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年的夏天,阳光把土路烤得发白。

我开着轰隆作响的三轮车,载着满车绿皮西瓜和心事重重的赵紫萱去镇上。

她去相亲,我去卖瓜。

我们都清楚,这一路颠簸的,远不止是这条走了二十年的老路。

茶馆里那个穿西装打领带的男人,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的寒酸和她的无奈。

回程时,尘土飞扬,我假装随意地问起相亲结果。

她忽然转过头,脸颊飞红,眼睛却亮得灼人。

她说:“胡高昂,你是在装傻吗?”

“那人……哪点比得上你。”

风把这句话卷进尘土里,也卷走了我所有的理智和顾忌。

可我们都忘了,镜子碎了,划破的不只是幻象,还有握紧它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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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2002年七月的清晨,五点钟,天刚麻糊亮。

胡高昂摇响了那辆柴油三轮车。突突突的声音炸碎了小胡庄的宁静,惊起几声零落的狗吠。

车厢里堆满了圆滚滚的西瓜,绿皮上还沾着露水和泥土的气息。这是他自家地里出的头茬瓜。

车头绑着两条浸满油污的麻绳,后视镜裂了一道缝,用胶布粘着。

他踩下离合器,挂上一档。车身猛地一窜,卷起一股黄尘,驶上了村东头那条土路。

路两边的玉米叶子边缘已经发黄,卷曲着。早起的蜻蜓低低地飞。

胡高昂光着膀子,皮肤被晒成古铜色,肩膀和手臂的肌肉随着方向盘微微起伏。

风吹在脸上,带着燥热的前兆。他心里盘算着,这一车瓜,毛钱能有个三四百块。

扣掉油钱,剩下的得攒着。下个月爹的药不能断,妹妹的学费也得凑。

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早起蹲着吃早饭的村民抬起头看他。

“高昂,又去镇上?这瓜瞅着不赖!”

“嗯,王叔,回头给您留个大的!”胡高昂扯着嗓子回了一句,车没停。

车轮碾过路上的坑洼,颠簸着,西瓜在车厢里轻轻碰撞。他小心地控制着速度。

卖瓜是门辛苦活,也是看天吃饭的营生。去得早了占个好位置,价钱或许能多卖一两毛。

太阳渐渐爬高,热度透过薄薄的云层压下来。胡高昂抹了把额头的汗。

汗水流进眼睛里,有些刺痛。他眨了眨眼,前方土路的尽头,一个身影正慢慢地走着。

浅蓝色的确良衬衫,黑色的长裤,手里拎着一个半旧的布包。

背影很熟悉,步子却有些拖沓,不像平时风风火火的样子。

胡高昂心里动了一下,车速慢了下来。尘土扑了那人一身。

那人回过头,用手在面前扇了扇尘土,露出一张清秀却带着愁容的脸。

是赵紫萱。他高中时候的同学。村里为数不多念完了高中的女孩子。

“紫萱?”胡高昂把车停在旁边,熄了火。噪音戛然而止,只剩下远处田里的虫鸣。

“高昂?”赵紫萱看到他,眼里闪过一丝意外,随即那愁容似乎更深了些,勉强挤出一点笑,“去镇上啊?”

“嗯,卖瓜。你这是……”胡高昂看着她手里的布包,不像去走亲戚。

赵紫萱低下头,用脚尖蹭了蹭路上的浮土,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去镇上……办点事。”

她没说具体什么事,但胡高昂看到她耳根微微红了,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布包的带子。

一个念头闪进他脑子里。前几天好像听谁提过一嘴,说赵紫萱她妈在张罗着给她相亲。

难道就是今天?去镇上相亲?

胡高昂心里莫名地堵了一下。他甩甩头,把这个念头压下去。

“顺路,上车吧。这走到镇上得一个多钟头呢,日头马上毒了。”

他拍了拍副驾驶的位置。那里堆着件旧外套和一个军用水壶。

赵紫萱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漫长的土路,又看了看越来越高的太阳。

“那……麻烦你了。”她声音细细的,走过来,先把布包放在车厢的西瓜上。

然后手扶着车门,有些笨拙地爬上了副驾驶座。座位烫人,她轻轻地“呀”了一声。

胡高昂把旧外套叠了叠递给她:“垫着坐,凉快些。”

“谢谢。”赵紫萱接过去,垫在身下,眼睛看着前方,没再说话。

胡高昂重新摇响车子。突突突的声音再次填满周围的空气。

三轮车颠簸着前进,两个人之间隔着半臂的距离,却好像隔着一道无声的墙。

风卷着尘土和燥热,扑面而来。

02

车子开起来,风大了些,吹乱了赵紫萱额前的碎发。

她用手拢了拢,视线落在前方不断后退的土路和田地上。

胡高昂专注地看着路,避开那些明显的坑洞,车厢里的瓜经不起太厉害的颠簸。

沉默持续了好几分钟,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和风声。

“紫萱。”胡高昂先开了口,眼睛仍看着前方,“高中毕业……有三年了吧?”

