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张功耀(中南大学教授)

在我国药品市场中,存在着种类繁多、令人目不暇接的复方药。其中,部分所谓纯中药的“复方药”,仅仅是借用了“复方”之名,实则是让传统中药配方披上了一层“西医”的外衣。例如,在民间广泛流传的复方丹参片,由丹参、三七、冰片组成,便是此类典型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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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国还有一类“复方药”是因不同语言间的翻译而产生的。例如,被我国药物学家译为“复方甘草酸苷片”的保健品(附注:我国将其视为药品),其实际含义是多种甘草素的复合。单一的甘草素无味,而多种甘草素复合后,甜度比蔗糖高30至50倍。因此,所谓“复方甘草酸苷片”的真正含义是最原始的多种甘草素的混合。由于甘草素具有阻断肾脏中可的松代谢的作用,所以高血压和水肿病患者应严格禁止服用。近期,医学界虽有关于甘草素对消化道溃疡和慢性肝炎患者有益的报道,但相关证据尚不充分。故而,在国际药物学界,甘草素尚未被纳入药用范畴,也无人对单一甘草素进行提纯,甘草素至今仍以原始的复合形态在市场上流通。

本文所指的复合药,特指两种及以上分子实体的药物复合后投放市场的药品。如复方对乙酰氨基酚片,是将对乙酰氨基酚、阿司匹林、咖啡因三种分子实体的药物复合;21金维他,则是将21种分子实体的药物复合;还有部分“复方药”,是将一种或多种分子实体的西药与某些中药复合,即“中药掺西药”或“西药掺中药”,这些均为本文所探讨的复合药。

需要指出的是,我国制药厂生产的此类复合药,100%存在违背道德伦理的问题,完全可归为受严重污染的劣质药品类别。在国际医学界,复方药属于个性化用药范畴。它是针对一些特殊病情(如尚未被认知的新型疾病)和特殊用药环境(如药品短缺),在主治医生、患者和药剂师达成一致意见的前提下所采用的一种用药方式。通常情况下,用于医学目的的复合药剂不得进行商业化运作。即便有极少量商业化的复合药,也必须无一例外地列入“控制使用”范围。只有用于调味、保健、美容、护肤等目的的复合药剂,才允许进行商业化推广。

在美国,复方药剂的配制和使用需接受三个独立机构的监督管理。其一为美国专业复方药中心(Professional Compounding Centers of America,PCCA),负责提供复方药剂配制的技术咨询服务;其二为复方药审定理事会(Pharmacy Compounding Accreditation Board,PCAB),承担复方药的技术认证、监督及仲裁工作。依据现行规定,在美国获取复方药配制资格认证,需完成19个审批流程方可获批。其三为美国联邦食品与药品管理局(FDA),负责复方药的注册登记工作。美国食品和药品管理局曾于1986年6月13日接受注册由苯丙醇胺与氯苯那敏复合而成的康泰克12小时缓释剂(contac 12 hour),注册文本明确标注为“控制供应”的处方药,严格禁止12岁以下儿童和生育期妇女使用。该药于1993年通过天津中美史克公司进入我国市场后,我国药商悄然删去了“控制供应”的相关内容,仅在禁忌症中轻描淡写地注明“服药期间勿饮用含酒精饮料”,这显然是天津中美史克公司为扩大销售而采取的不当手段。这种医德败坏的行为本应受到广泛谴责,但在我国,至今仍无人揭露其中蕴含的医德问题。该复合药已于2000年6月被FDA注销。若不是FDA注销了该药的注册,天津中美史克公司或许仍会在我国继续销售康泰克。

遗憾的是,我国制药厂和药品销售商的此类医德败坏行为并非仅天津中美史克一家。事实上,我国所有制药厂均热衷于生产复方药。不仅我国民众对复方药习以为常,更为严重的是,我国药监部门对此类复方药也司空见惯,视而不见。此情况实属必然,也不难理解。我国早期制药工业便是如此兴起。将进口奎宁制成“发冷丸”;利用西方药商萃取的山道年制作“疳积饼”或“疳积散”;把阿斯匹林与非那西汀合制为“止痛散”等,这些皆是我国最早的西药产品。我国这种最为原始的西药生产方式,至今仍未发生显著改变,甚至完全未引起人们的警觉。显然,这种生产复方药的方式与中草药组方陋习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我国古代在运用天然动植物资源入药时,缺乏基本的化学常识。他们错误地认为,复合在一起的“药物”仍能保留各自的独立性。对于药物间的相互作用,中医仅依据“十九畏”“十八反”“妊娠禁忌歌”的口诀行事,全然不明其原理,且从未有深入研究的意愿。例如,“十八反”口诀中的“半蒌贝蔹芨攻乌”,真正需警惕的是“乌头”(亦称“乌附子”,有“川乌”和“草乌”之分 ——本文作者注)。乌头因含有剧毒的乌头碱,易致一切可能的动物死亡,与是否和半夏、瓜蒌、贝母、白蔹、白芨共煎并无关联。现代毒理实验研究证实,一次性摄入乌头碱0.5毫克/公斤可使动物当场死亡;一次性摄入0.2毫克/公斤便会出现明显中毒症状;更小剂量的乌头碱摄入,会致使服食者发生蓄积性肾中毒。

