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西宁街头,天空高远。一辆越野车从远处的山峦下驶来,慢慢停住。车门开处,走下来高高瘦瘦的葛文荣。作为青海省祁连山自然保护协会会长、知名生态文学作家,葛文荣扎根祁连山几十年,长期致力于推动生态保护与自然文学发展。
葛文荣说他所在的青藏高原,是一片“用自然写作更容易接近”的土地。这么多年来,每隔一段时间,他就把自己放逐到自然中去。观察、感悟、记录、积累,慢慢地,他打开了一扇全新的门,随之诞生的是生态纪实文学《湟鱼》《探秘柴达木盆地》《寻找野牦牛》等著作。
前不久,葛文荣著作《在高原山水间重返自然》与读者见面,受到广泛关注。这本书既是对高原风光的细腻描摹,也是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深层叩问。在接受北京青年报记者专访时,他说,作为自然文学写作者,必须心怀大爱,热爱土地,尊重万物,以文为器,才能唤起人们的自然保护意识,呼吁大家重归自然。
把自己“写死”后
是自然带我“重返”
记者:您此前的作品如《守望三江源》《湟鱼》,多是聚焦生态保护的纪实书写,而新书标题中的“重返”二字特别打动人。想问,“重返”相较于“守望”,是不是意味着您对自然的认知发生了某种转变?这种转变是在某次高原行走中突然发生的,还是长期积累后的自然流露?
葛文荣:其实,这个“重返”包含了两个意思。我曾停止写作有七八年之久,彼时,我发现自己的写作陷入了一个误区,我把自己写“死”了。
在停止写作的那些日子里,我一边反思自己,一边从事着自然保护的工作。与大自然深度的接触后,我发现自己作为一个写作者的那种高敏感还在,内心写作的那种冲动还在。这个过程中,我的文学认知、生态理念和知识积累不断提升。所以后来重拾写作时,我发现我的写作世界变了,我的写作本能再次被激活,我重返文学的场域。
有一年深秋,在祁连山的一个山谷里,我发现了很多“昆虫的翅膀”在随风飞翔,当时感到很震惊,但是经过考证才发现,这些“翅膀”居然是云杉的种子!这一发现令我震惊。一次次被自然触动,慢慢地,我对自然的认知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自然给我的回报是巨大的。《重返自然》之后,我连续创作了《致敬时光:在高原的四季里漫游》《青海有海》以及系列动物小说等作品。
记者:您在书中提到,“自然文学不是虚构,而是空气、林木给予的感受与触动。”在青藏高原这样极致的自然环境中,有没有某个瞬间,让您觉得不是您在“观察”自然,而是自然在“审视”您?
葛文荣:高海拔让天与地的界限不再那么绝对,让人更容易觉察到精神世界里那种高级的存在。它更多的是人在自然属性、社会属性之上的一种灵性,是照亮个体前行的一束光明。
待在高原的山水间,在极致的环境和生存条件下,一些终极的思考就在你面前。这种超越生命庸常的思考,与文学相通。文学的本质是安抚灵魂,文学的使命就是从安抚自己出发,去安抚普罗大众。
那种所谓被自然审视的感觉,在我身上不止一次地出现过。我想这是人在大自然当中,打开五感,深度介入后,向内思考的结果。向内思考,其实就是被大自然审视。而每一次这样的审视,就让我获得一次体悟的机会,或者说是大自然赐予我一次启迪。
一次次被触动,一次次被审视后,我发现了这世界原来人性和物性在互映,发现了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物种都在极力复制和扩大自己的基因,发现了动物世界里有很多拟人甚至感人的细节,发现了大自然竟然存在一种神秘的隐秩序……
这是一个很奇妙的过程。在自然面前,有那么一瞬,你会感慨万千,可是那时你总是语塞。当你在大自然慢慢地走,慢慢地观察,慢慢地思考时,你就会觉得自然或者另一种隐性的存在正在审视着你。这个时候,你的意识就会自己与自己对话,这恐怕就是自我审视和被自然审视的结果。而这瞬间的所悟,不就是文学的本质吗?
大自然处处闪烁着
解决问题的智慧光辉
记者:在书中能看到一些具体的生态智慧,比如暴雨中的蚂蚁抗灾、人被冰草的围攻,这些视角很独特,它们是否让您想到了现代生态困境的某些症结?
葛文荣:前面说过,人性和物性是互映的。动物和植物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也积累了一些令人惊叹的生存智慧,比如,植物让自己的种子长翅膀、倒钩刺、产生毒素,昆虫模仿其他更有实力的物种让自己强大起来,有些动物打架时比人类更会故弄玄虚,植物会根据气候调整自己的生长状态……万物各归其位,周行不殆,就像藏族老阿妈用湿牛粪做成冰环,不需要破坏草地就牢牢拴住了牛……这样的生存智慧在大自然当中数不胜数。问题在于,现在的人类可曾认真看见并思考过?