“嗯,三年零两个月。”赵紫萱很快地回答,似乎对这个时间记得很清楚。

“时间过得真快。”胡高昂感叹一句,“班里的人,散得到处都是。”

“是啊。”赵紫萱轻声应道,“听说你在家种地,还……还弄这个。”她指了指车。

“瞎折腾呗,总得吃饭。”胡高昂笑了笑,笑容里有些无奈,“不像你们有文化的,能出去。”

赵紫萱摇摇头,眼神黯淡下去:“我算什么有文化。没考上大学,还不是回来了。”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回来了,就更由不得自己了。”

这句话里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无力感。胡高昂侧头看了她一眼。

她微微低着头,脖颈的曲线有些脆弱。阳光照在她脸上,能看见细小的绒毛。

“家里……催你了?”胡高昂试探着问,尽量让语气显得随意。

赵紫萱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然后轻轻“嗯”了一声。

“我妈说,女孩子家,念了书心就野了。趁早定下来,是正理。”

她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笑出来:“还说,隔壁村跟我同岁的春燕,孩子都会跑了。”

胡高昂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太轻,现实又太重。

他想起高中时的赵紫萱,坐在前排,梳着马尾辫,听课很认真。

偶尔回头借橡皮,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笑。那时她好像有用不完的劲儿。

有一次学校组织作文比赛,她写了一篇关于“山外面的世界”,还得了一等奖。

她在讲台上念作文的样子,神采飞扬。胡高昂坐在后排,看得有些出神。

可山外面的世界什么样,他们大多数人终究没能亲眼去看看。

“你也别太……顺其自然吧。”胡高昂干巴巴地说,“一辈子的事,得看好了。”

赵紫萱转过头,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有感激,有苦涩,还有些别的什么。

“怎么看呢?”她像是在问胡高昂,又像是在问自己,“家里……有家里的难处。”

她没再说下去,但胡高昂听懂了。赵紫萱家里条件不算好,下面还有个妹妹在读初中。

她父亲前些年干活摔伤了腰,干不了重活,家里主要靠她母亲操持。

经济上的压力,像一块石头,压在每个人心头。女儿的婚事,在某些时候,就成了挪动这块石头的一个机会。

“今天去镇上,就是……”胡高昂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觉得直接问出来太唐突。

赵紫萱却点了点头,承认了:“嗯,见个人。我妈托镇上远房表姑给介绍的。”

她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但手指紧紧攥着布包的带子,指节有些发白。

“听说……条件挺好的。”她补充了一句,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给自己一个理由,或者说,一个交代。

胡高昂心里那点堵的感觉又泛了上来,还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他猛踩了一脚油门,车子猛地加速,颠簸得更厉害了。

赵紫萱轻轻惊呼一声,抓住了旁边的扶手。

“对不起,路不平。”胡高昂赶紧松了油门,放缓速度。

“没事。”赵紫萱松开了手,重新坐稳。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但这次沉默,和刚才有些不同。仿佛有些话,已经飘荡在燥热的空气里,只是谁也没有去触碰。

路边的景物渐渐有了变化,零散的房屋多了起来,远处能看到一些高点的建筑轮廓。

镇上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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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三轮车拐过一个弯,驶上了一条稍微平整些的砂石路。

路两边开始出现一些店铺,卖早点的摊子冒着热气,炸油条的香味飘过来。

“你在哪儿下?”胡高昂问。

赵紫萱似乎从某种思绪里惊醒,朝前面张望了一下:“就在前面……‘悦来茶馆’,表姑说在那里等。”

悦来茶馆是镇上老字号的茶馆,两层小楼,门脸有些旧了,但还算体面。

一般是些上了年纪的人,或者谈点小生意、相看对象的人去的地方。

胡高昂把车开到茶馆门口不远的路边停下。这里已经属于镇子比较热闹的地段。

他先跳下车,绕到另一边。赵紫萱正小心翼翼地往下挪。

“慢点。”胡高昂伸出手,想扶她一把,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赵紫萱看了他一眼,自己扶着车门跳了下来,落地时微微踉跄了一下。

“谢谢你了,高昂。”她捋了捋头发,整理了一下衣服,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整洁些。

