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地震中倒塌的映秀中学遗址(图/华小峰)

汶川地震的记录者张良,背后是映秀附近地震中严重滑坡的山体

汶川立体书封面

张良的双重生活

他把车开到浦东或虹桥机场,利索地换好登山鞋和户外衣裤,背着齐肩的军用背包登上飞往成都的航班,像去完成一个神秘使命——确实很像,尤其是这个39岁的男子有着因攀岩而练就的结实身材和干练气质——出行通常发生在周五晚上,到了周一中午,一身正装的CEO把自己“空投”回上海的办公室。

在上海,他与媒体人和公司客户谈生意、谈创意。在成都西北的映秀镇,他找形形色色的人谈苦难、谈救赎。这两个角色反差巨大,不过它们的名字都叫张良。

2008年9月起,这样的移形换影平均每两周重复一次。由于总是一套固定而醒目的行装,加之去得太频繁,后来他一进入映秀,就会听到有人说一句:“呦,来啦。”

他选择了新闻人退场而废墟尚未大规模清理的时机进入映秀,他让那里的人们看到他书写历史的努力,他面对或是期许、或是感动、或是疑惑、或是漠然的神情,他偶尔也在身心俱疲时怀疑自己是不是这项使命的合适人选。

张良原本只想承担更符合身份的角色——中间人。“5•12”之后,在上海一家公关公司担任CEO的他意识到,这是每个人一生中难得遭遇的大事件之一,应该产生与之相匹配的记录文本,他试图让急于向灾区献爱心的客户相信,资助一项非虚构写作将有更长久的价值,对方没有积极回应。连明确表达这种愿望的写作者,竟也没有出现。

地震7天后的全国哀悼日,张良带着刚买的《唐山大地震亲历记》和四川公路里程图,站在上海人民广场肃穆的人群中,他已经被一种使命感攥紧了:既然没有人愿意,那就由我来完成吧。

他把两部巨作纳入他的参照系,一部是再现诺曼底登陆的《最长的一天》,一部是还原基地组织策划“9•11”内幕的《巨塔杀机》,前者采访历时10年,后者也花费了5年。对于中国的非虚构写作信徒而言,仅就工作量,那也是两座望之弥高的山峰,现在,终于有人决心攀爬——按他的预想,他要花费至少5年时间,采访 300人以上。

在上海那家创办不久的公关公司,几个合伙人及下属约略知道张良在采集汶川地震的素材,将来可能会写一部书稿。他们能说什么呢?一个日常交往中不曾表现出丁点特异志趣的管理者,突然就冒出这样的念头……朋友们大多抱着共同的疑问:关于汶川地震已经有这么多的新闻报道了,你还要写什么呢?而后来发生的一切显示,朋友们的诧异出现得太早了。

“能感觉到,那些身处灾区的人虽然无法阻挡地震,但他们拒绝命运的完全安排。我希望这本书能告诉人们,这些平凡的人是如何做到的。”在一份寻求资助的项目说明中,张良这样阐述自己的动机,私人场合他会选择更自我的表达:他很想知道,当人类引以为傲的东西被一种更大的力量击败,他们会如何反应?他们会倚靠什么?地震报道浩如烟海,他却没有从中找到解答。

事实上,这个冲动对张良而言也毫无征兆。曾从《南风窗》记者一直做到副主编的他,彼时离开媒体采编已经四五年光景,与朋友联手进入公关行业也有一年了,这是媒体生涯的间歇还是进入商场的开端,他不确定,但是,非虚构写作?连这样的梦都未曾做过。

当时张良能做出的解释,就是不久前刚刚接触了基督教,在追寻信仰的过程中,自己内心的不知什么东西被拨动了。一些宗教界朋友的抉择也值得效仿——不去赶那些热闹,而是沉下心关注灾区民众更深层次的需求,张良觉得,写书无疑最适合自己。

笨功夫也是功夫

2010年7月,张良向几位合伙人提出,他的采访到了在全国各地搜寻映秀救援见证人的阶段,已经无法靠空闲时间来完成,而公司日益繁重的事务让他分身乏术,只能选择辞职。

开头描述的双重角色,确实辛苦到令人吃不消的程度,于是,奔波了几个月之后,登山鞋和采访计划都被搁置起来,它们沉寂了大半年之久,主人找到了公司业务繁多、前期采访需要消化这类借口——张良事后觉得,更深层原因可能缘于畏难情绪,堆积如山的信息多得让人沮丧。

为了退缩,连一个足以让其安心的“补偿”方式都在酝酿了,他准备发起一个叫作映秀会的公益组织。

或许,写作计划是一个逃不脱的使命,它最终要被唤醒。有一天,张良看到一篇文章,讲述卧龙管理局局长张和民在地震当天的雨夜独自跋涉,感受到了某种超自然力的召唤。他觉得被那段描述震撼了,他告诉自己应该继续向前。畏难情绪被踢到了路边。

辞职是大家始料未及的。之前一次次自费飞到四川采访,已经够理想主义了,现在,这个人居然要放弃几十万年薪及个人股权。那段时间,同为公司合伙人的李波以为张良只是为退出找了个托辞,真要写书,业余时间搞搞嘛,怎么可以耽误赚钱?

