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王卫东,我劝你想清楚。”

他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闹大了,你的工作,你的名声,全得完蛋!”

“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拿上60万,把房子还给我!”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副志在必得的嘴脸。

空气里满是威胁的味道。

妻子秀英的手在微微发抖。

我心中最后一点对旧日情谊的火苗,也彻底熄灭了。

那点火,或许本就不该燃起来。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从书房的保险柜里,取出了那个泛黄的牛皮纸文件袋。

这东西,等了七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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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这东西,有时候像地窖里的老酒,你以为它一直在那儿,安安静静地待着。可真到了某个节点,那封存的坛口一旦被撬开,涌上来的气味,能瞬间把你整个人都淹没,熏得你晕头转向,分不清今夕何夕。二零二四年的这个春天,我的那坛酒,就被孙建业撬开了。撬得猝不及防,也撬得理直气壮。

时间得拨回到七年前。二零一七年,一个闷热的夏夜。窗外电闪雷鸣,那雨下得像是要把整个城市都冲刷一遍。我和妻子林秀英已经洗漱完毕,正准备关灯睡觉,家里的门被擂得山响。那不是敲,是擂,带着一种绝望的力道,仿佛门外的人下一秒就要瘫倒下去。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么晚了,谁会用这种方式叫门?

我打开门,一股夹杂着雨腥气的风猛地灌进来,一个浑身湿透的人影踉跄着扑了进来,脚下一滑,差点摔倒。我定睛一看,是孙建业。他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脸色苍白,嘴唇发紫,那身还算体面的衬衫皱巴巴地粘在身上,整个人像是刚从河里捞上来一样,狼狈得让人心惊。

他一进门,没等我和秀英反应过来,就“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我们面前。那两声膝盖骨和地板的碰撞,闷得像两记重锤,狠狠砸在了我的心口上。秀英吓得“啊”了一声,赶紧上前去扶他,嘴里念叨着:“建业,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有话好好说!”可孙建业像一截木桩,跪在那儿一动不动,头垂得很低,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

他说,他完了。他说他做建材生意,被一个信赖多年的合伙人给坑了。那个他当成亲兄弟的人,卷走了公司账上所有的流动资金,还以公司的名义签了一堆虚假合同,把所有的债务都留给了他。现在,供货商找上了门,五十万的材料款,三天之内必须结清。对方放了狠话,说要是拿不到钱,不光要去法院起诉他,还要找人来家里闹,让他身败名裂,一辈子都别想抬头。

五十万。在二零一七年的我们这座不大不小的二线城市,对于我这个国企里按部就班的技术骨干,和当中学老师的妻子秀英来说,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结婚十几年,省吃俭用,一张一张攒下来的全部积蓄。意味着我们给儿子王亮准备的大学学费,和他未来结婚买房的首付款。那不是一笔钱,那是我们这个普通家庭未来的地基,是我们的后半辈子。

那晚的饭桌,气氛压抑得能滴出水来。秀英默默地给孙建业下了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可他一口都没动,只是呆呆地看着碗里升腾的热气。秀英的脸,像那晚窗外的天色,阴沉得看不见一丝光。她全程没有说一句反对的话,但她紧抿的嘴唇,和偶尔投向我那带着质问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我的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像有两台老旧的放映机在同时播放。一台,是秀英和我为了省几块钱菜钱,在菜市场跟人讨价还价的画面;是儿子王亮高兴地拿着录取通知书,我们盘算着学费和生活费的夜晚。另一台,放的却是黑白默片。是我和孙建业穿着开裆裤,在巷子里追跑打闹的童年。是小学时,邻班那个高我一头的大个子抢我的铁皮文具盒,瘦弱的孙建业抄起半块板砖,毫不犹豫地冲上去,为我头上换来五针缝合的疤痕。他当时龇牙咧嘴地对我说:“卫东,以后谁再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弄他!”

