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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是最温柔的刻刀,将过往雕成心底永不磨灭的印记;亦是最沉默的摆渡人,载着无尽的思念,穿越茫茫岁月长河。三弟离世三载,一千多个日夜的辗转,他的身影非但未随时光模糊,反而在回忆滤镜下愈发鲜活清晰。他的一生,如黄土高原上一株野草,在贫瘠土地与凛冽风雨中倔强生根生长,历经世事磋磨,尝尽人间冷暖。而生命中四位女子,恰似四段微光,短暂照亮他坎坷征途,也在他岁月里刻下最深的痕。

整理旧物时,触到他生前用过的物件,或是瞥见他钟爱的风景,思念便如潮水将我淹没。仿佛他从未远行,只是暂赴他乡,终有归期。可现实的冰冷总在提醒我,那个鲜活的生命、血脉相连的亲人,已永远定格在过去。

我始终难忘三弟三岁那年那场夺命大病。他瘦如霜打禾苗,连啼哭的力气都被病魔抽干,蔫蔫伏在母亲怀中。父亲拉着旧架子车,母亲紧抱他,踏遍全县大小医院,良方用尽仍无起色。伯父红着眼圈杀了家里唯一的下蛋公鸡,哑着嗓子说:“让娃……最后尝口荤腥吧。”那晚煤油灯昏黄如豆,母亲枯坐炕沿,抱着三弟的眼泪砸在衣襟上,哭到最后只剩无声哽咽;父亲蹲在墙角,双手揪着头发往墙上撞,沉闷声响在黑夜里刺耳心碎。

邻村三婶偶然提及,二十公里外有位私人医生或许有办法。绝望的父母如抓救命稻草,拉着架子车往返奔波十日。第十天傍晚归家时,三弟竟奇迹般直起身子,攥着黄铜小洋号咿咿呀呀吹得正欢。母亲望着儿子鲜活模样,泪水再度滚落,这一次是喜极而泣。这场劫后余生,让三弟在父母心中愈发金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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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弟渐渐硬朗,十岁入村学,后读到镇初中。放学归来从无贪玩,割猪草、喂猪食,手脚麻利地打理家务。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村里年轻人纷纷外出谋生,我家底子薄、日子拮据。十七岁的三弟瞒着父母,卖掉养了两年、通人性的黄狗,揣走父母省吃俭用攒的三十元,跟着邻村人奔赴千里之外的青海格尔木。母亲发现时,只攥着他留下的旧课本,书页被泪水浸得皱巴巴;父亲蹲在门槛上抽了整夜旱烟,烟锅火星明明灭灭,映着沉默愁容,直至天际泛白。

初到格尔木,昆仑山下寒风如刀,刮得脸颊生疼。三弟想找装卸工活计,却因年纪轻、身形单薄屡屡被拒。夜里蜷缩在店铺房檐下,铺硬纸板当床;饿了就去餐馆后门捡剩饭果腹。寒冬腊月,他双脚冻得肿如发面馒头,连走路都艰难。万幸一位穿藏袍的大叔见状,解下身上的羊毛皮大衣递给他,转身离去,只留宽厚背影。那件带着淡淡酥油味的大衣,承载着陌生人的善意,至今完好躺在老家衣柜里,诉说着那段苦日子。

经同乡引荐,三弟终于在当地商业站谋得搬运差事。百十斤重的粮包,他咬牙试了四次都没能扛起,工友劝他别硬撑,他却红着眼眶深吸一口气,第五次俯身拼尽全身力气,终将粮包颤巍巍扛上肩头。收工后,他手指缝渗着血丝,肩膀被勒出深深红印,疼得不敢碰衣服。就这般咬牙坚持一年,三弟攒下五百元,只留一百元生活费,其余四百元悉数寄回家。那年除夕,我家门框贴上崭新春联,锅里饺子冒着热气,一口下去满是久违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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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弟在商业站长驻五年,第五年春节返乡时,身后跟着名叫李霞的姑娘。这是他生命中第一个女人。李霞低着头,双手局促扯着衣角,头发枯黄,两颊被高原寒风刮得泛红,缀着几颗浅痣,透着腼腆质朴。父母虽觉婚事仓促,却拗不过三弟的倔脾气,请来本家叔伯定下亲事。正月十八简单婚礼后,三弟便带李霞返回格尔木。