钱确实是个问题。张良也曾多次向企业、媒体集团和社会基金申请项目资金,都未能如愿,只能自己承担几十万元的预算了。不过,他不记得做出辞职决定有多艰难,按预先估算,五十多万元积蓄大体可以承受几年无工作。当然,他瞒过了家人,让他们以为他还停留在之前业余时间搜集资料的状态。

一个人真的认识自己吗?张良对此偶有怀疑。离开《南风窗》很久以后,他听到老同事如此描绘彼时的自己:穿着中山装,夹着公文包,“活像民国时的国民党委员”,这形象让他都觉得陌生。更陌生的是为了书稿不顾一切的决绝,它来自哪里,毫无迹象。

《南风窗》是张良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加上中山大学的4年本科和暨南大学的3年研究生,在广州生活长达20年,他却像笼中鸟一样封闭。《南风窗》一度成为中国最有影响的时政类刊物,后来又经历诸多内部变故,于是张良在2005年去了上海。张良绝少对命运表达不满,由内到外都弥散着绅士风度,具备一种人群中罕有的平静、温和而内敛。无论亲友还是他自身,都未曾感知平静之下的岩浆奔涌,直到它喷薄而出。

如今重新审视自己,张良觉得,尽管写书之前的职业生涯并未让他觉得压抑与不甘,但是在内心深处,一定有一个更想成为的人,并在汶川地震的背景下被激活。

事实上,张良有过一次更鲜为人知的小疯狂。在《南风窗》春风得意的时期,张良与主编秦朔的下一个目标很一致,就是创办一份非常专业的财经杂志,可惜因故无法启动。张良对这种媒体形态如此渴望,他决意在自己家里进行尝试。

得有一个人专职在家——他向供职于一家进出口公司的妻子表明了决心,妻子最终不情愿地作出牺牲,辞去了工作。他们买书号,作摘编,跑印厂,搞发行,硬是把一本《21世纪经理文摘》苦撑了十多期,最终,投入不菲,血本无归。

记录汶川地震的难度,显然是折腾一份小作坊杂志所无法比拟的。

中国的社会现实无法为独立记者提供施展空间。不要说参与救援的政府、军队和医院,哪怕是普通百姓,大多也缺乏对这个单打独斗的采访者的最起码信任。到了后来,他不得不托朋友办了某周刊特约记者的名分,以消解无处不在的不信任。

采访的时间前后相加有3年多,张良往来奔波的足迹主要在四川、山东、江西、广东、上海等省市,累计起来多达三四十次。“下的都是笨功夫。”他甚至觉得自己不是最适合承担此事的人。

笨功夫也是功夫,中国还没有哪个记录当代史的个体,为一个题目倾注如此心力。但是,你很难将张良归类为偏执狂,他不会把不顾一切的气势传导到受访者那里。如果一个灾民拒绝采访,他绝不再做努力,这是他的采访伦理,不强迫,不执拗。

辞职一年多以后,焦虑来了,张良觉得这项任务漫长得看不到尽头,而自己除了差旅,还要每月支付远在广州的妻女的生活费以及房贷。预算出了偏差?也许是吧,另一方面,他的身心对这次漫长旅程的承受力到了临界点,可能畏难情绪的幽灵又暗中作怪了。

奔波3年多,采访一百七十多人,够可以了,不能等积蓄耗光了才想办法——那个理性的自我站了出来。他被说服了。

映秀高空的摄像机

写作开始于2011年年中,张良在偏于北京通州一隅的朋友家借了住处。房间位于10层,在郊野已经足够高了,京杭大运河边上的风和大片的绿化带全都毫无遮拦,它们构成了进行这种写作的上佳环境:内心的宁静,视野的广阔,还有一点点历史的苍茫感。

这是艰难历程中最畅快的一瞬,终于可以开始了,张良对自己说。

在三面墙上,贴满了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信息的纸片,有一百七十多位受访者的名字,以及从至少三千万字的资料中提炼出的要点与线索。阳光照进来,像是映照着三面迎风鼓起的、碎布拼接的白帆。

