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乔晓春表示,与其继续在床位规模上“做文章”,不如从“补床位”转向“补服务”“补人”,让财政资金跟着实际照护人次、服务质量流动。摄/新京报记者 王远征

12月26日,在新京报社与中国老龄产业协会科技委联合主办的“看2026银发经济新趋势研讨会”上,国际健康寿命研究组织核心组成员、北京大学人口研究所教授乔晓春表示,中国养老规划要从“床位视角”回到“人的视角”。

乔晓春把近年来地方规划中反复出现的“床位情结”拆开来看:一边是文件里不断上升的机构床位指标,一边是大量空置的床位和有限的入住率;一边是政府持续增加的投入,一边是老年人总体获得感并不高。

居家和社区养老被长期边缘化

乔晓春与养老设施打交道,是从一项大规模普查开始的。2016年,某超大城市委托他牵头,对全市养老设施进行了一次“拉网式体检”,对象包括集中养老机构、社区养老设施、与养老相关的医院以及民间养老社会组织。最终形成一整套数据成果和研究报告。

乔晓春在会上坦言,这次普查让他非常直观地看到,规划层面的“愿景”与现实之间存在着不小的落差。

乔晓春介绍,在不少地方的规划文本中,“9073”“9064”等数字非常醒目:90%居家、7%(或6%)社区、3%(或4%)机构,仿佛构成了一幅清晰的养老格局图。但实际上,真正被写进目标管理和考核体系的,往往是最后那一位数字——机构床位数。“大家口号上都讲居家养老、社区养老,真正有具体指标、有资金落地的,还是机构养老。”

乔晓春注意到,“十三五”“十四五”以来,多数城市在养老规划中都会设定机构床位总量、每千老年人床位数等硬指标,床位成为最容易“看得见、考得好”的抓手。相较之下,居家养老、社区养老在不少地方“喊得多、成型少”,既缺乏稳定的投入机制,也缺少可复制的服务模式。

企业的反应同样说明了问题。乔晓春回忆,在普查与调研中,相关企业坦言很难真正进入居家、社区养老领域——服务高度分散、人力成本高。最后,只能“望而却步”。

在乔晓春看来,这背后是一种被“指标化”放大的路径依赖:当机构床位成为规划中的主要量化指标,各方资源自然向机构端集中,居家和社区则被长期边缘化。“养老规划如果从一开始就是围着床位转,就很容易偏离老年人的真实需求。”

从“补床位”转向“补服务”“补人”

如果说规划中的“床位情结”还比较抽象,那乔晓春在调研中听到、看到的很多细节,则显得非常具体。

某超大城市的一家公办养老机构有两栋楼、200多张床,实际入住不到十个人,却一直“稳稳当当地开着”。从运营账面看,这家机构是亏损的;但只要把政府替它承担的房租、按床位发放的补贴算进去,立刻就会变成“不亏”。“只要床在这儿,就有补贴。”乔晓春说。

类似的情况并非个案。在“按床补”的普遍逻辑下,补贴与机构拥有的床位数量挂钩,而不是与实际入住人次或服务质量挂钩。只要床位存在,机构就有财政支持;至于床位是不是长期空置、服务是否真正改善了老人的生活质量,并不直接影响补贴水平。

“我们看到的是,政府花了很多钱,真正受益的是机构,而不是老年人。”乔晓春说。

从宏观数据上看,这种“错位”也很明显。乔晓春指出,当前全国进入养老机构的老年人比例在0.73%左右,北京也不到1%。也就是说,九成以上的老人还是在家里,或者在社区里解决养老问题,但大量资源却压在了机构床位上。

这并不意味着他主张简单“关停”机构。相反,乔晓春强调,很多机构之所以空床率高,并不是没有潜在服务对象,而是机制问题尚未理顺。在按床补贴的环境下,机构当然有动力维持床位,而不一定有动力去主动寻找、承接那些真正需要专业照护的老人,服务水平也很难通过竞争倒逼提升。

乔晓春提出,比起继续在床位规模上“做文章”,更关键的是调换政策视角:从“补床位”转向“补服务”“补人”,让财政资金跟着实际照护人次、服务质量流动,这样才能真正激活存量资源。

回到“人的视角”解决养老服务中的问题

怎么从“床位视角”回到“人的视角”?乔晓春给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

“现在把照护失能失智老年人放到了一个很高很重的位置,这是好事。”乔晓春说,但真正有照护这个特殊群体的需求,与其继续在床位规模上做文章,不如回到“人”的维度:把真正需要专业照护的失能老人标记出来,再看现有机构床位和护理力量,研究如何通过制度设计把两者更好地对接起来。

在这个意义上,他特别强调长期护理保险(简称“长护险”)和支付机制的重要性。在乔晓春看来,真正要“激活”机构资源,核心在于提高老年人照护的支付能力——如果长护险能够更大范围推开,把失能照护纳入稳定、可持续的支付框架,一方面可以夯实基本养老公共服务的底线,另一方面也会给市场化机构提供更清晰的预期,形成“人进来了、钱也跟着来”的正向循环。

“现在最大的问题,其实是政府在这一块投入得太少。”他直言,只有当支付能力真正被制度化、常态化写进财政和医保安排里,机构的床位、专业人才队伍和服务模式才有可能被持续激活,而不是靠一次性项目、短期补贴“吊着命”。

乔晓春提醒,要把这一切放在更长的时间轴上来看。早在几年之前,他就撰文聚焦“中国第一代‘少子老年人’的养老问题”——1950年至1975年出生的人群。这一代人经历了两次出生高峰,26年间总计出生人口5.85亿人,是规模最大的老年人群,同时又是子女最少的一代。按照人口结构推算,到2035年前后,这一代人将集中进入高龄阶段。

这样的结构性压力怎么解决?乔晓春建议,从现在起就要用数据把问题“描清楚”,把哪些人最需要机构照护、哪一类人更适合居家与社区支持、支付能力如何匹配等问题,提前纳入制度设计。养老服务体系的建设不能脱离需求、不能单纯追求供给侧的扩张。供给侧的建设只是实现目标的手段,而需求侧的满足才是根本目的。

乔晓春表示,中国并非缺少养老资源,而是需要调整观察问题的坐标系,只有在“人的视角”下重构制度,长护险、失能照护政策和机构资源才能真正扣在一起,有限的投入才更有可能转化为老年人的实际获得感。

新京报记者 肖隆平

编辑 郑伟彬

校对 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