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牧之歌》书封

王为一系电影导演,不是作家诗人。他长居广州,与我缘悭一面,然而,却有着难得的书缘。在他去世之际,我翻阅着手头一册薄薄的《游牧之歌》,想到此书会承载如此沉重繁复的往事,这无论如何让我始料未及。媒体已有不少关于他的电影导演方面的悼文。而我不想让这本文学之书的有关珍贵史料,湮没在时间深处而无人知晓。这可是一个电影工作者对文学的特殊贡献啊。

不久前,我的忘年交、九十高龄的上海老作家沈寂先生,将《游牧之歌》赠我,说拿去看看吧,可以有写篇文章内容的。我翻开扉页,见是签名本:“沈寂兄存正!为一,1957,7,3日,上海。”此书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于1957年5月,原著为哈尔曼·阿克提,一个哈萨克民间艺人,整理者王为一。一个电影导演,怎么会去整理出版一部少数民族的民歌集呢?这对王为一自己来说,都不曾想到过,且是唯一的一次吧。

王为一为此书写有《前记》,最后一句写道:“将这本书纪念我和我的亲爱的朋友赵丹、徐韬、朱今明在新疆那段漫长而难忘的日子。”他提到的这三人,都是艺坛好友,都着迷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表演理论,向往着有朝一日能去莫斯科剧院深造呢。1939年夏,他们结伴而行,打算从新疆前往苏联学习。在新疆时,他们还组建实验剧团,开展抗日救国的戏剧活动。不料,从事这些进步文化工作,却遭到军阀盛世才逮捕,过了四年的铁窗生活。在中共地下党和进步人士的营救下,直到抗战胜利前,他们才被释放,回到重庆,继续从事进步的戏剧和电影活动。

正是因为在新疆的这段特殊经历,才有《游牧之歌》的诞生。该书的原著者哈尔曼,因参与领导族人武装反抗盛世才的压迫而被捕。而巧的是,哈尔曼与王为一在乌鲁木齐的一间狭小的囚笼里,一起度过整整两年的牢狱生活。王为一发现,哈尔曼有一个亲戚,也押在牢里当小差,每天给各个囚室门口送水等。遇到没有牢吏监视时,他会趁机到王为一和哈尔曼住的囚室前,偷偷与哈尔曼说上几句话,传递一些消息。有一次,他还冒着风险,从窗口扔进一小卷纸和一根短短的铅笔头,说要哈尔曼写些歌给他唱唱,还约好在厕所里坑板底下,作为他俩传递“歌纸”的秘密地方。

此后,王为一就看到,每天借着铁窗下一点昏淡的光,哈尔曼把他曾经的所见所闻,饱含着对家乡深切的感情,化为一首首诗歌,又在每天“放风”的时候,悄悄把“歌纸”放在那个秘密的地方。一次,王为一翻阅哈尔曼作为留底的四十多首诗歌,不禁兴趣大增。他觉得,哈尔曼的这些诗,虽然题材是片断式的,缺乏连贯,有的没有写完整,但内容新鲜动人,情景丰富多彩,充满着哈萨克游牧民族特有的生活气息和精神风貌。于是,王为一请求哈尔曼把诗的内容一句句进行讲解,并忠实地记下了每一段诗。有时,谈完一首诗,王为一还根据哈尔曼曾讲过的生活趣事,出一些题目,由哈尔曼慢慢讲,如《搬家》《狐鹰》《姑娘追》等,这些诗,就显得较为完整,艺术性也比较高。而大部分的诗,王为一经过整理,最后根据内容再加上题目。这样,这部民歌集,共得题十个,每题诗歌数量有多有少,多的有五十三首,如《结亲》,少的如《牧羊》,只有三首,总计有一百六十五首。这些民歌体诗歌,由一定的音级组成,每首八句,押一种韵。节奏有的轻快,有的舒缓,一首首连在一起,就是一种长歌,有相应的几种曲调可供歌者配唱。

这一百多首诗歌记录整理出来,对王为一来说,其实颇为不易。他在与哈尔曼两年的共同生活中,是一个互相学习的过程。哈尔曼不懂汉语,而王为一不懂哈萨克语。有时,为了一个名词,常常需要用许多话凑拢来加以说明,或用多种动作来表达一种感情,如此才能使王为一弄个明白。两年时光的交流切磋,他们的心相通了,语言也相近了,哈尔曼能用简单的汉语与他交谈了。王为一在整理诗稿中,也能根据哈尔曼叙述的口气和表情,结合耳闻目睹,加深对哈萨克民族生活的理解,便于对歌词进行润色与提炼。

到1943年,王为一已在狱中将诗歌整理出初稿。他感到自己虽然不是一名诗歌工作者,但这些诗歌是口头文学的组成部分,是珍贵的少数民族文化遗产,如能出版,对读者了解哈萨克人民的生活和文化,会起到积极作用。这些想法,充分体现了一个电影人的一种文化担当。然而,在那严酷的环境中,出版诗集绝无可能。

王为一出狱后,于1948年、1951年,两次对诗稿进行整理。1956年,赶在此书出版前,他又作了全面整理。每次整理,都是一次修改与提高。王为一为我们保留和奉献了一部富有特色的民歌集。

“旷野一片无边际/青草柔而细/午后太阳偏了西/微微风儿平地起/马儿一群像潮水/后浪还把前浪挤/尘土扬起像云雾/马儿隐约在云雾里”。读着这样的诗句,我们的心仿佛飞到了草原。

谈及《游牧之歌》一书撰写出版,王为一记忆犹新:“当时没有纸笔,把煤灰掺点水,用扫地的稻秆削一下,就沾着煤灰,记在《普希金文集》的空白处。在四年牢中,《红楼梦》读了四遍,另一副产品,就是编写了这本写游牧生活的诗集。”

文/韦泱

(作者系上海作协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