“彻底的非虚构作品。”张良这样定义他的写作目标,他要求出现在书中的信息必须经过交叉印证,这意味着要成倍成倍地增加那些读者很难感知到的汗水。

采访政府应急反应的时候,张良听到了总理温家宝原本想乘冲锋舟进入震中的传闻,却没看到公开资料的印证。为了确认这条他认为非常重要的信息,张良采访了不下10个相关人员。“确实有这回事。”他终于可以做出自己的判断。

仅仅为了采访某一个消防员,他跑了两次上海,准确成了压倒一切的标准。有时看几十篇文章,只是为了核实一个信息点。他要求自己,每个重要细节都得经过交叉印证。

在文风上,张良丢开在《南风窗》时擅长的评述风格,刻意保持冷静、克制,“甚至显得有点冷酷”。书中不仅绝少议论与抒情,甚至连大段描写都很难找到。他常常想象自己是一部映秀高空的摄像机,“就架在那里,默默记录,把作者本人的痕迹彻底抹掉”。

“都不愿意再去看,”写作完成,张良觉得留下太多遗憾了,“很多重要人物还没有采访,(比预想)大大缩水了。”

高峰很具诱惑力,可惜的是,攀爬者面对的起始高度完全不对等。瑞恩采写《最长的一天》,得到《读者文摘》老板华莱士出手襄助,资金充裕,甚至可以在欧洲两百多家报纸刊登寻人广告,而劳伦斯•赖特完成《巨塔杀机》,属于《纽约客》杂志支持的职务行为,绝无后顾之忧。中国的张良先生,他除了自己还能依凭什么?遗憾归遗憾,某种程度上,他已经触摸了自己所能到达的极点。

找回个人的生活

4月27日上午,在重庆一间有着粗线条欧式装修风格的民居里,张良组织实验班的6个男生进行开放式的学习,研究的题目是地震原理。巧合的是,这天是四川省确定的雅安地震哀悼日。

大家都专注于探讨科学,没有人提及那本即将出版的《汶川地震168小时》,这符合作者一直以来的淡然。汶川地震5周年纪念日前夕,他会去北京参加一下新书发布,再去映秀看看他所挂念的受访者,然后,他准备把那5年的一切放在身后。

写完书稿后,出现过待遇优厚的担任媒体或公司高管的机遇,不过这些此刻已不在张良的选项之内了。他对探索新的教育模式发生了兴趣,恰好,《校长》杂志准备创办一个教育实验机构,需要践行者,这正是此刻的他渴求的工作。

在南京郊外的茅山,这个孩子王带着大家做游戏、游山玩水、种植作物,在自由得有些不成体统的课堂,学生们体验着共同钻研课题的乐趣而非接受知识灌输的苦闷。后来,张良带着几个更大一些的男孩从上海启程,一路开着车游游逛逛,完成拉练,在重庆继续着同吃同住同探讨同劳动的实验之旅。

或许与心境有关吧,44岁的张良是少有的那种发际线很高却不显沧桑的男人,他觉得自己活得前所未有地来劲儿,“好多东西才刚刚开始,还在建构,丝毫没有为后半生考虑的想法。”

幽静小区中的实验班远离车马喧嚣,张良与这个社会推崇的生活价值渐行渐远。“脱离它的约束,是很舒服的感觉。”他不鄙视往日的自己,但已拒绝再回去。想想身边有多少人,三十多岁就定型了,他们喜欢强调生活的压力和肩上的责任,已经看不到自己个人的生活了。

如今,张良逐渐看清自己性格的隐秘部分:骨子里其实挺喜欢冒险,他习惯单打独斗而非管理,他有一些源自大学时代的价值观与愿景,虽长久沉寂却从未丢弃。

1980年代末期的中国风云激荡,无论错觉也好,幻想也好,那时的波涛汹涌给大学生张良一种自己一直在参与历史的感觉。坐在大气科学专业的课堂里,他开始梦想从事更可以推动国家进步的新闻业——追求个体在社会的价值,是那个年代年轻人的基因。

在大学期间涉入社会激流的代价足够惨重,张良毕业后捏着有点特别的档案材料,无法研究气象,也无法留在大城市,只能悻悻然回到湖北监利县当一名中学教师。对这种生活的忍耐持续大半年后,他请了长期病假跑到北京,全力以赴备考新闻研究生。后来,他进入了新闻行业,体会其魅力,也感知其局限,生活一直铺展到上海的那间CEO办公室,铺垫到汶川那震惊世人的摇撼。“我在参与历史”的感觉,遇到了最适宜它的那个复活时机。

“我原以为在记录别人的命运,但这个过程也改变了我自己的命运。”张良如此评价过去的5年。为中国的地震记忆和非虚构写作留下有待评判的一笔之后,他转身进入新的未知领域。他的故事依旧让人期待,这可不是因为他穿了一件印有“BRAVE HEART(勇敢的心)”的深色T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