“客气啥。”胡高昂摆摆手,目光扫过茶馆的门口。玻璃门反着光,看不清里面。

“你……卖瓜在哪儿?”赵紫萱问,手里攥着布包。

“就前面菜市口那边,有个固定的地方。”胡高昂指了指东边,“你这边……完事了要是还早,就过去找我。”

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捎你回去。”

赵紫萱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暗下去,轻轻摇头:“不用麻烦了,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没事,我卖瓜也得一阵子。”胡高昂坚持道,“反正顺路。”

赵紫萱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最终点了点头:“那……好吧。如果……如果我过来找你。”

“嗯。”胡高昂应了一声,看着她转身,朝着悦来茶馆走去。

她的背影挺得笔直,脚步却有些迟疑,在茶馆门口停了两秒,才推门进去。

玻璃门晃了晃,合上了。

胡高昂站在原地,看着那扇门,直到后面有自行车按铃,他才回过神来。

重新爬上车,发动,朝着菜市口方向开去。心里却好像空了一块,又被什么东西填得发闷。

菜市口已经热闹起来,卖菜的,卖肉的,各种吆喝声此起彼伏。

胡高昂找到自己往常摆摊的位置,在老孙头豆腐摊旁边。老孙头正忙着给客人切豆腐。

“呦,高昂来啦!今天瓜不错啊!”老孙头招呼道。

“孙伯早。”胡高昂笑着应了,开始往下搬西瓜,在地上铺了块旧塑料布,把瓜一个个摆好。

摆完瓜,他蹲在车阴凉里,点了支廉价的香烟,深深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悦来茶馆的方向。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什么也看不见。

那个要和赵紫萱相亲的人,会是什么样?她表姑介绍的,应该不会太差吧?

也许真像她说的,条件挺好。有正式工作?还是家里做生意?

胡高昂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土的胶鞋,卷到膝盖的裤腿,还有被汗渍浸得发黄的背心。

一股强烈的自惭形秽涌上来。他用力掐灭了烟头。

“卖瓜!沙瓤甜西瓜!不甜不要钱!”他站起身,扯开嗓子吆喝起来。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压下去。

叫卖声在喧闹的集市里并不突出。有人过来问价,挑瓜,讨价还价。

胡高昂熟练地应对着,拍瓜听声,称重算钱。汗水顺着他的脊背往下淌。

快十点的时候,他趁着人少的空隙,又朝悦来茶馆那边望了一眼。

巧的是,正好看到茶馆门开了,几个人走出来。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穿着白衬衫、西装裤的年轻男人,头发梳得油光水亮,腋下还夹着个黑色的小皮包。

他旁边是一个微胖的中年妇女,满脸堆笑,正说着什么。

后面跟着的,正是赵紫萱。她低着头,脚步有些慢,和前面两人隔着两步的距离。

那个穿西装的男人,应该就是相亲对象了。胡高昂的心往下沉了沉。

男人停下脚步,转过身,对赵紫萱说了句什么,还指了指路边停着的一辆半新的摩托车。

赵紫萱摇了摇头,幅度很小。男人似乎有些不满,皱了皱眉。

微胖妇女(大概就是那个表姑)赶紧打圆场,又说了几句。

然后男人骑上摩托车,突突地开走了。表姑拉着赵紫萱,站在茶馆门口,还在说着。

胡高昂听不见她们说什么,但能看到赵紫萱一直低着头,偶尔点一下头,样子十分顺从。

表姑说了一会儿,拍了拍赵紫萱的肩膀,自己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只剩下赵紫萱一个人站在茶馆门口。她抬起头,茫然地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流。

阳光照在她脸上,一片空白。然后,她转过身,慢慢地,朝着菜市口这边走了过来。

胡高昂赶紧收回目光,假装低头整理西瓜,心却怦怦地跳得厉害。

04

赵紫萱走到瓜摊前时,脚步有些虚浮。

“紫萱?”胡高昂直起身,看到她脸色有些苍白,“完事了?怎么……一个人?”

赵紫萱勉强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表姑有事先走了。我……过来看看。”

她看着地上的西瓜,眼神却没有焦点。

“哦。”胡高昂搓了搓手,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想问相亲怎么样,又觉得不合适。

沉默又笼罩下来,比车上时更加尴尬和沉重。

老孙头那边暂时没生意,探过头来,打量了赵紫萱一眼,笑道:“高昂,这姑娘谁啊?长得真俊。”

“我同学。”胡高昂简单介绍,“赵紫萱。孙伯。”

“哦哦,同学好,同学好。”老孙头笑眯眯的,又缩回去忙自己的了。

“你……吃瓜吗?”胡高昂拿起一个瓜,拍了拍,“这个肯定甜,我给你切一个。”