那碗面,从滚烫到温热,最后彻底凉透了。孙建业始终没有动一下。秀英默默地收拾了碗筷,什么也没说,转身回了卧室,关门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闸门,把我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里。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陪着孙建业。我们俩谁也没说话,只有窗外的雨声,时而急促,时而舒缓。我给他递烟,他接过去,点上,猛吸一口,然后就是长时间的沉默,烟头的火光在他脸上一明一暗,映出他满脸的绝望和挣扎。我心里天人交战,那五十万,像一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我知道,这扇门一旦打开,我们家的生活轨迹,或许将彻底改变。

一夜无眠。天快亮的时候,雨停了,天边泛起了一抹鱼肚白。我掐灭了手里最后一根烟,对他说:“建业,这钱,我借你。”我看见他通红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难以置信的光亮,那光亮像濒死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然后,那光又迅速被汹涌而出的泪水淹没。他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孙建业说,他不能白拿这钱。他说,他孙建业这辈子没求过人,今天在我这里跪下了,是真到了绝路,但这不代表他没有骨气。士可杀,不可辱。他坚持要有个抵押,否则这钱他宁可不要,宁可去坐牢,也不能让我和秀英为他担这么大的风险。他说,他要把他爷爷留下来的那套老宅子“抵”给我。

那套宅子,在老城区一条我几乎已经快忘了名字的巷子里。我小时候去过,印象里就是一个破败的小院,两间正房,加起来也就五十平米左右。房子空了很多年,墙皮斑驳得像地图,窗户的木框也腐朽了,有几块玻璃甚至用硬纸板糊着。厨房是在院子里搭的一个小棚子,厕所要去巷子口的公共厕所。那种地方,别说卖了,就是租,都未必有人愿意要。孙建业说,这房子先“抵”给我,他去南方闯荡,三年,他咬着牙说,最多三年,他一定连本带利地把钱还上,再把这祖宅给“赎”回去。

我本想说算了,我们是兄弟,没必要搞得这么生分。那套破房子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反倒像个累赘。可就在这时,卧室的门开了,秀英走了出来。她显然也一夜没睡好,眼圈有些发黑,但眼神却异常清醒和坚定。她没有看我,而是径直走到孙建业面前,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建业,不是嫂子不信你。是这五十万,对我们家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它是我们家的命根子。”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继续说道:“既然你要抵押,那咱们就得有个明确的说法。我们不占你便宜,但也别让我们自己心里七上八下的。这样吧,咱们找个懂行的人估个价,按当时的市场行情,你那套破房子,撑死了也就值个二十万。你就当这房子二十万卖给我们,剩下的三十万,你再给我们正正规规地打一张欠条。这样,我们心里踏实,你也有个念想。”

我心里一沉,觉得秀英这么说,有点太伤感情了。我以为孙建业会感到难堪,或者会就此接受。但他没有。他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因为激动,脸涨得通红,那样子,反而显得他特别有担当,特别仗义,仿佛秀英的提议是对他莫大的侮辱。“卫东!秀英!你们这是在打我的脸!是看不起我孙建业吗?”他一挥手,声音都有些变调,“你们在我最难的时候拉我一把,这份恩情比天大!我怎么可能还让你们吃亏?不搞什么抵押,那太麻烦了,也显得咱们生分!”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唾沫星子都飞了出来:“咱们就当这是买卖!这房子,我五十万,直接卖给你们了!咱们现在就去办过户,房产证直接写卫东的名字!这房子以后就是你们的了,跟我孙建业再没半点关系!我孙建业要是将来翻了身,我肯定认你们这份情,一辈子都认!但这房子,就是你们的了!我说话,一口唾沫一个钉,绝不反悔!”他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荡气回肠,把我给说愣了。我甚至开始反思,是不是我和秀英太小家子气,太斤斤计较了。