稍有化学常识者皆知,所有物质皆有其自身的化学特性,这些化学特性由构成物质的化学元素及其结构所决定。正因如此,化工产品的存放需格外谨慎。若堆放混乱,通常会产生相当严重的后果。2011年10月10日,中南大学化学实验大楼发生火灾,便是不同化学药剂不合理堆放所致。1984年,印度联合碳化物公司发生的博帕尔毒气泄漏事故,一夜间致使25000人死亡,原因是生产农药的前驱物储存罐进水,产生生热反应,气浪冲破安全阀门,最终造成严重的毒气泄漏。

在医学领域,药品的包装、运输、存放和使用均应遵循相应的科学规程,不可随意混装、混存、混用。正因如此,尽管在医疗实践中,部分疾病必须联合使用两种以上药物才能产生疗效,但药物学家仍坚持采用不同药物的联用方式,而不主张将这些常联用的药物制成“复方药”。治疗消化道溃疡的“二联抗生素疗法”,治疗疟疾的“基于青蒿素的联合用药疗法”(即ACT疗法),以及治疗艾滋病的“鸡尾酒疗法”,尽管其联用模式已固定,但药物学界至今仍未将它们制成复方药。

对于那些在存储、运输、包装过程中都需注意避免污染和混装的药品,我国却人为地复合一些外来元素。这对于稍有化学常识的人而言,着实难以理解!—— 好好的甲硝唑,掺入人工牛黄,便制成了人工牛黄甲硝唑。
—— 将氢氧化铝、颠茄酊、维生素U复合在一起,就成了让普通民众难以理解的“斯达舒”。—— 将对乙酰氨基酚、盐酸金刚烷胺、咖啡碱、人工牛黄复合在一起,从对乙酰氨基酚中取“氨酚”,从盐酸金刚烷胺中取“烷胺”,从咖啡碱中取“咖”字,从人工牛黄中取“黄”字,便制成了“氨酚咖黄烷胺片”。不知情的消费者误以为它是一种全新分子实体的“洋药”,实则是按照中医组方法则草率复合而成的复合药。—— 将对乙酰氨基酚、马来酸氯苯那敏、白英干浸膏、前胡干浸膏、四季青叶干浸膏复合在一起,从对乙酰氨基酚中取出“氨酚”,从马来酸氯苯那敏中取出“那敏”,其余三种为“中药”浸膏,概括为“三味”,于是“氨酚那敏三味浸膏胶囊”便投入市场。若读者稍有药学常识,应当不难发现,在“氨酚咖黄烷胺片”中,倘若被复合的药品都继续保持其独立性,那么,对乙酰氨基酚的作用是退烧;盐酸金刚烷胺是多巴胺增释剂和多巴胺再吸收阻断剂(附记:由于它对中枢神经系统潜在的急性副作 存在潜在隐患(2008 年,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FDA)已取消其用于流行性感冒的用药范围);咖啡因属于兴奋剂;人工牛黄的药用价值尚不明确。对于仅需缓解发热症状的普通感冒患者而言,使用对乙酰氨基酚已足以满足治疗需求,完全不必冒着损害中枢神经系统健康的风险,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接受其他几种药物的“捆绑式销售”。此外,倘若复合药物在复合过程中发生化学反应,致使各原始成分丧失其独立特性,那么其产生的后果将难以预估。

复合用药本质上是一种不应被商业化的个性化用药方式。然而,在我国当前的医药“创新”(存疑)体制下,复合药“创新”常使我国制药企业获得“新药”“特药”的荣誉。原本仅需使用一种药物,由于复合药生产可实现几种药物的“捆绑销售”,从制药企业的角度来看,复合药所带来的经济效益颇为可观。加之我国公民的医疗观念普遍较为陈旧,许多人在遭受不道德药商欺诈后,仍心甘情愿地为其点赞并赠送锦旗,却对自身付出的健康代价始终浑然不觉。因此,在国外受到严格限制的复合药,在我国却一直是药品“创新”的常见类型。这难道不值得我们每个人深入反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