“不用了,我不渴。”赵紫萱摇摇头,但还是在胡高昂递过来的小马扎上坐了下来。

她双手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睛看着地面。

胡高昂在她旁边蹲下,手里无意识地捏着一根草茎。

“那个人……”他终究还是没忍住,声音压得很低,“看着……挺精神的。”

赵紫萱没说话,只是把脸往膝盖里埋得更深了些。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闷闷地说:“他叫周峻熙。在县里……好像是什么厂子的采购员。”

“哦,采购员,那是好工作。”胡高昂干巴巴地附和。

“嗯。”赵紫萱的声音依旧闷闷的,“我表姑说,他家在镇上有房子,新盖的。”

“条件……是挺好。”胡高昂觉得嘴里发苦。他家的房子还是他爷爷那辈盖的土坯房。

“他说话……”赵紫萱顿了顿,似乎在想合适的词,“挺能说的。一直在说他们厂里的事,认识多少人,能弄到便宜货。”

胡高昂皱了皱眉。这听起来不像是在相亲,倒像是在炫耀。

“他还问我,”赵紫萱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会不会做饭,洗衣服干不干净,以后愿不愿意和他爸妈一起住。”

“我表姑一直在旁边帮腔,说我勤快,懂事,肯定能伺候好老人。”

“伺候”两个字,她咬得有点重。

胡高昂的心揪了一下。他看着赵紫萱,她眼里空空荡荡,没有光,也没有泪。

“那你怎么想的?”他问,声音有些哑。

赵紫萱扯了扯嘴角:“我怎么想,重要吗?我妈说了,人家不嫌弃咱家穷,愿意相处看看,是咱的福气。”

“我爹的腰,天阴就疼得厉害,想带他去县里再看看,钱……”

她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清楚。那个周峻熙,或许就是能解决她家困境的那根稻草。

胡高昂哑口无言。他能说什么?说他去想办法?他有什么办法?一车西瓜的钱,连去县医院拍个片子都不够。

现实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横亘在他们之间,也压在赵紫萱单薄的肩膀上。

“也许……人还行,处一处就知道了。”胡高昂说出这句话,自己都觉得虚伪无力。

赵紫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让胡高昂心里一刺。那里面有失望吗?还是别的什么?

她没再说话,重新低下头。

集市上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玻璃,传不到他们这个小角落里来。

只有阳光,越来越毒辣地炙烤着大地,炙烤着塑料布上的西瓜,也炙烤着两颗茫然又沉重的心。

胡高昂的瓜卖得不算快,但到下午两点多,也卖掉了大半。剩下的几个歪瓜裂枣,他打算便宜处理掉,或者拉回家自己吃。

赵紫萱一直坐在旁边,很安静。有时胡高昂递给她半块用井水浸过的西瓜,她就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吃。

“差不多了,咱们回吧?”胡高昂看看日头,提议道。

赵紫萱点点头,站起来,腿有些麻,晃了一下。胡高昂下意识地扶住她的胳膊。

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能感觉到她手臂的纤细和微凉。两人都愣了一下。

胡高昂赶紧松开手。赵紫萱耳朵又红了,低声说:“谢谢。”

把剩下的瓜搬上车,跟老孙头打了声招呼,胡高昂摇响了三轮车。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的时候更加漫长和沉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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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三轮车驶离喧闹的镇子,重新投入田野和土路的怀抱。

下午的阳光斜射过来,没那么毒辣了,却依旧灼人。风还是热的,裹挟着尘土和庄稼成熟的气息。

赵紫萱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但胡高昂知道她没睡,她的睫毛在微微颤动。

车厢里只剩下几个品相不好的瓜,随着颠簸轻轻滚动。

胡高昂双手紧握着方向盘,目光直视前方被车轮卷起的滚滚黄尘。

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回放着今天看到的那一幕:穿西装的周峻熙,油光的头发,夹着皮包,指着摩托车的样子。

还有赵紫萱站在茶馆门口,那片空白的茫然。

他心里像堵了一团乱麻,又像被什么东西反复揉搓,说不出的烦闷和……一丝丝尖锐的疼痛。

为什么疼?他不敢细想。

“高昂。”赵紫萱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刚睡醒似的微哑。

“嗯?”胡高昂应了一声,没转头。

“你……高中毕业以后,有没有……”她犹豫着,似乎在斟酌词句,“有没有人给你介绍对象?”

