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喂,你好,这里是上海……”
电话那头女人的声音,像一根细针,穿过滋啦作响的电流,扎进我的耳朵里。我攥着那冰凉的话筒,手心全是黏糊糊的汗,喉咙里像堵了一团干棉花。
“你好,我……我找一下苏琳。”
几秒钟的沉默,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长。然后,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我听不懂的警惕,“我就是,请问你是哪位?”
我叫陈劲。这个名字,连同我这个人,当时正被埋在陕西关中平原一个砖窑厂的煤灰里,一钱不值。
但在此刻,我必须把它从灰里刨出来,对着这根连接着我爹性命的电话线,用力地喊出去...
一九八九年的夏天,绿皮火车吐出一股浓重的白烟,把我扔在了宝鸡车站。
我从车厢里挤出来,身上那套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已经不成样子。
脚踩在站台上,一股热浪夹杂着煤烟、汗酸和泡面味儿,猛地灌进鼻腔。
五年了,我在北边冰天雪地的军营里待了五年,几乎忘了老家夏天是这么个熏人的味道。
车站里的人像煮沸了的粥,到处都在冒泡,到处都在翻滚。
扛着麻袋的,抱着孩子的,操着南腔北调的,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焦急和疲惫。
我把那个沉甸甸的军用帆布行李包往肩上颠了颠,里面装着我的全部家当:一套换洗的衣服,一本退伍证,还有部队发的二百多块钱退伍费。
我站在人群里,像一根木桩。兵当完了,可接下来往哪儿走,我心里一点谱都没有。
回家?
家里那几间土坯房,我闭着眼都能想起来。我爹的咳嗽声,我妈额头上的褶子,还有我哥为了娶媳妇欠下的一屁股债。
回家的慢车票在口袋里揣着,还有几个小时。
我找了个墙角,把行李包放在脚下,蹲了下来,点了根烟。烟是劣质的,呛人。
我看着人来人往,感觉自己跟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在部队,一切都是直线,命令就是命令。在这里,所有东西都是乱的,人是乱的,声音是乱的,连空气都是乱的。
正当我抽第二根烟的时候,一阵吵嚷声传了过来。
不远处,两个穿花衬衫、喇叭裤的本地青年,正围着一个姑娘。
那姑娘的穿着打扮,在这片灰扑扑的人群里,显得格外扎眼。
一件浅色的呢子短外套,底下是条深色裙子,脚上一双干净的小皮鞋。她旁边放着一个精致的皮箱子,手里紧紧抓着一个皮挎包。
一看就不是本地人,更不是农村出来的。
那两个青年嬉皮笑脸,一个堵在她前面,一个绕到她身后,嘴里不干不净。
“妹子,去哪儿啊?咋一个人哩?”
“看你急的,是不是遇上难事了?跟哥说,哥帮你办!”