可秀英没有。她那双平时温和的眼睛,在那一刻,闪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冷静和锐利。她紧紧地盯着孙建业,仿佛要看穿他的内心。沉默了几秒钟后,她点了点头:“好,建业,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份上了,那就按你说的办。”她的语气异常严肃,“是买卖,不是抵押,咱们一言为定。”接着,她提出了一个让我当时觉得有些多此一举的要求:“既然是正规买卖,咱们就得走最正规的流程。光过户还不行,咱们得去市里的公证处,把这份买卖合同,做个交易公证。”

我当时还想劝她,都是几十年的朋友,没必要搞得这么复杂。可秀英的态度异常坚决,她说:“亲兄弟,明算账。这不是信不过谁,是为我们两家都好,免得以后有说不清的闲话。”孙建业当时急着拿钱去救火,满口答应:“行!没问题!怎么正规怎么来!我孙建业做事,顶天立地!”

于是,就在那天上午,我们四个人,我、秀英、孙建业和他老婆张巧云,一起去了市公证处。公证处里冷气开得很足,穿着制服的公证员面无表情地接待了我们,把一份格式化的《房屋买卖合同》放在我们面前。公证员一条一条地宣读条款,孙建业显得很不耐烦,不停地催促:“没问题,没问题,我都认可!赶紧办吧!”可秀英却听得异常仔细。在公证员念完所有条款后,她甚至还提出了一个要求,希望在合同里增加一条补充条款。我当时没太在意那条补充条款的内容,只觉得她想得真够周全。后来,我才明白,正是那条看似多余的条款,在七年后,成了我们全家免于被道德和舆论撕碎的唯一铠甲。

签字,捺印。当那个带着国徽的红色钢印,重重地盖在公证书上时,我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和这套老宅的产权一起,被永远地、不可更改地固定下来了。办完手续,我把五十万转到了孙建业指定的账户。他拿着银行的回执单,激动得语无伦次,拉着我的手,千恩万谢。他说他要去南方闯荡,不混出个人样来,绝不回来。看着他在那个夏日炙热的阳光下,匆匆离去的背影,我心里五味杂陈。既有为朋友两肋插刀的豪情,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隐忧。

七年。在时间的河流里,七年或许只是一朵不起眼的浪花。但对于身处其中的人来说,七年,足以让很多东西改变模样。足以让青丝染上白霜,让坚固的信念出现裂缝,让滚烫的情谊,冷却成一块温吞的石头。

孙建业走了。像一颗石子投进大海,除了最初的一圈涟漪,很快就杳无音信。他真的去了南方。最初的一两年,他还会偶尔打个电话回来,说说在那边的不易和艰辛,言语间充满了东山再起的决心。再后来,电话变成了短信,短信又变成了逢年过节的一句微信祝福。那句干巴巴的“节日快乐”,像是一种礼节性的提醒,提醒我,我们之间还存在着这样一层关系。关于那五十万,关于那套房子,他一个字也没再提过。

我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大概是借钱后的第三年,我记得也是一个夏天,我给他发微信,问他生意做得怎么样了,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他隔了很久才回复,只有短短几个字:“还行,在慢慢爬。”那语气,客气又疏离,像是在回答一个不太熟悉的问候。我识趣地没有再问下去。秀英在我旁边冷眼看着,撇了撇嘴说:“你看,我就说吧,这钱,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你就当花钱买了个教训,认了吧。”

我嘴上反驳她,说建业不是那样的人,他只是还没缓过劲来。可我心里,那份最初的笃定,也开始动摇了。那套老宅,顺理成章地成了我的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房子空着,风吹日晒,只会越来越破。我跟秀英商量,干脆花点钱,简单收拾一下,租出去,好歹有点收入。秀英没好气地说:“你还想往里填钱?那是个无底洞!”话是这么说,但她还是默许了。

