往上拱。大人们开始像蚂蚁一样,把屋里的粮食口袋、稍微值点钱的被褥,一趟趟往村里地势稍高的祠堂搬。家里,最后只剩下我,和摇窝里那个才出生几个月、对灾难一无所知的弟弟。

爹妈临走前,匆匆摸了摸我的头:“花儿,看好家,看好弟弟。我们很快就回。”

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关上,把父母湿漉漉的背影隔在外面,也把我和一个正在逼近的恐怖世界关在了一起。整个世界,陡然只剩下哗啦啦永不停歇的雨声。我扒着门缝往外看,心脏猛地一缩——院子里的水,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漫过了泥土台阶,成了一片浑黄、油腻的汪洋。水面上打着令人心慌的旋儿,漂着烂菜叶、死耗子。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具体地“看见”了“害怕”。它有颜色(浑浊的土黄),有声音(哗啦啦夹杂着低沉的轰鸣),有气味(河底淤泥被翻起的腥臊)。

天,一点点被浓墨般的乌云和夜色涂黑。我点亮家里唯一那盏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穿堂风中惊恐地摇曳。我不敢睡,也睡不着。我把弟弟从摇窝里抱出来,紧紧搂在怀里,缩在土炕最里边、贴着墙的角落。弟弟身上那股奶娃娃特有的、暖烘烘的甜味,成了这湿冷恐惧之夜里,唯一真实可感的依凭。

屋外的水声,越来越大。不再是均匀的哗啦,而是夹杂着“轰隆”的闷响。终于,水开始从门缝底下、从土坯墙壁被雨水泡软的缝隙里,一丝丝、一股股地渗透进来。它们像一条条冰冷而恶意的黄蛇,在地面上蜿蜒、汇聚,慢慢爬行,终于漫到了炕沿底下。

我眼睁睁看着,屋子正中央,那滩不断扩大的浑黄水洼,映着油灯摇曳昏黄的光,像一个巨大、诡异、充满不祥的眼睛,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蜷缩在炕角的我和弟弟。我把脚高高缩起,浑身每一块肌肉都绷得像拉满的弓弦。那一刻,我觉得我们这间风雨飘摇的土坯房,就像惊涛骇浪里一条破烂不堪的小舢板,下一个浪头拍来,就会粉身碎骨。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图源网络

时间失去了刻度。怀里弟弟均匀的呼吸和温热的体温,是这湿冷、黑暗、充斥着腐朽气味的夜里,唯一的火种。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最简单、最原始的念头,像钉子一样钉在那里:抱紧弟弟,不能松手,死也不能松手。

后来,是极度的恐惧消耗了所有精力,加上年幼,困意如山倒来,我才抱着弟弟,在无边的水声与摇晃的光影中,迷迷糊糊地歪倒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在朦胧中听见嘈杂的人声、泼水声和沉重的叹息。是爹妈拖着极度疲惫的身子回来了。谢天谢地,水没有再往上涨,天边也终于撕开了一道惨白的口子。洪水,到底是在我们这间破屋的门口示威般地转了几个凶险的圈后,心有不甘地退了下去。

那一场大水,在我心里烙下的不是一幅画,而是一块永不消退的、湿冷的黄斑。往后的岁月里,无论遇到多大的难处,陷入多深的困境,我好像都能在记忆的深处,无比清晰地“看见”那个七岁的夜晚。

原来,人小时候见识过恐惧最具体、最狰狞的模样,长大了,反而不那么容易被打倒了。因为你骨子里早早地就明白了,日子就像家门口这两条河,有温顺潺潺,就有暴怒滔天。怕,号哭,都没有用。你得像河堤上的木桩,死死地钉在那里,用身体做墙,抱紧你怀里最珍贵、最不能失去的东西,然后,咬紧牙关,等待。等待雨歇,等待水退,等待天光重临。

饥饿的苦,与洪水的怕,就这样,一个刻进味蕾的记忆里,一个染进视觉的底色中,成了我生命经纬里,最沉、最暗、却也最韧的两股基线

作者:窦昆,70后,湖北人,媒体下海持续创业21年,从学生托管品牌打造推广步入一老一小关爱领域。本文由作者根据母亲的真实经历讲述整理而成。微信公号,晋颐家。

~the end~

一年一次,不要错过啊!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投稿请加微信:duijiudangge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