其中一个手已经伸出去,要去碰她的皮箱子。
姑娘急得脸都白了,一个劲儿地往后躲,嘴里说着“你们走开,你们别碰我东西”,声音又细又弱,带着哭腔,在那两个青年的哄笑声里,跟蚊子叫一样。
周围的人来来往往,有的人看一眼,就赶紧扭过头走开,生怕惹上麻烦。八十年代末的火车站,这种事不少见。
我把烟头在地上摁灭,站了起来。
我没说话,只是拎着我那个死沉的帆布包,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我个子高,在部队练了五年,身板结实,剃着板寸,脸上没什么表情。我走到那两个青年旁边,把行李包往水泥地上一放。
“嘭”的一声闷响。
那两个青年吓了一跳,扭头看我。
我还是没说话,就那么看着他们。在部队练队列练出来的眼神,没什么温度。
穿花衬衫的那个,梗着脖子想放两句狠话,嘴张了张,瞅了瞅我比他粗一圈的胳膊,又把话咽了回去。
另一个碰了碰他,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悻悻地骂了一句什么,灰溜溜地钻进人群里不见了。
世界一下子安静了。
那姑娘还愣在原地,看着我,眼睛红红的,像受惊的小兔子。
“没事了。”我开口,声音有点干。
她这才反应过来,对着我连着鞠了好几个躬,“谢谢你,谢谢你同志。”
她的普通话带着点南方的软糯,跟我们这边的生硬调子完全不一样。
“举手之劳。”我准备拎包走人。
“等一下!”她叫住我,声音里还带着哭腔,“同志,我……我钱包被偷了。”
我停住脚,回头看她。
她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一边哭一边说。
她叫苏琳,从兰州那边过来,准备在宝鸡转车去西安,再去上海。刚才人多,她去买票的时候,一转眼,挂在身上的钱包和刚买好的车票就不见了。
“我钱都在钱包里,现在一分钱都没有了,也回不了家……”她说着说着,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哭了起来。
一个姑娘家,人生地不熟,钱和票都没了。在这乱糟糟的车站,下一步会遇上什么,谁也说不准。
我蹲下,看着她。她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很无助。
我摸了摸自己上衣的口袋,里面是那二百多块钱退伍费。这是我回家后唯一的本钱,我爹的药,家里的开销,都指着它。
我沉默了一会儿,站起来,对她说:“你别哭了,去西安是吧?我带你去买票。”
她抬起头,满是泪水的眼睛里全是惊讶。
我没多解释,拎起自己的包,示意她跟上。售票口的人依旧多得像沙丁鱼罐头。我让她跟在我身后,用身体给她挤开一条路。在部队里抢饭练出的本事,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一张到西安的,最近的一班。”我把钱从窗口递进去。
售票员不耐烦地把一张印着油墨的卡片式车票和几张零钱拍了出来。
我把车票递给苏琳。
她拿着那张薄薄的票,愣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又开始往下掉。这次不是害怕,是别的什么。
“行了,快上车吧,车马上开了。”我看了看站台上的大钟。
我把她送到去西安的站台。火车已经进站,人群开始骚动。
临上车前,她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钢笔,非要我留下地址。
“我叫苏琳,苏州的苏,琳琅满目的琳。你叫什么名字?我以后一定会报答你的。”她很坚持。
“陈劲。用不着报答。”我随口说了句,但还是接過本子,潦草地写下了我老家的地址。
她小心翼翼地把本子收好,又从上面撕下一页纸,在上面写了串地址和电话号码,塞到我手里。
“这是我在上海的地址和电话,你以后要是有什么困难,一定要来找我,或者给我打电话。”她看着我,眼神很认真。
我捏着那张小纸条,点了点头,随手塞进了上衣口袋。一个萍水相逢的姑娘,上海,离我太远了。我没当回事。
汽笛长鸣,她被人群推着上了车。隔着车窗,她还在对我用力地挥手。
火车开动,很快就消失在视野里。
我转身,走向另一个候车室,那里停着回县城的绿皮慢车。车厢里一股子牲口味儿,混着旱烟的味道。
我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的景物慢慢倒退,越来越荒凉,越来越熟悉。黄土塬,干枯的河道,零星的杨树。
这就是我的家。
车晃了三个多小时,才到县城。我又转了辆更破的班车,一路颠簸,尘土飞扬,终于在天黑前赶到了村口。
我爹和我妈早就等在村头那棵老槐树下。
看见我,我妈的眼泪当场就下来了,抓着我的胳膊翻来覆去地看。
我爹还是老样子,背着手,板着脸,但嘴角那点压不住的笑意出卖了他。他猛地咳嗽了几声,胸口像个破风箱。
家还是那个家,三间土坯房,院墙是用泥和石头垒的,风一吹就掉土。
屋里黑黢黢的,只有一盏十五瓦的灯泡,发出昏黄的光。我哥和我嫂子也在,嫂子挺着个大肚子。一家人围着一张破旧的八仙桌吃饭,饭是玉米糊糊和黑面馍。
饭桌上,我把我那笔被花掉了一大半的退伍费拿了出来。我妈接过钱,数了数,没说什么,只是眼圈又红了。
我爹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他问我:“部队回来了,有啥打算?”