我找了几个工人,花了差不多两万块钱。把漏雨的屋顶补了,内外墙重新刷了一遍白,腐朽的木窗换成了铝合金的,在院子里那个简易的棚子下面,接了水电,安了个洗菜池和燃气灶,勉强算是个厨房。收拾完,房子总算有了点人样。我贴了招租广告,很快,一对在附近批发市场卖菜的小夫妻租下了它。他们不嫌房子小,不嫌上厕所要跑老远,只图个租金便宜。每个月一千出头的租金,打到我的卡上,我心里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我算了一笔账,这点租金,将将够付我当年那五十万如果存在银行里,产生的定期利息。我相当于,白白搭进去两万块的装修费,还背上了一个甩不掉的包袱。

有时候,我下班会特意开车绕到那条老巷子。车停在巷口,我摇下车窗,远远地看着。看着那扇漆成蓝色的院门,看着窗台上摆着的几盆绿植,看着晾衣绳上挂着的,五颜六色的属于陌生人的衣裳。我心里总会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我感觉自己不像房主,倒像个偷窥者。我好像用五十万,买下了一段不属于我的过去,一段沉重、琐碎,又无法摆脱的过去。这房子,就像我和孙建业那段友情的一个尴尬的纪念碑,矗立在那里,提醒着我当年的冲动和天真。

儿子王亮争气,考上了南方一所不错的大学,毕业后也留在了那边工作。我和秀英的生活,彻底进入了波澜不惊的中年模式。两点一线,上班下班,柴米油盐。我们很少再提起孙建业,也很少再提起那套房子。它就像一个我们心照不宣的禁区,被小心翼翼地绕开。日子就像那套老宅的墙皮,在我们不经意间,一层一层地剥落,露出底下被岁月侵蚀的底色。

直到二零二四年的春天。市政府的一纸公文,像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毫无征兆地砸进了老城区这片沉寂的水潭。拆迁。红色的油漆,在那些斑驳的老墙上,喷上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拆”字。那红色,刺眼,又充满了某种魔力。一夜之间,那些曾经被嫌弃的“老破小”,成了全城人眼中的金疙瘩。而我名下那套,我一直视作累赘的,五十平米的老宅,正好就在这次拆迁规划的核心区域内。

社区的工作人员上门来做初步的意向登记。他们拿着地图和文件,跟我讲解拆迁政策。按照初步的方案,可以选择产权置换,也可以选择货币化补偿。如果选择后者,根据房本面积、区位补偿价,再加上各种提前搬迁的奖励、放弃产权置换的奖励,林林总总算下来,我那套五十平米的房子,最终到手的补偿款,可能接近三百万。

这个数字,像一个炸雷,在我脑子里轰然作响。我懵了。我看着社区人员递过来的宣传册,上面的每一个字我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却让我感到如此不真实。我和秀英,辛苦一辈子,图的是什么?不就是想让晚年安稳一点,让儿子压力小一点吗?可我们一辈子的收入,可能还不及这笔从天而降的“横财”。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荒诞。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以一种我无法理解的速度传播开来。我还没从这巨大的震惊和恍惚中回过神来,消失了七年的孙建业,就回来了。就在拆迁消息在街头巷尾传开的第三天。一辆崭新的,我叫不出牌子但看得出价格不菲的黑色豪车,悄无声息地,却又无比张扬地,稳稳停在了我家那栋旧居民楼的楼下。车门打开,孙建业和他老婆张巧云,容光焕发地走了下来。他穿着剪裁合体的名牌西装,手腕上那块金光闪闪的手表,在春日的阳光下,晃得人眼晕。张巧云挎着一个我只在杂志上见过的奢侈品包包,化着精致的妆容。他们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全是包装精美的贵重礼品。那样子,哪里是来探望故人,分明是荣归故里的王者,来接受旧臣的朝拜。

家里的那张旧餐桌,一下子变得拥挤而局促。孙建业带来的那些高级烟酒、名贵补品,几乎堆满了半个客厅,与我们家朴素的陈设显得格格不入。秀英在厨房里忙碌着,我能听到她把锅碗瓢盆弄得叮当响,那不是做饭的节奏,倒像是在发泄着某种情绪。