有一年,我看到车窗外草原上成群的老鼠,毫不躲避驶过的汽车。我突然明白,在亿万年的地球进化中,“鼠辈”本来就是草原的主人之一,它们是草原生态链条中不可或缺的一环。而且,我多次在草原上观察过鼠兔和鸟可以同穴共处的奇特景观。大自然中处处都存在共生现象。著名摄影师鲍永清有一组摄影作品充满对鼠兔的敬佩,他说:“鼠兔最不起眼,却最不可或缺,草原生态链不能没有鼠兔。”
如今,人类正在苦苦寻找着一种发展与保护的平衡点。其实,溯源根本,大自然处处闪烁着解决这些问题的智慧光辉。也许,老阿妈的一坨牛粪、蚂蚁社会的井然有序、植物们最低能耗的生存方式、一枚叶子上密布的叶脉……就能解决现实的生态困境。
记者:现在很多人把“走向山野”当成一种潮流,比如,登山、露营成了都市人的“体验原始生活”的方式。您作为常年扎根高原的观察者,如何看待这个潮流?您觉得什么是真正的“重返自然”?
葛文荣:我们可以这样反思自己:你有多久没有被风吹过?你有多久没看过星星?你有多久没有闻过花香?你有多久没有捧过泥土?试试看,你的五官是不是已经不再那么灵敏?已经捕捉不到大自然一些细微的变化、无法从大自然中替你获得智悟之悦?
小时候,我们能听到很多微小的大自然声音,且对它们充满了好奇和兴奋。比如,麦穗在月光下发芽、抽穗,鸟儿在夜里呢喃,静夜里田鼠偷粮食……那些声音一直都在那里,只是我们越来越不在乎,越来越听不到了。
陶渊明说,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首先,可以肯定那些跑去大自然打卡的人,毕竟他们去了,还知道山水能解忧。可是如今更多的人却乐于在电子产品里获取体验,而忽略了到大自然中去。
爱默生告诉人们,自然既是人类精神的源泉,更是生活、艺术、语言、服饰的源泉;巴勒斯呼吁人们走出城市,走向自然,重新与自然连接;梭罗提倡人们过一种新现代简约主义生活,不要过分沉迷于城市奢华的生活,消磨意志;约翰缪尔仔细观察自然,游走天地间,从大自然中获取能量和快乐……大自然每一刻都是新的,也因此,最具有活力和希望。
但消费主义式的亲近自然最终不被自然接受。这需要我们打开五官,真正融入自然,只有这样的你,才会被自然接受,你才会接收到自然中的美丽、神秘以及让自己重获能量。
在风里水里星空里
找到安静纯真的自己
记者:您曾在文章里写过门前的闲置土地“再野化”后,成为您的自然观察样板间,这种对日常微小自然的珍视尤其动人。您觉得生活中的这种“微联结”真的能缓解现代人的精神困顿吗?
葛文荣:回到自然当中去,更多时候需要的是一种生活理念和生活方式。其实,在自然面前,需要再野化的,更多的是我们的内心。心“野”了,处处都能找到与自然“微联结”的出口,哪怕是窗外的一片云,哪怕是阳台上的一盆花,哪怕是或远或近的一声鸟叫。
这一点我是深有感触的,大自然里有我们缺失已久的精神营养,有孩童般、牧歌式的愉悦,有身心无拘无束的自由和舒张——而这些恰恰是现代人精神世界缺少的“微量元素”。
这些年,随着人类身体和精神中的自然因子不断减少后,有一种现象越来越多地在成人和孩子身上出现,甚至成了全人类共同的问题——自然缺失症。它在人类中蔓延,困扰着人类,而且更多的人并没有找到医治的良方。
所以,我期待,重返自然,让外在简朴、内心丰富的生活方式,成为现代人的一种生活追求。
记者:通过这本书的创作,您对自己的“作家身份”或“保护者身份”,有没有产生新的认知?
葛文荣:作家和保护者都需要深度介入自然,都需要博物观察,远离喧嚣,进入一个万物精彩,宁静诗意的世界。这是属于自然作家和自然保护者共有的幸福。毕竟,现实的社会对很多人来说是嘈杂的、世俗的、焦虑的。
我很清醒,作为写作者尤其是高原上的自然写作者,你可以做不到博知,但绝不能无知。有时候,可以原谅你的无知,但绝不能原谅对大自然随意悬拟。
我越来越认同俄国自然文学作家普里什文的话:一个作家必须找到自己的语言和创作表达基地,让灵魂进入沉静,专注于书写自然,他的生命远离世间喧嚣和名利纷争,健康宁静充实。
同时,我也越来越认同另一句话:自然,是当下人们最大的乡愁。重返自然,是人们最长的归乡之路。而乡愁浓烈处,便是文学登场时。
记者:在您看来,如何在不脱离现代生活的前提下,做到保持与自然的呼应?您自己的生活中,有哪些具体践行的例子?