胡高昂愣了一下,随即苦笑:“谁给我介绍啊?要啥没啥。再说,我家里那情况……爹那样,妹妹还小,哪个姑娘愿意跳这火坑。”

他说得直接,甚至有些自嘲。这是事实,他早就认了。

赵紫萱沉默了。过了半晌,才轻声说:“你不是火坑。你……你人很好。”

这句话很轻,却被风吹进了胡高昂的耳朵里。他心里猛地一颤,方向盘都跟着晃了一下。

“好人有什么用。”他声音发涩,“这世道,好人往往最吃亏。”

“是啊。”赵紫萱幽幽地叹了口气,像一缕烟,散在燥热的风里,“好人不顶饭吃,不顶钱花。”

两人又都不说话了。土路坑洼,车子颠簸得厉害,有一次差点把赵紫萱颠起来,她低呼一声,抓住了车门上方的扶手。

胡高昂放缓了车速。

路两边是大片已经开始泛黄的麦田,远处村庄的轮廓在热浪中微微扭曲。

“那个周峻熙,”胡高昂最终还是没忍住,假装随意地问,“他……对你怎么样?说话还客气吧?”

赵紫萱的手指收紧了一下,指节泛白。

“客气。”她淡淡地说,“就是……太能说了。我插不上话,都是我表姑在应和。”

“他说他经常去市里出差,见过大世面。还说……以后要是成了,可以带我去县里逛逛,买几件像样的衣服。”

她复述着这些话,语气平平,听不出是高兴还是反感。

胡高昂却听出了其中的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意味。带你去县里,给你买衣服。好像赵紫萱是件需要他装点才拿得出手的物品。

“他还问我,平时喜欢干什么。”赵紫萱继续说,“我说看看书,有时候写点东西。他笑了,说那些都是虚的,不当吃不当喝,女人家还是学点实在的好。”

胡高昂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他能想象出周峻熙说这话时,那种自以为是的表情。

“你怎么回的?”他问。

“我没回。”赵紫萱的声音低下去,“我表姑说,是啊是啊,紫萱就是太闷了,以后得多跟你学习。”

学习?学习什么?学习怎么市侩,怎么算计?胡高昂心里一股无名火起,却又无处发泄。

他只是个卖瓜的,有什么资格评判别人?也许在很多人眼里,周峻熙那样的才是“有出息”,会来事。

而他胡高昂,不过是泥土里刨食的穷小子,连评价的资格都没有。

这种认知让他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还有屈辱。

“你……觉得他怎么样?”胡高昂问,声音干涩。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像是在自虐。

赵紫萱很久没有说话。久到胡高昂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车轮碾过一个土坑,重重地颠了一下。赵紫萱的身体跟着一晃。

然后,她转过头,看向胡高昂。脸颊上不知是被晒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浮起两团清晰的红晕。

眼睛却异常明亮,直直地看着他,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委屈,有不甘,有挣扎,还有一丝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风把她的头发吹得有些乱,几缕贴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

她张开嘴,声音不大,甚至有些颤抖,却一字一句,清晰地砸进胡高昂的耳朵里:“胡高昂,你是在装傻吗?”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发动机的轰鸣,风声,远处模糊的鸟叫,都消失了。

胡高昂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几乎握不住方向盘,车子在路上划出一个轻微的弧度。

他猛地踩下刹车。三轮车怪叫着,在土路上拖出两道浅浅的痕迹,停了下来。

尘土飞扬起来,将他们笼罩。在弥漫的黄色尘雾里,胡高昂只能看见赵紫萱那双亮得灼人的眼睛,和她脸上那片刺目的红晕。

她说了。就这样说了出来。把他心里那些不敢触碰、不敢深想的东西,一下子全翻了出来,曝晒在七月的烈日之下。

06

尘土慢慢落下,世界重新变得清晰,声音也回来了。

发动机还在突突地空转着,带着车身微微颤抖。就像胡高昂此刻的心跳。

他愣愣地看着赵紫萱,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哽住了,又干又涩。

赵紫萱在说完那句话后,似乎也耗尽了所有的勇气。

她迅速转回头,脸颊和耳朵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手指用力绞在一起,指甲掐进了掌心。

她低下头,几乎要把脸埋进胸口,肩膀微微耸动着。

不是哭,更像是一种极度的羞窘和紧张。

那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想象中更大,更汹涌。

它打破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平衡,也捅破了一层薄薄的、却坚韧无比的窗户纸。

胡高昂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紫萱,你……你别瞎说。”

“我没瞎说。”赵紫萱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一丝哽咽,却异常固执。

她抬起头,眼睛里有水光,但眼神却异常倔强地看着他:“他说话的样子,我看不惯。他看人的眼神,我……我不喜欢。”

“他以为有几个钱,见过点世面,就了不起了。可他那点世面,跟你比起来,算什么?”

胡高昂懵了:“跟我比?我有什么……”

“你有踏实!”赵紫萱打断他,语速快了起来,像是憋了很久的话终于找到了出口,“你有真心!你开车捎我,会怕我晒着,怕我颠着。你问我,也是真的想知道我怎么想,不是像他那样,只是为了显示自己懂得多!”

