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山即卧龙山,在绍兴西北隅,是越文化积淀相当浓厚的一个所在。龙山北麓,明季清初,有快园,自顺治六年起,张岱僦居于此24年。在故国沦丧的后半生,张岱每“与儿辈放言,多及先世旧事”,后来,仿照《世说新语》,他干脆著了一部《快园道古》,苦中作乐。

龙山在张岱的《陶庵梦忆》里不时会显出隐隐约约的身影来,《龙山放灯》、《龙山雪》是该书两节很有快意的文字,涉及张岱的童年旧事。来自传主本人活色生香的生活细节,自然逃不过史景迁的眼睛。不得不说,史氏有一双善于发现细节的慧眼,在写作《回到龙山:一个晚明人物的回忆》(中译《前朝梦忆:张岱的浮华与苍凉》)时,他不会放过与张岱有关的有意思的细节。果然,他大张旗鼓地将它们采入书中。

可以说,史景迁这部书,最大限度动用了张岱本人的家世记录,特别是张岱入清后怀着地老天荒的心情撰成的《陶庵梦忆》,但凡语涉张岱行踪,史氏都不会轻易放过。所以,熟悉张岱诗文的读者,读这部书,怕不大过瘾,觉得它不过是张岱文字的放大。譬如第一章《人生之乐乐无穷》,叙张岱好灯,办了龙山灯盏;好茶,与三叔张炳芳烹煮兰雪茶;好口味,养一头牛,研制奶酪;好琴而缔结丝社;好斗鸡而与同好创斗鸡社;好蹴踘(足球),养一班人同玩;喜欢吃蟹,即创立蟹会。十月的午后,张岱与朋友们聚会,蟹每人6只,单独蒸煮,不加盐醋,只求原味。张岱亦好戏文。崇祯二年(1629)中秋后一日,夜里,他走京杭运河去山东探望在鲁王府当差的父亲,路经镇江金山寺,想到此地正是南宋名将韩世忠逐退金兵的古战场,触动了他的历史情怀,亦动了他的戏瘾——深更半夜,他竟与他自带的戏班唱起了“韩蕲王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剧”——史景迁所述张岱的种种好玩处,亦不过是张岱精妙辞章的扩展。换言之,史氏几乎让张岱像白头宫女说玄宗一样,带着忏悔,重说了一遍他的明朝遗恨。史氏把张岱前半生说得越是华丽,张岱后半世的凄凉就越是突出。

张岱的一生,可以崇祯十七年(1644)为界。这一年,明朝灭亡。富室子弟张岱失去了园林和田产、婢仆和书卷,总之,一切想得起来的物质生活,统统不存在了,以致到了“瓶粟屡罄,不能举火”的地步。不独如此,连一个文人最基本的尊严也保不住了。偏偏张岱内心忠于明朝,要做一个无所归止的遗民,要尽一个士子著书存史的义务——完成《石匮书》,以一己之力,抗衡鹰视狼顾的新朝——就一个史学家来说,张岱要抗衡的,其实是永恒的时间。

在史景迁笔下,明朝的灭亡,成全了张岱绝代散文家的勋业,亦成就了他史学家的功业。面对异族的统治,“他(张岱)后半辈子的任务,就是要重塑、撑起毁坏前的世界”。所以,史景迁几乎用全书九章中两个章节的分量,来讲述张岱超乎寻常的著史毅力。张岱的后半生,对于这部修篡中的《石匮书》,念兹在兹。它实际上是支撑他活下去的一个理由。《石匮书》既是亡友(祁彪佳)的托付,更是他国灭而文化不灭的信念。

与以往的撰述不同,史景迁这一回搭手的,不是山东郯县某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而是晚明文学的大人物张岱——整部明史三百万字的作者。仅凭《陶庵梦忆》、《嫏嬛文集》、《张岱诗文集》等传主的几部作品,史景迁想要建立起这位绝代散文家的日常生活,难度的确够大。这一回他难免捉襟见肘。史景迁的看家本领是叙述。在一位好的小说家或史学家(史氏恰好是这两种身份的汇合)那里,叙述就是一切,叙述中自有作者的观点在。但,本书的写作过程中,史景迁忍不住要站出来说这说那。他实际上是退而求其次地在评述。不过,他总算利用张岱存世著作以及近年学界对于张岱的研究成果(尤其得益于胡益民的《张岱评传》),相当艰难亦相当快意地将他的那一幢小洋房给搭成了。

史景迁面对的是西方的读者,英文原著以《回到龙山:一个晚明人物的回忆》作为书名,很可以见出他的匠心。龙这东西,向为西方读者所熟知;而龙山,承受了张岱太多的童年记忆。龙山在史景迁的叙述中,出乎意料地,是那么的波澜不惊:

龙山其实只是一座山丘,有一侧陡峭,高不到百尺,平易可亲,无迷路之虞:只消一盏茶的时间便可抵达山顶,游历顶峰不过一炷香的工夫……

龙山亦不高,张岱记忆所及,是前朝旧事,此处有他归魂的园林——快园;本书亦不厚,相对于张岱84岁的人生,薄得令人惊讶。但,史氏尽其所能,书写了张岱以及张岱身边的人;书写了一个文人和他身处两个朝代的浮华与苍凉。史氏的叙述自有他的胜处——不得不佩服,他的视点,他的细节发现能力,总有我们意想不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