我说:“还没想好。”
“想啥哩!”他把烟锅在桌腿上磕了磕,“你哥托人给你在镇上的砖窑厂找了个活儿,明儿就去上班。一个月能挣三十多块钱,踏踏实实干活,比啥都强。”
我没吭声,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在部队,我是神枪手,是训练标兵。我以为我退伍回来,至少能干点有头有脸的事。结果,等着我的是砖窑厂。
第二天,我还是去了。
砖窑厂就在镇子边上,终年冒着黑烟。我干的活是脱坯,把和好的泥装进模子里,做成砖坯,再拉到窑里去烧。
这是最累的活。夏天,太阳毒得能把人烤化,砖窑边上更是像个大火炉。一天干下来,汗水把衣服湿透了,再被尘土一糊,身上就结了一层泥壳。
晚上回到家,我脱下衣服,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躺在炕上,一动也不想动。
我哥过来,递给我一根烟。“劲子,刚开始是累,干习惯了就好了。咱农村人,没文化,除了下力气,还能干啥。”
我看着房顶上被烟熏黑的椽子,没说话。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每天天不亮就起床,顶着星星去砖窑厂,天黑透了才拖着一身疲惫回来。
我身上的兵味儿,很快就被煤灰和泥土的味道盖住了。手掌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皮肤变得粗糙黝黑。我越来越沉默,话越来越少。
有时候,我也会想起宝鸡车站那个叫苏琳的姑娘。
那张写着上海地址的纸条,在我第一次洗那件军装的时候,就被搓成了纸浆,再也找不到了。
那个名字,那张脸,也随着砖窑厂的粉尘,一点点变得模糊起来。
上海,对我来说,比月亮还遥远。
秋天的时候,我爹的咳嗽越来越厉害,有时候咳得上不来气,脸憋得发紫。去镇上的卫生院看了看,医生说是老毛病,开了些便宜的草药,吃了也不见好。
家里为了给我哥娶媳妇,本来就欠着债。现在嫂子快生了,用钱的地方更多。我每个月从砖窑厂拿回来的那点钱,刚够给我爹买药。
我试过去县城找别的工作。武装部推荐我去一个国营厂子当保安,我去了,人家一看我是农村户口,连门都没让我进。
那年冬天特别冷,雪下得很大。我感觉自己就像这冬天里的一棵枯树,光秃秃的,看不到一点绿意。
过完年,开春了。地里的麦子刚返青,砖窑厂出事了。
那天下午,天阴沉沉的,像要下雨。
我和工友们正在窑边上干活,突然听到一声巨响,紧接着就是喊叫声。一个旧的窑洞塌了,塌方的时候,有几个工友正好在下面取土。
我爹就在里面。
我们疯了一样冲过去刨土。等我们把我爹刨出来的时候,他腿被一根掉下来的房梁砸断了,人已经昏了过去,嘴里全是血和泥。
我们用门板把他抬到县医院。
医生检查完,把我叫到一边,摇了摇头。
“腿是粉碎性骨折,问题不大。麻烦的是他的肺。”
医生指着一张黑乎乎的片子,“你看,全是阴影。老肺病了,在砖窑厂那种地方干活,是火上浇油。现在肺部感染很严重,必须马上转到省城大医院做手术,不然……人就危险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
“医生,做手术……大概要多少钱?”我颤着声问。
医生伸出五个手指头。
五千块。
我眼前一黑,差点没站稳。
五千块,在1990年的春天,对于我们这种家庭,就是个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
我们把家里唯一一头老黄牛卖了,把我哥结婚时买的自行车卖了,把我妈陪嫁的银镯子也卖了。能卖的全都卖了。
我揣着这点钱,跑遍了所有沾亲带故的亲戚家。头磕在地上,好话说尽。有的人家叹口气,拿出十块二十块。有的人家直接关上门,说自己也困难。
一个星期跑下来,借到的钱加上卖东西的钱,离五千块还差着一大半。
我哥蹲在院子里,一晚上能抽掉一包烟。我妈的眼睛都快哭瞎了。我每天去医院给我爹送饭,看着他躺在病床上,一天比一天虚弱,疼得直哼哼,我的心就像被刀子割一样。
我感觉自己被逼到了墙角,一个走投无路的死角。我恨自己没本事,恨自己挣不来钱。一个在部队拿过三等功的兵,回到家,连自己爹的命都救不了。
那天晚上,下着雨,我回到家,浑身湿透。我妈在灯下给我和我哥纳鞋底,一边纳一边掉眼泪。