他租了间小屋,凑本钱给李霞开了家小理发店,日子渐渐有了起色,女儿和儿子相继降生。本是儿女双全的安稳日子,李霞却性情大变,暴躁贪玩,既懒得打理生意,也疏于照看哭闹的孩子。三弟耐着性子反复劝说,她却置若罔闻。1995年初,两人办理离婚,女儿判给李霞,儿子归三弟。祸不单行,那年腊月初五,父亲突发重病离世。三弟和李霞瞒着离婚消息,一同返乡料理后事,葬礼结束后便各奔东西。年幼的儿子被送回乡下交由母亲照料,这段破碎婚姻终究瞒不住众人。

两年后,三弟遇见第二个女人王玲。王玲是甘肃会宁人,在商业站会计室开票,尚未婚配,模样周正、性子开朗。两人相识源于一场意外:一位民工嫌王玲开票慢动了火气,伸手要揪扯她,三弟毫不犹豫冲上前将她护在身后解围。王玲不嫌弃他有婚史、带孩子,被他的正直担当打动,两人走到一起,在兰州举办了简单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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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王玲母亲重病,她辞掉工作,催促三弟同往兰州照料。朝夕相处中,矛盾渐显。王玲母亲对三弟百般挑剔,大小琐事全由他包揽,连内衣内裤都要他洗,稍有不慎便是冷言冷语;王玲也没了往日温柔,常因小事摔砸东西,说“不愿干就滚”的伤人话。长期劳累与压抑拖垮了三弟身体,他被查出良性淋巴瘤,手术即可痊愈。可住院期间,王玲和她母亲一次都未探望。三弟术后恢复期,王玲竟拿着离婚协议书逼他签字。三弟望着冷漠的她,心寒如冰,撑着病体默默签字,结束了这段痛苦婚姻。

病愈后,三弟咬牙振作,考取A1驾照,凑钱买了辆面包车,做起格尔木至拉萨的客运生意。跑车途中,他遇见第三个女人刘艳。刘艳是广西南宁人,身形高挑、性格爽朗,带着南方姑娘的鲜活气息,在格尔木做虫草生意,常搭乘三弟的车。一来二去,两人熟络投缘,历经世事的心渐渐靠近,最终相守。

2006年初的下午,意外骤降。三弟载着乘客前往拉萨,行至海拔四千多米处时天降暴雪,视线受阻,未能发现路边违规停放的大货车,径直撞上。猛烈撞击导致他左腿骨折,鲜血直流,万幸乘客安然无恙。他强忍剧痛拦下途经大客车转移乘客,刘艳执意留下,用毛巾扎住他伤腿止血,将他揽在怀中取暖,守着数次昏迷的他,在风雪寒夜里熬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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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伤期间,刘艳悉心照料、不离不弃。她坦白是为躲避家里安排的婚事逃出来的,执意要跟三弟过日子。三弟满心感动,却心疼她的前程反复劝说,刘艳态度始终坚定。可幸福短暂,不久刘艳父母寻到格尔木,不由分说拽着她去火车站。两人仓促间未及道别,此后便杳无音信。

三弟的腿养了一年才痊愈。他卖掉面包车,给一位安徽车主开双桥卡车,依旧跑西藏长途运输。2007年六月,他们从拉萨装货运往樟木口岸,行至雅鲁藏布江边山路时,突降大雨,路面湿滑泥泞。同车的山东司机急于赶路执意抢行,导致车辆失控向悬崖坠去。三弟五天后才在兵站卫生所醒来,浑身酸痛。原来车辆坠落时被树枝架住缓冲,后被路过藏民救下,车主当场殒命,山东司机也因伤势过重离世。

在兵站养伤的三个月里,三弟遇见生命中最后也是最珍贵的女人——蒲慧。蒲慧是四川南充人,二十八岁,是兵站卫生所护士,全程悉心照料他。她性格泼辣直率,内心却细腻柔软。三弟将半生坎坷讲给她听,蒲慧静静倾听、悄悄抹泪,心疼他所受的苦。伤愈出院时,两人已情根深种、难舍难分。

彼时格尔木老乡都传言三弟坠江身亡,无人知他尚在人世。一个深夜,三弟出现在石姓老乡家门口,急促敲门声惊醒老乡一家。老乡隔门颤抖着问:“你……你是人还是鬼?”三弟疲惫却清晰地答:“是我,焕云,我没死!”门开的瞬间,三弟积压的委屈、庆幸与思念喷涌而出,泪水肆意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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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弟劝三弟别再跑凶险的长途运输,来格尔木帮自己打理矿石生意。三弟在矿石行业摸爬滚打几年,摸清门道后独自开了家贸易公司。凭借吃苦耐劳与诚信经营,生意越做越红火,买了辆路虎越野车,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老板。他与蒲慧始终书信往来,字里行间满是牵挂。三弟劝她辞掉兵站工作,来公司当会计,既能相守又能照应。半年后,两人成婚,不久小女儿降生,一家三口日子温馨安稳。