葛文荣:拿我最近完成的一本自然文学作品集《青海有海》举例。每次去青海湖,我总能心安、心静,总能感觉到头上有天,脚下有路,有着恣情山水的自由舒畅。而每当此刻,有些属于城市里的东西也就轻了淡了,有些属于现代生活中的东西消失不见了,而有些属于本质性的东西则充盈在心里。
我总能在风里、水里、星空里,找到了那个本来安静纯真的自己——这就是重返自然的意义。
我生活的这片土地,如今既有野性的美,也有荒野的狂暴,更有山水之美。关键是在这里能体验到一种力量和活力,是自然给予我们的力量,是自然活力带来的希望,也是一种沉静与激情的力量。所以,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走到户外,至少会在太阳下发上几个小时的呆。这已经成为我的一种生活方式,因为我需要时时保持与自然的连接,让自己多一些自然美的浸染,多一些自然纯粹的感动。
青藏高原是一本厚厚的书
需要平心静读
记者:您的作品既入选过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公约》缔约方大会官方会刊,也被读者评价为“能让人静下心来的文字”。如何平衡生态文学的“专业性”与“可读性”,既传递严肃的生态理念,又不让读者觉得是在“说教”?在您看来,生态文学最核心的力量是什么,比如,是唤醒认知,还是改变行为?
葛文荣:这个问题触及到了自然文学的根本。我个人觉得,对高原的自然书写需要打通这么几个通道,才能解决专业性和可读性的问题:第一,必须得打通中华文化中传统文化的通道,中华文化中有大量的自然书写的内容,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思想,是自然创作的母体。我们需要从传统出发,思考当下先进的生态保护机制,生态智慧,以及人类发展的平衡点。第二,要打通青海各民族文化中关于生态文化、生态智慧的通道。自然文学创作是具有强烈的地域感的,离不开在地化的创作,更何况原住民族文化中具有大量的生态智慧。第三,最为关键的,就是要打通自然科学的通道。不具备科学基础知识将是自然书写的巨大障碍,你总不能写“天空飞过了一只鸟”“水里全是野鸭子”。而如果我们过度依赖搜索引擎、AI等工具的时候,你书写的温度就降了。最后一点,你至少是一个生态觉醒者。我们不期望写作者是生态保护主义者,但至少要有生态自觉意识,热爱大自然,尊重万物。否则,你所书写或提倡的理念,最终无法突破人类中心主义的左右。
我刚才说了,具备博物知识是自然写作的基础,但是,自然文学不仅发现自然,描写自然,更应该揭露自然的本质,尤其是关注人与自然的关系。仅仅展现自然的美丽,规避存在的问题,对突出的问题不反思、不评说,自然文学就不会有深度。仅仅是描写自然的表象,就会陷入人云亦云,千面一孔,无病呻吟中。同时,自然文学要探究人以及非人类的灵性。除了物种本身,更需要探究物性,尤其是捕捉人性和物性互映的细节。抓住了自然文学的这一核心,何愁没有可读性。
记者:作为青海生态文学的代表作家,这片土地给您的创作带来了哪些独特的滋养?
葛文荣:人类对大山大川的追崇,早已融入集体意识中,深刻塑造着人类的精神世界。青藏高原是中国大山之宗,大川之源,汇集了被中华民族历来追崇的大山大川。于地球,青藏高原就是存在与演化的具象,是地球凸起的又一极——第三极。从生态的角度,青藏高原恰似一个问号,时时叩问和警示着人类:我们该如何去敬畏这片高地?如何在敬畏中理解自身与这片土地共生共存共荣的关系?我在这片土地上,学会谦逊、学会谨慎,学会从历史中时时镜鉴。
记者:您说青藏高原是生态文学创作的“富矿区”,这句话如何理解?如何让高原的故事引发更多读者的共鸣?
葛文荣:关于如何理解青藏高原这片土地,我肯定会说,在地球高昂的头颅面前,人类请低下骄傲的头颅吧。我们需要从用内心去审视青藏高原。这种审视超越了山峰、岩石、冰川与河湖等物质形态,更超越对具体神祇的崇拜。在这样的审视中,人类会接近世界本源性的探索,去探索一个未被篡改的世界,去描摹本真的世界和世界的本真。
在这样的一个地理高度、生态高度上,高峻、寒冷和脆弱以及生命指标的临界感,更容易引发人们对生命、对有限与无限、渺小与永恒、人类与超越性力量等哲学命题的共鸣。而这些,恰恰就是文学需要抵近的疆域。所以,这片土地对我来说就是生态文学的富矿区。当然,青藏高原是一本厚厚的书,书里有地质篇、历史篇、文化篇、生态篇、民族篇、宗教篇,这本书你需要捧着去读,心存敬畏,平心静读才有所收获。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李喆
编辑/张楠
排版/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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