酒桌上,气氛一开始有些微妙的尴尬,但很快就被孙建业洪亮的声音和爽朗的笑声所主导。他成了绝对的主角。他绘声绘色地讲述着他这七年在外的打拼经历。他说他刚到南方时,身无分文,睡过天桥,捡过瓶子。然后如何抓住了一个小小的机遇,如何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和不要命的拼劲,从一个小小的包工头,一步步做起,最终扭亏为盈,成立了自己的建筑公司。他的故事里,充满了各种惊心动魄的商业博弈和力挽狂澜的英雄事迹。他说他现在,生意已经做到了好几个省,手下养着几百号工人。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那种只有成功人士才有的,不容置疑的自信和掌控感。

张巧云在一旁,像个最忠实的捧哏。她不时地插话,用一种看似不经意,实则精心设计的方式,补充着丈夫的辉煌。“我们家建业就是心善,去年过年,光给手下那些困难的工人都发了十几万的红包。”“前阵子我们去欧洲,我看中一个包,十几万呢,他眼都不眨就给我买了。”“哎,卫东哥,秀英姐,你们不知道,他这人就是太重感情,老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们。”她的话,像一根根柔软的针,看似在夸赞丈夫,实则在不动声色地提醒着我们,他们如今的地位,和我们之间的巨大差距。

我和秀英,像两个局促的观众,坐在自己家的餐桌旁,听着一场与我们无关,却又好像处处与我们相关的精彩演出。我只是默默地喝酒,偶尔附和两句。秀英则几乎没怎么说话,只是埋头吃饭,偶尔给孙建业夹一筷子菜,脸上挂着客气而疏远的微笑。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在酒精的催化下,显得热烈而融洽。孙建业似乎觉得时机成熟了。他放下酒杯,那只戴着金表的手,重重地拍在了我的肩膀上。他的眼神,在那一刻,变得无比情真意切,仿佛回到了七年前那个无助的夜晚。“卫东,我的好兄弟!哥们儿这些年,总算是缓过来了,没给你丢人!”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当年,要不是你那五十万,我孙建业早就没有今天了!这份恩情,我一辈子都记在心里,没齿难忘!”

他顿了顿,深情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话锋一转,进入了正题。“现在,我手头宽裕了,是时候把当年的事情,给了结了。”他从他那个看起来就很贵的随身皮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不容我分说,就推到了我的面前。“卫东,这里是六十万。五十万是当年的本金,另外十万,算是我给你这么多年的利息!我知道不多,跟你们帮我的比起来,不值一提,但这是我的一份心意!”

他把信封往我这边又推了推,然后身体微微前倾,盯着我的眼睛说:“钱你今天务必收下。然后,咱们明天,抽个时间,去房管局,把那套老房子的户过了吧。”他终于说出了他此行的最终目的,语气却说得那么自然,那么理所当然。“那房子,是我爷爷留下的,是咱们老孙家的根。现在我有能力了,我得把它赎回来。”

“赎回来”这三个字,像三根钢针,扎进了我的耳朵里。客厅里的空气,在那一瞬间,仿佛被抽空了。我放在桌子底下的手,不由自主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秀英的脸,瞬间就沉了下来,刚才还挂在脸上的那点客套的微笑,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有冰冷的警惕。

我拿起桌上的酒杯,将杯中辛辣的白酒一饮而尽。酒是好酒,茅台,是孙建业带来的。可那酒液滑过喉咙,却像刀子一样,又苦又涩。我放下酒杯,看着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建业,你这话不对。我们当年的事,不是这么说的。”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当年我们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是房屋买卖,不是借款抵押。”

孙建业脸上的笑容,像是被冰冻住了,僵在那里。还没等他开口,他身边的张巧云先炸了。她“啪”的一声,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发出的声响尖锐而刺耳。“王卫东!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也跟着尖利起来,像指甲划过玻璃,“当初要不是我们家建业走投无路,急着用钱救命,你们家会要那套又破又烂的房子?那就是个抵押!一个说辞!现在倒好,听说房子要拆迁了,能赔三百万,你们就想独吞了?”她站起身,指着我的鼻子,声音越来越大:“人心不足蛇吞象啊!三百万!你们也不怕晚上睡觉做噩梦,不怕撑死!做人,不能这么没良心!不能忘恩负义!”

