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特夫

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近读胡适日记,发觉1922年卷提到吃饭的次数尤其频繁。这年胡适的日记始于2月4日,止于11月23日。粗粗统计,2月份共十一次饭局,其中四天有两顿都是在饭局上解决温饱的。这些饭局的出席者大都是所谓“高眉”(highbrow),真正“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不过也有例外,2月10日是严敬斋请客,在胡适眼里,“席上一班都是俗不可耐的人”。这伙人吃过饭,就“推三百元的牌九,一点钟之内,输赢几百”,胡适觉得很无聊。有个赌徒还拍马屁,称赞胡博士的“学派”,说是“唐宋元明都比不上”!自然,温文尔雅的胡夫子在表面上可能一笑置之,心里却憎恶得很:“和这一班人做无谓的应酬,远不如听两个妓女唱小曲子!”

3月,胡适赴了十一次饭局。主人有朱经农、黎劭西、蒋梦麟及瑞典学者喜仁龙、梵文专家钢和泰等。4月的饭局有十二次,5月十三次,6月十五次。7月1日,胡适赴山东济南参加中华教育改进社第一次年会。9日回京,这期间胡适得了痔疮,大多数日子在家养病。月底,胡适跑到天津为南开暑期学校讲课六天,报酬是讲学费一百元,旅费二十元。暑假热浪逼人,胡适还这么奔波,大概也是没法子——“书到用时方恨少,钱到月底不够花”呀。要知道,当时北大教授好几个月没有领到薪水了。胡适月薪两百八十元,不可谓不高,但他开销也大。该年5月31日是旧历端午节,当天放假,胡适还没起床,四五家书店的伙计就上门讨债了。胡适此前欠下书债六百多元。不得已先向好友王文伯借了三百元,一会儿就花完了。

从8月6日胡适返京算起,当月饭局十五次,基本上是他人在餐馆请胡适,或者胡适到朋友家里做客。用一个字来形容——“窘”。胡适在8月28日的日记里承认:“窘极了,写信到上海叫亚东寄了一百元来。今天向银行取出,为[胡]思永、[江]泽涵学费。”9月17日,“晚在明湖春请[吴]兴周、[汪]东木、刘先黎、张希骞吃饭。近来大窘,久不请客吃饭了。”世人恐怕想不到,堂堂北大教授、名闻遐迩的学者胡适之也有这样窘迫的时候。

9月胡适的饭局达到二十六次之多,几乎每天一场。9月4日那天更是穷于应酬:“与蔡先生同到撷英菜馆,刘式南(彦)邀吃饭;未及上席,我们就走了。到东兴楼,陈达材(彦儒)邀吃饭。”不过,这样经常不在家吃饭,不知胡太太江冬秀会作何感想?据知情人所述,“江冬秀不是一个普通的旧式女子”,“到了北京后,家中事情都归她处理。她有魄力,有决断,颇有些才华和男子气概”(石原皋:《闲话胡适》,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55页)。而且,江冬秀厨艺很不错,“烧的一手好吃的徽州菜”(唐德刚:《胡适杂忆(增订本)》,华东师范大学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182页)。那胡适为什么很少在家请客吃饭呢?除了这个时期手头比较拮据外,也跟他的家庭状况有关。当时他和江冬秀接连要了三个孩子——长子祖望1919年3月出世,长女素斐1920年8月生,次子思杜1921年12月生。想想家里baby复baby,会是怎样一幅场景。胡适基本上不操持家务,也不怎么带小孩,虽然雇了佣人,一天到晚也够江冬秀忙碌的了。

10月9日至19日,胡适在济南参加第八届全国教育会联合会会议。除去中旬不算,该月上旬、下旬的饭局共有二十次。日记的最后一个月(11月)饭局最少,只有五次。年底胡适养病去了,日记停了好几个月。

看到这么多的饭局记录之后,我总是禁不住悬想女主人江冬秀的态度和感受。可惜限于史料,我们基本上是一无所知。倒是1922年6月6日的胡适日记有点惹眼:“我昨晚忽然想做诗纪一件事,初稿很长,后来删成短诗一首。《有感》:咬不开,搥不碎的核儿, / 关不住核儿里的一点生意; / 百尺的宫墙,千年的礼教, / 锁不住一个少年的心!”石原皋认为,这首诗是胡适为表妹曹诚英而作的。他说,胡、曹谈恋爱时,常凭鱼雁传情,1922年是热恋时期。到了1923年夏天,胡适在杭州烟霞洞终于过上了“神仙生活”。1924年石原皋住在胡适家,还见过胡适的一首长诗手稿,首句是“百仞宫墙”,末句是“关不住少年一片心”。(《闲话胡适》,44、237页)看似言之凿凿,但毕竟是多年以后的回忆,未可轻信。

于是,我就查阅江勇振的《星星·月亮·太阳——胡适的情感世界(增订版)》,这是迄今研究胡适情感历程最全面最精到的一部著作。据江先生考证,至少到1922年6月为止,曹诚英仍然是心向她的丈夫胡冠英的。但他判定曹诚英1922年9月写给胡适的信却让我疑窦丛生:“我上半年,给你那封信之后,就收到你给我的尝试集。当时我又写了一封信给你,哪里晓得一直多少时不见赐复,那时我真失望,再也不敢有第三封寄上了。”(《星星·月亮·太阳》,新星出版社2012年版,104页)第一,“又写了一封信”,到底是什么内容,让胡适不作回复——这很不符合胡适的脾性;第二,曹诚英为什么觉得事情严重到“再也不敢有第三封信寄上了”。此中或有隐情?

江勇振书中没有讨论石原皋提到的那首诗,胡适晚年却欲掩弥彰:“此是我进见溥仪废帝之后作的一首小诗。若不加注,读者定不会懂得我指的是谁。”对此,石原皋引用曾与胡适过从甚密的唐德刚的话:“坦白地说,胡先生并不那样老实,不过他始终没有不老实到政客的程度罢了。”而且,石的问题切中要害:“胡适一连接着写了四则日记,每则都是相隔六七天。前三则都谈到溥仪,为什么最后一则不提及溥仪而只说记一件事呢?因他心中有鬼,不是指着溥仪而是指着曹诚英啊。”(《闲话胡适》,236-237页)另外,熟知胡适的徐志摩提醒读者,“凡适之诗前有序后有跋者,皆可疑,皆将来本传索隐资料。”(转引自《星星·月亮·太阳》,87页)显而易见,胡适的这句注释是弄巧成拙了。再加上胡适明确告知原作“初稿很长,后来删成短诗”,跟石的回忆吻合。这样看来,石原皋关于胡适与曹诚英恋爱的判断大体是站得住脚的。

有了这段隐秘的婚外恋作铺垫,胡适1922年的饭局是不是可以再作检讨?就目前史料看,似乎只能停留在“大胆的假设”的阶段,而难以“小心的求证”。——胡适向来爱惜羽毛,非常注重保护个人的隐私,因此从不轻易在书信、日记上留下任何情感方面的鸿爪。所以,如果只注意胡适说了什么,而未意识到他可能隐瞒了什么,那我们对这位大人物的认识就很难超越雾里看花的朦胧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