“你卖瓜,一毛一毛地挣,干干净净。他呢?他说话那口气,好像他那些关系、那些便宜货,来得多么光彩似的!”

“是,你家是穷,你爹身体不好。可那又怎么样?你从来没抱怨过,你一天天在地里忙,一趟趟往镇上跑,你想的是怎么把家撑起来!”

“他有什么?除了那身衣服,那个皮包,那辆摩托车,他还有什么?”

赵紫萱越说越快,胸脯起伏着,脸更红了,但眼睛里的光却越来越亮,像有两簇火苗在燃烧。

“我妈,我表姑,她们都觉得我傻,觉得我不知好歹。她们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感情能当饭吃吗?”

“可是胡高昂,”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深深的疲惫和迷茫,“如果连看着那个人,心里都觉得堵得慌,觉得委屈,那顿饭,我吃得下去吗?那日子,我过得下去吗?”

她看着胡高昂,眼神清澈而直接,带着孤注一掷的探寻:“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很傻?”

胡高昂被她这一连串的话砸得头晕目眩。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赵紫萱。在他印象里,她一直是温和的,文静的,甚至有些逆来顺受的。

可现在,她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亮出了稚嫩的爪牙,大声地质问着不公平的命运,也……质问他。

他心脏狂跳,血液涌上头顶,手心全是汗。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他心上。那些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好”,在她眼里,竟然那么清晰,那么重要。

而她对自己的处境,那份清醒的痛苦和挣扎,也让他心痛不已。

“你不傻。”胡高昂终于找回了自己的思绪,声音低沉却坚定,“紫萱,你一点都不傻。”

他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迎上她的:“是这世道,有时候逼得人不得不装傻。”

“可是……”他顿了顿,巨大的现实压力随即涌上,让他的声音又沉重起来,“可是你家里……你爹的病……那些都是实实在在的难处。”

提到家里,赵紫萱眼里的火光黯淡了一些,染上一层灰败。

“我知道。”她喃喃道,“所以我妈才会那么着急。那个周峻熙,他……他可能也看出了我家的难处,我表姑肯定都说了。他今天话里话外,都透着想快点定下来的意思。”

“他说,他爸妈也着急抱孙子。如果我觉得还行,就尽快给个准话,他好准备彩礼……”

彩礼。这两个字像冰水,浇熄了刚刚升腾起的一点热度。

胡高昂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对赵紫萱家来说,这笔彩礼意味着什么。可能是她父亲进一步治疗的机会,可能是家里缓一口气的空间。

而他胡高昂,能拿出彩礼吗?就算砸锅卖铁凑出一点,又怎么跟周峻熙比?

刚刚因为她那句话而沸腾起来的血液,慢慢冷却了。冰冷的现实,再一次露出了它锋利的牙齿。

“那你……打算怎么办?”胡高昂问,声音干巴巴的。

赵紫萱茫然地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妈晚上肯定要问我。我……我能怎么说?”

她看着他,眼里充满了无助和依赖,还有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期待。

胡高昂避开了她的目光。他怕自己一看,就会说出不理智的话,做出不理智的承诺。

他重新握紧了方向盘,踩下离合器,挂上档。

“先回去吧。”他说,声音疲惫,“回去再说。总……总有办法的。”

这话说得毫无底气。赵紫萱听出来了,眼里的那点微光,彻底熄灭了。

她重新靠回椅背,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只是那紧紧抿着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睫毛,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涛汹涌。

三轮车重新启动,载着满车的沉默和更沉重的心事,向着小胡庄的方向,颠簸前行。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扭曲而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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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三轮车开到村口时,天色已经擦黑。

炊烟从各家各户的烟囱里袅袅升起,空气里弥漫着柴火和饭菜的味道。

村口的老槐树下已经没人了,只有几条狗在追逐嬉闹。

胡高昂把车停在赵紫萱家所在的巷子口。她家是几间旧瓦房,院墙有些斑驳。

“到了。”胡高昂停下车子,熄了火。

赵紫萱默默地拿起自己的布包,打开车门,下了车。

“谢谢你,高昂。”她低声说,没有看他。

“没事。”胡高昂应道,看着她转身往巷子里走。她的背影在暮色里显得格外单薄。

他张了张嘴,想叫住她,想说点什么,哪怕是一句毫无用处的“别怕”。

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看着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走了进去,然后门又被关上。

胡高昂在原地呆坐了几分钟,直到夜色完全笼罩下来,才重新发动车子,开回自己家。

他家在村西头,更偏僻些。三间低矮的土坯房,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灯光。

妹妹胡小梅正在灶台前烧火,见他回来,抬起头,脸上被烟熏得有点黑:“哥,回来啦!瓜卖完了?”