安稳日子并未持续太久。一场金融危机重创矿石市场,价格暴跌,三弟的公司资金链断裂,举步维艰。屋漏偏逢连夜雨,蒲慧突然病倒,被诊断为乳腺癌中晚期。三弟放下所有生意,带蒲慧辗转西安、四川各大医院化疗,一住就是三年。2011年霜降刚过,母亲突发脑溢血昏迷,弥留之际目光在亲人中反复搜寻,只为再看三弟一眼。三弟安顿好蒲慧,星夜兼程赶回老家,母亲颤抖着将攒下的一万元塞到他手里,落泪而终。

母亲安葬后,三弟立刻返回医院照料蒲慧。可即便倾尽所有筹措医药费,终究没能留住她。蒲慧离世后被葬在四川南充老家。为给蒲慧治病,三弟掏空家底、背上沉重债务,连路虎车都抵了债,还注销了贸易公司。他辗转流离躲债,最终落脚成都,整日消沉度日。兄弟们不忍,四处寻觅,在广汉郊区一间无窗破旧出租屋找到他。二弟含泪拉他洗澡理发,买新衣服,点了一桌子他爱吃的菜,一点点唤醒他对生活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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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渐渐回暖。三弟与李霞的大女儿考上北京的大学,儿子顺利高中毕业,二弟主动帮衬,在西安给儿子找了稳定工作、买了房,还操办了婚事。看着孩子们各有奔头,三弟重新振作。恰逢二弟矿石生意回暖,帮他还清所有债务,安排他回格尔木打理货场事务。三弟的日子步入正轨,在货场养了几只鸽子打发闲暇,还把与蒲慧的小女儿接到身边,联系好学校,期盼女儿健康成长。

2022年七月,我退居二线,特意前往格尔木看望三弟和二弟,恰逢疫情封城,我们兄弟三人在货场朝夕相处二十天,同吃同住、畅谈过往,重拾久违的兄弟情谊。解封后,二弟先回西安,我也准备返回庆阳老家。临行时,三弟送我上车,双手局促地搓着,诚恳地说:“哥,今年春节,我一定回去过年。”我拍着他的肩膀笑着应下:“好,哥在家等着你。”

谁也未曾料到,这句约定竟成永诀。我回到老家刚满一周,二弟的电话骤然打来,他泣不成声:“三弟……三弟没了……突发心肌梗塞,送医太晚,没来得及抢救……”这句话如晴天霹雳,将我砸懵。那一夜,我彻夜未眠,脑海里全是三弟送我时的模样——朴素衣裳,布满老茧的双手,眼神里满是对团圆的期盼。

次日一早,我和二弟分别从庆阳、西安出发赶往格尔木,怀着悲痛将三弟遗体接回老家,安葬在父母身边。三弟离世时未满五十五岁,正是该享天伦之乐的年纪。出事那天下午,他刚布置好小女儿的书房,期盼陪孩子开启求学时光;还没等到大女儿穿婚纱,没来得及帮儿子带孙子,人生尚有太多未竟心愿、未圆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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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弟的一生,如风雨中独行的旅人,历经数不尽的坎坷,尝遍常人难及的苦楚。四位女子是他岁月里最深刻的印记:李霞陪他走过初入社会的青涩,王玲曾予他短暂烟火暖意,刘艳在绝境中不离不弃,蒲慧则是他风雨人生里最珍贵的救赎与牵挂。这一路,有两情相悦的欢喜,有分道扬镳的伤痛,有朝夕相守的温情,也有猝不及防的别离。即便命运反复磋磨,他始终揣着不服输的孤勇,在风雨中跌跌撞撞,从未向苦难低头,从未放弃对生活的热望。

如今,他长眠在黄土高原的沟壑旁,与父母相依,再无奔波、病痛与别离,终于能卸下重担安然入眠。每当夜深人静,三弟的身影便清晰浮现:十七岁离家时瘦弱挺拔的背影,藏着不甘平庸的倔强;商业站扛粮包时通红却坚定的眼眶,映着骨子里的韧劲;送我远行时布满老茧的手,攥着不舍与期盼。那些细碎往事如潮水涌上心头,挥之不去。三弟啊,若有来生,愿你再无风雨,遍历坦途,一世安稳顺遂,不染半分风霜,远离颠沛,只享岁月清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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