我回到自己那间小屋,像头困兽一样在屋里转圈。我把当兵时带回来的那个旧木箱子翻了个底朝天,想看看里面还有没有哪怕一丁点能换钱的东西。几枚军功章,几封家信,几件旧衣服。
一无所有。
我颓然地坐在地上,手在箱子底无意识地乱摸。忽然,我的指尖碰到了一个硬硬的方块。
我把它摸了出来,拿到灯下一看。
是一个小巧的,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
我愣住了。
我记起来了。
那天在宝鸡车站,苏琳把写了地址的纸条塞给我之后,这个本子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跟着一起被我带了回来。我当时把它和退伍证一起塞进了木箱的夹层,后来就彻底忘了。
我的手开始发抖。
我颤抖着翻开笔记本。
里面的纸页很光滑,是我从没见过的质量。前面几页写着一些我看不懂的英文单词和公式。我一页一页往后翻。
在笔记本的扉页上,用娟秀的字迹,清清楚楚地写着两行字。
一行是地址。
另一行是电话号码。
这个被我遗忘在箱底快一年的电话号码,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点微弱的火星,突然跳进了我的眼睛里。
我不知道这个电话还能不能打通。我不知道她一个年轻姑娘,能帮上什么忙。我甚至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我这个只见过一面的、满身土气的北方兵。
但是,这是我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我从家里凑出来给我爹看病的钱里,小心翼翼地抽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揣进口袋。雨还在下,我没打伞,一头冲进了夜色里。
镇上的邮电局早就关门了。我跑到后院,敲响了值班室的窗户。
一个睡眼惺忪的大爷打开窗,不耐烦地问:“干啥哩!大半夜的!”
“大爷,行个方便,我要打个长途,救命的!”我把手里的钱递过去,“这是电话费。”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里的钱,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
邮电局里空荡荡的,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我坐在那台黑色的转盘电话机前,按照笔记本上的号码,一个一个地拨着数字。每拨一个,转盘发出的“咯咯”声,都像是敲在我的心上。
长途电话接通的过程很漫长。听筒里传来一阵阵“滋啦滋啦”的电流声,像是从一个遥远的世界传来的。我的心脏跳得厉害,整个后背都湿了。
终于,电流声停了。
一个清脆的女声,穿过几千里的距离,清晰地传了过来:“喂,你好,这里是上海……”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里全是汗。我用颤抖的声音报出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你好,我……我找一下苏琳。”
听筒那边沉默了几秒,然后那个女声用一种带着警惕和疑惑的语气回答:“我就是,请问你是哪位?”
我深吸一口气,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着话筒说:“我叫陈劲。去年夏天,在宝鸡火车站……你当时丢了钱包和车票……”
我说完,听筒里陷入了一阵漫长而死寂的沉默。
在这片寂静里,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每一秒的等待都像是一种煎熬,希望的火苗在这一点点被抽走的空气中,似乎随时都会熄灭。
她不记得了?她觉得我是骗子?还是……她已经挂断了电话?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准备放下听筒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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