“嗯,差不多了。”胡高昂把车停好,把剩下的两个歪瓜拿下来,“爹呢?”

“屋里躺着呢,腰又疼了。”小梅的声音低了下去。

胡高昂心里一紧,放下瓜,掀开里屋的布帘子。

父亲胡建国侧躺在炕上,脸色蜡黄,额头上都是汗。看到胡高昂,勉强扯出一点笑:“回来啦?累了吧?”

“不累。”胡高昂走过去,倒了一碗温水,“爹,疼得厉害?明天我带你去镇上卫生所再看看?”

“看啥看,老毛病了,歇歇就好。”胡建国摆摆手,“别乱花钱。卖瓜的钱,留着,小梅开学要交学费了。”

胡高昂没说话,心里堵得难受。他摸了摸口袋,今天卖瓜的钱,除去油钱,薄薄的一叠。

这点钱,要应付药费,学费,家里的开销……杯水车薪。

他退出里屋,走到院子里,蹲在墙角,点了支烟。烟雾在黑暗里明明灭灭。

赵紫萱那张泫然欲泣又倔强的脸,周峻熙那油光水滑的样子,还有赵紫萱母亲何秀云那张惯常刻薄焦急的脸,交替在他脑海里闪现。

“那人哪点比得上你。”

这句话反复回响,像一把小火苗,烧得他心口发烫,却又被冰冷的现实一次次浇淋。

他有什么?他拿什么去比?又拿什么去承诺?

正烦躁间,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压低的、带着哭腔的呼喊:“高昂哥!高昂哥你在家吗?”

胡高昂抬起头,看到赵紫萱的妹妹赵小雨跑了进来。小姑娘才十三四岁,跑得气喘吁吁,脸上挂着泪。

“小雨?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胡高昂立刻站起来。

“高昂哥!”赵小雨看到他,眼泪掉得更凶了,“你快去劝劝吧!我姐……我姐跟我妈吵起来了!吵得好凶!我妈要打我姐!”

胡高昂心里咯噔一下,烟头掉在地上也顾不上:“为什么吵?”

“还能为啥!”赵小雨抹着眼泪,“就是我姐今天相亲的事!我姐回来,我妈问她怎么样,我姐就说不行,不愿意。我妈就急了,骂我姐,说那个周大哥条件多好,家里多有钱,我姐不知好歹……”

“我姐刚开始还小声解释,后来不知怎么了,就跟我妈顶起来了,说……说就是看不上那个人,死也不嫁!”

“我妈气疯了,说我姐翅膀硬了,想飞了,不管家里死活了,说我爹的药钱还没着落呢……然后就……就要拿笤帚打我姐……”

赵小雨说得语无伦次,但胡高昂已经听明白了。冲突比他预想的来得更快,更激烈。

何秀云逼婚,赵紫萱反抗了。而反抗的后果,显然很严重。

“你爹呢?不管?”胡高昂一边问,一边快步往外走。

“我爹在屋里,听着呢,可他……他也没办法,叹了口气,就没声了。”小雨跟在后面,哭道,“高昂哥,你去劝劝吧,我妈最凶了,我怕我姐真挨打……”

胡高昂心里火烧火燎。他几乎是小跑着冲向了赵紫萱家。

刚到院门外,就听见里面传来何秀云尖利刺耳的骂声和什么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

“……你个死丫头!我白养你这么大了!啊?好的不听,非要跟我拗是不是?”

“那周峻熙哪点配不上你?人家有正式工作,家里有新房子!你跟了他,吃香的喝辣的,还能帮衬家里!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你说!你今天给我说清楚!是不是心里有别人了?啊?是不是?”

接着是赵紫萱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和倔强:“没有!我就是看他不顺眼!我就是不愿意!嫁人是我自己的事!”

“你的事?你吃我的喝我的长这么大,你的事?”何秀云的声音陡然拔高,伴随着“啪”一声脆响,像是巴掌打在脸上的声音。

“妈!”赵紫萱痛呼一声。

胡高昂脑子“嗡”的一声,血往上涌,再也顾不上什么,一把推开那扇虚掩的院门,冲了进去。

08

院子里,景象一片狼藉。

一个破了边的搪瓷盆扣在地上,水洒了一地。何秀云叉着腰,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着。

赵紫萱站在她对面的屋檐下,半边脸颊红肿,清晰地印着五个指印。她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

看到胡高昂冲进来,两个人都愣住了。

“高昂?”何秀云皱了皱眉,语气不善,“你怎么来了?”