孙建业也顺势拉下了脸,刚才还满口的“兄弟情深”,瞬间荡然无存。他站了起来,比我高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语气变得强硬而冰冷。“卫东,我再叫你一声兄弟。我们是几十年的交情,你为了这点钱,真的连兄弟都不认了?”他的眼神里,已经没有了丝毫的温情,只剩下赤裸裸的欲望和威胁。“我今天把话放这儿,这房子,你必须还给我!否则,咱们就法庭上见!你别忘了,当年所有人都知道我是找你借钱,你这是趁人之危,非法侵占!”

我看着他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心里最后一点温情,也像被寒风吹过的蜡烛,彻底凉了。

从那天起,事情就彻底失控了。我和秀英的生活,像是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平静湖面,激起了滔天巨浪。孙建业和他老婆张巧云,像两只被激怒的鬣狗,开始了他们无所不用其极的围猎。

他们首先发动的,是舆论战。他们动用了所有的亲戚朋友关系,在我们的共同社交圈里,大肆散布谣言。在他们的版本里,我王卫东成了一个处心积虑、忘恩负义的卑鄙小人。说我当年趁着兄弟落难,假意帮忙,实则设计圈套,用区区五十万就巧取豪夺了人家价值连城的祖宅。现在眼看着房子要拆迁,巨额的拆迁款即将到手,就立刻翻脸不认人,将当年救过他命的兄弟情谊弃之如敝履。这个故事被他们讲得有鼻子有眼,充满了各种添油加醋的细节,极具煽动性。一时间,流言蜚语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

我很快就感受到了压力。连远在老家的母亲都打来了电话,电话那头,她小心翼翼,欲言又止地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外面传得很难听。我对着电话,百口莫辩。我能说什么?说孙建业在撒谎?说我们有公证?在亲情和乡愿面前,冷冰冰的法律条文,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在单位里,我也明显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同事们看我的眼神,都变得怪怪的,带着探寻、同情,或许还有鄙夷。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跟我开玩笑,午休时,原本热闹的办公室,只要我一走进去,声音就会不自觉地低下去。我像一个被孤立的孤岛,被流言的潮水包围着,无处可逃。

眼看舆论攻击效果显著,孙建业又打出了“亲情牌”。他把他那年近七旬,身体本就不太好的父母,也从乡下接了过来。两个老人,被他安排住在了我家附近的小旅馆里。从那天起,每天上午九点,他们就准时出现在我家单元楼的门口,搬两个小马扎,一坐就是一天。他们不吵不闹,只是坐着。见到有邻居路过,就拉着人家的手,老泪纵横地开始哭诉。哭诉儿子不孝,没能守住祖宅;哭诉我们一家如何“没良心”,如何“霸占”了他们家的房子,让他们老无所依。

邻居们一开始还只是好奇围观,渐渐地,看我们的眼神也变了。同情弱者是人的天性。在两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面前,我们一家,无论有理无理,都成了仗势欺人的恶人。秀英是中学老师,最重名声,她气得好几天都吃不下饭,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跟我说,她现在出门都得绕着走,不敢从单元正门过,她算是看透了,有些人,为了钱,是什么脸面都不要了。

最激烈的一次冲突,发生在一个星期三的下午。我刚下班,还没走出单位大门,就被孙建业带着几个看起来就不好惹的壮汉给堵住了。那几个男人,一个个膀大腰圆,胳膊上露着纹身,一看就不是善茬。正值下班高峰期,单位门口人来人往,全是我的同事和领导。孙建业就那么当着所有人的面,指着我的鼻子大声嚷嚷,说我欠债不还,霸占他家祖宅,是个披着人皮的狼。他的言辞污秽不堪,不堪入耳。单位的保安过来拉他,都被他带来的那几个人给推开了。场面一度非常混乱难看,很多人拿出手机在拍照录像。

