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才杂志》第四号

谢其章

齐白石故居在北京西城跨车胡同,如今跨车胡同周边平房全拆光了,只留下画家故居孤零零地戳在拓宽了一倍的太平桥大街与辟才胡同西口交会处。故居之所以能保存,一是因为齐白石的名气实在是大,二是因为故居的位置不大碍事,既不妨碍大街的扩展,也不妨碍辟才胡同的拆迁。如此幸运的名人故居恐怕不多。过去一个梁思成,没能保住北京的城墙;如今一百个梁思成同样保不住北京的胡同和四合院。

北京的老胡同多为东西走向,几百米的胡同笔直笔直,一个院子挨着一个院子,中间不插一个南北向的小胡同,这是最正规,也是达官贵人聚集的胡同。辟才胡同也是条长达六七百米的东西向胡同,但是它两旁南北向的小胡同之多,可能要算北京胡同之最了。用一个“非”字来形容辟才胡同的走势是不够的,得好几个“非”摞在一起才够。查民国二十三年的《最新北平全市详图》,辟才胡同路北约有十五六条南北向小胡同,路南约有十来条,加起来快够三十条了,还有哪条胡同超过它?从辟才胡同往北数第二个东西向大胡同是丰盛胡同,你看这张民国地图吧,辟才与丰盛之间南北向小胡同称得上密密麻麻。你再看现今的北京地图,辟才胡同彻彻底底变了样,两旁的小胡同加起来也不过七八条了。虽然还称胡同,但内容变了,胡同两侧的高楼代替了平房,用“徒有其名”来形容再合适没有了。

我之所以对辟才胡同那么亲熟,是因为我自小到大住了三十几年的按院胡同距辟才胡同不远,辟才胡同里的副食商店比较大,货色也全,我们胡同口的老字号天义成副食店比之要小一半。最大的差别是辟才副食店有鱼卖,街坊四邻经常通风报信:“辟才来带鱼了,不要本,快去啊!”我读过不少胡同里的住户写的怀旧文章或帖子,可惜没有一篇是副食店的售货员所写。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在天义成买东西,不知是售货员少找了我钱,还是我把钱丢在路上了,记得在柜台前哭啊哭跟售货员要钱,哭了很久,在哪个柜台哭的我至今还有印象。

范海元先生居辟才胡同五十余年,所写《漫话辟才胡同今昔》颇多细节,他说,夏季暴雨后“胡同西口辟才胡同副食店门前到处是漂在积水上的西红柿、茄子、冬瓜。说也怪,当时人们生活水平并不高,却很少有人 趁水打劫 往家拿的,相反,等水退后,大家还要帮助副食店的售货员拾捡”。前几天和妻聊起往事,她说也去过天义成和辟才副食买过东西,一时倍感依稀似梦,离开按院胡同三十年矣。

辟才胡同最早称“劈柴胡同”(见[明]张爵《京师五城坊巷衚衕集》)。相传有张姓者于此地卖售劈柴发家,旁人也跟着做起劈柴生意,遂成一行业中心,胡同因此得名。青岛市也有一条胡同叫劈柴胡同,来历与北京的劈柴胡同是一模一样的,所不同的是北京的改“辟才”了而青岛未改。1905年5月,有位叫臧佑宸的天津人在劈柴胡同开办了一所私立小学,称作“京师私立第一两等小学堂”,创办之初,只有二十几名学生。学堂虽小却有一首别具新风的校歌:“辟才,辟才,辟才胡同中。苍苍,菁菁,槐柳兼柏松。是何处?私立第一两等。开辟人才,开辟人才,胡同著其名。”校歌传唱一时,劈柴胡同也就着谐音改名为辟才胡同。我记得那时称呼辟才胡同还是“劈柴,劈柴”的发音,至今仍是。民国陈宗藩《燕都丛考》内云:“又北即辟才胡同(《顺天府志》作劈柴胡同)。”“按:吾友李君次贡在辟才胡同,筑小园以奉母,沧趣师颜之曰 愉园 。”

还有一个最大的“相传”,慈禧太后的娘家在辟才胡同,慈禧出生地很有可能就在辟才胡同。果真如此的话,辟才胡同就摊上一个近代史最大之人物了。

满族画家傅耕野先生写道:“1950年4月,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江青受毛泽东委托来跨车胡同十三号看望齐白石,并相约次日毛泽东派车接齐白石到中南海作客。”(《毛泽东情系跨车胡同》)

以胡同名字作书名的似只有南星《甘雨胡同六号》一本,而以胡同名字作刊物名称的似只有《辟才杂志》独一家。该刊由北京女子高等师范附属中学校校友会学艺部经办,说的是半年刊,1922年6月至1926年11月共出五期,四年半只出五期,应算“年刊”吧。此刊存世很少,权威期刊目录上记录的只有国家图书馆有藏。我有幸收得一册(第四号),坏得就像一块劈柴,书页全散开了,随翻随掉纸屑。封面了无装饰,那几个字很像是随便哪个学生手写的。

附属女中就隐没在辟才胡同中间路南的一条胡同里,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该校成为北京最好的女子中学(简称师大女附中),1966年8月18日于天安门城楼给毛泽东戴红卫兵袖标的宋彬彬即是该校高中学生。那天我也在天安门广场,第二天知道了这位天宠之女生的事迹。2007年9月,师大女附中九十周年校庆,宋彬彬被评为“知名校友”。

《辟才杂志》的栏目设有“卷头语”“摄影”“论著”“讲演”“研究”“诗”“小说”“杂纂”“附录”。每个栏目之间由带颜色的纸隔开,版式与当时的鸳蝴派杂志没啥区别。“摄影”两幅,一幅是“烹饪实习摄影 民国十四年十一月”,十几个女生系着长围裙在操作,旁边有老师指导。另一幅是“室内写生”,作画者是“初中二年生白富文”。用今日之眼光来看,这也叫“摄影”?但你须知《良友画报》也要晚它一年才面世呢。

我有兴趣的是学生写的诗和散文,拿来与今天的学生作文比较着看,文风有了哪些变化。不知这一首七绝今天的学生作得作不得:

落花 梁月梅

细雨连绵似带烟,嫩芽初绿映窗前。

东风吹尽繁华去,剩有残枝忆旧年。

当年的学费也不便宜呀——“高中学费每年廿四元,杂费二元,分两期交纳。”读过邓云乡的《战前经济生活》,北京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物价他说得再详尽没有了:“当时 老妈子 的每月工钱,最高六元,最低三元,比较多的是五元,四元五,四元。”今天一个高中生的学费与阿姨工资之比,好像与八十年前差不大离。

最让我心一剜一剜发紧的是“附录”中教职员及学生的住址,越是辟才胡同周遭的住址,越是令我发紧,其中居然还有几位曾经住在按院胡同,情何以堪,时空怎能穿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