“何婶。”胡高昂喘着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我……我听见吵得厉害,过来看看。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我打我自己的闺女,关你什么事?”何秀云瞪着他,语气尖刻,“怎么,你是来给我闺女撑腰的?”

“妈!你别胡说!”赵紫萱急道,又羞又气,脸更红了。

胡高昂没理会何秀云的嘲讽,他看着赵紫萱脸上的巴掌印,心里揪痛。

“何婶,紫萱都这么大了,有事商量着来。打解决不了问题。”

“商量?我跟她商量得通吗?”何秀云指着赵紫萱,“好好的亲事,人家周家那边都透出意思了,就她,死活不点头!她这不是要气死我吗?”

“我问她为啥,她屁都不放一个!不是心里有鬼是什么?”何秀云狐疑的目光在胡高昂和赵紫萱之间来回扫视。

胡高昂心里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何婶,结婚是大事,紫萱谨慎点没错。那个周……周峻熙,虽然条件听起来不错,但毕竟才见一面,知人知面不知心。”

“知人知面不知心?”何秀云嗤笑一声,“人家是正经厂子的采购员,有单位管着!能坏到哪里去?不比那些土里刨食、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强?”

这话意有所指,像针一样扎在胡高昂心上。他脸色微微发白。

赵紫萱猛地抬起头,声音带着哭腔和愤怒:“妈!你说什么呢!高昂哥是好人!”

“好人?好人能当饭吃?”何秀云音量更高了,“赵紫萱,我告诉你,你别给我犯糊涂!你爹那腰,再不正经治,就瘫了!家里欠的债,拿什么还?指着天上掉馅饼吗?”

“周家说了,彩礼这个数!”何秀云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具体多少没说,但看她的神情,绝对不是小数。

“有了这笔钱,你爹就能去县里看病!家里的债也能还上一部分!你妹妹上学也不用愁!”

“你呢,嫁过去就是享福!这有什么不好?啊?你非要跟着穷鬼受一辈子罪,你才甘心?”

“妈!”赵紫萱眼泪终于滚落下来,“我不是货物!你不能把我卖了换钱!”

“卖?我这是为你好!”何秀云气得浑身发抖,又要上前。

胡高昂赶紧横跨一步,挡在赵紫萱身前:“何婶!冷静点!”

他深吸一口气,知道今天不拿出点实在的东西,说服不了何秀云,也帮不了赵紫萱。

“何婶,赵叔的病要紧。钱的事,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我……我今年瓜行情还行,后面还能卖几茬,我……”

“你能拿出多少?”何秀云冷冷地打断他,“你那点钱,够干吗的?买几贴膏药?”

胡高昂语塞。他的确拿不出那么多。

“再说了,我们家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操心!”何秀云下了逐客令,“高昂,你回去吧。我们家的事,我们自己处理。”

“妈!高昂哥不是外人!”赵紫萱在他身后喊道,声音凄楚。

“你给我闭嘴!”何秀云厉声道,“再敢顶嘴,看我今天不撕烂你的嘴!”

胡高昂知道再待下去,只会让矛盾更激化,让赵紫萱更难做。

他深深地看了赵紫萱一眼。她脸上泪痕未干,红肿的掌印刺目,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无助,还有一丝哀求。

他朝她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然后转向何秀云,语气平静下来:“何婶,那我先走了。您消消气,好好跟紫萱说。”

他转身,一步步走出院子。身后传来何秀云压抑的骂声和赵紫萱低低的啜泣。

走出巷口,夜风一吹,胡高昂才觉得后背一片冰凉,原来早已被冷汗浸湿。

小雨一直等在巷口,看到他出来,连忙问:“高昂哥,怎么样?”

胡高昂摇摇头,摸了摸小雨的头:“没事了,你回去劝劝你妈和你姐。别吵了。”

小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跑回家了。

胡高昂没有立刻回家。他漫无目的地在村里走着,心里乱成一团麻。

何秀云的话虽然难听,但句句是实情。钱,是横在赵紫萱面前最大的坎,也是横在他面前无法逾越的鸿沟。

那个周峻熙,真的靠得住吗?仅仅是“看不惯”,就能让赵紫萱这么坚决地反抗?

胡高昂心里总有些隐隐的不安。周峻熙今天在茶馆门口那轻浮的样子,他言语里对赵紫萱的轻视,还有那种急于求成的态度……

不行。他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

就算他给不了赵紫萱什么,至少,他得搞清楚,那个周峻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万一……万一他真有什么问题呢?

这个念头一起,就像野草一样疯长。胡高昂停下脚步,望向镇上方向漆黑的夜空。

他得去查查。为了赵紫萱,也为了……他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甘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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