第二天一早,我们单位的一把手就找我谈话了。领导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他没有批评我,话也说得很委婉,但他那严肃的表情和不时皱起的眉头,已经说明了一切。他要我“尽快处理好个人经济纠纷”,不要因为“个人问题”,影响到单位的声誉和形象。我走出领导办公室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腿都是软的。我知道,如果这件事再闹下去,我的工作,我这半辈子兢兢业业换来的安稳生活,都可能不保。

那天晚上,孙建业来了。他是独自一人来的,脸上带着胜利者的微笑,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大喇喇地在我家沙发上坐下,翘起二郎腿,慢悠悠地点上一根烟。“王卫东,怎么样?这几天的日子,不好过吧?”他吐出一口烟圈,脸上带着一丝得意的狞笑,“我劝你,还是想清楚。当年的事,口说无凭,你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那不是抵押。你跟我打官司,大概率也是输。就算不输,这官司打个一年半载,你的名声,你的工作,你老婆的工作,全得完蛋!我调查过了,你们两口子,都是体面人,都是靠名声吃饭的。你们丢不起这个人,对吧?”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把声音压得很低,那声音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威胁:“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拿上这六十万,明天,我们就去把房子过户回来。不然,明天我就去你老婆的学校,找他们校长,找教育局,把这事好好说道说道。我还要把那些邻居的证词,你同事拍的视频,都发到网上去。我看到底是你的面子值钱,还是那两百多万的差价值钱!”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副志在必得的,丑陋的嘴脸。我再也看不到一丝一毫当年那个为我打架的少年的影子。我转过头,看到站在一旁的妻子秀英,她气得浑身发抖,脸色惨白,却又无可奈何,眼中充满了屈辱和无助。那一刻,我心中那份对旧日情谊的最后一丝留恋,也像被狂风吹灭的残烛,彻底烟消云散了。我忽然觉得很可笑,为自己,也为他。

我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胸中所有的屈辱和愤怒都吐出去。在极度的愤怒之后,我反而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我看着孙建业,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建业,你说的对。”我的平静让他有些意外。“空口无凭。我们的交情,确实没法拿到台面上当证据。”

孙建业以为我终于服软了,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微笑,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我却话锋一转,眼神变得像冰一样锐利:“但是,法律可以。”

我没有再看他,转身走进了书房。我打开那个沉重的老式保险柜,在最底层,翻找了一阵。当我拿着一个已经泛黄,边角都有些磨损的牛皮纸文件袋走出来时,客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了我的手上。我没有理会孙建业和他家人的诧异目光,径直走到了妻子的身边。我把那个承载了七年岁月的文件袋,郑重地交到了她的手里,轻声说:“秀英,还是你来吧。当年要不是你的深谋远虑,我今天,可能真的就百口莫辩,要被他活活欺负死了。”

秀英深吸了一口气。就在接过文件袋的那一瞬间,她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那几天来一直笼罩在她身上的委屈、愤怒和无助,仿佛被一股强大的力量驱散了。她的手,已经不再发抖。她的腰杆挺得笔直,眼神里,没有了彷徨,只剩下一种如释重负的坚定和冰冷的决绝。

她没有像张巧云那样,歇斯底里地把文件拍在桌上。她的动作,从容而优雅。她缓缓地,一层一层地解开文件袋上缠绕的棉线,那动作,像是在开启一个尘封已久的仪式。她从里面抽出一份装订整齐、比普通A4纸更厚实、带着硬质封面的文件。那文件上,鲜红的国徽和烫金的“公证书”三个大字,在客厅的灯光下,反射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她没有直接将公证书的内容展示给孙建业看,而是翻到了其中的某一页,清了清嗓子。然后,她用她当了二十年中学语文老师,最标准,最清晰,也最富于穿透力的普通话,一字一句地朗读起来。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划破了客厅里紧张而污浊的空气,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到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