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丑

读《三国演义》,读到董卓死后尸身的处置:

“卓尸肥胖,看尸军士以火置其脐中为灯,膏油满地。”

常常听到一般通俗科学家讲,人体内的磷可以制几根火柴,脂油可以制几根蜡烛,却没有见人来试验过。看守董卓尸体的军士们可说是富有幽默感的试验家了。屠斯退益夫斯基小说中常有古怪的青年们愿把自己的尸首献给科学馆当作研究的材料;我不知上海有没有几个大腹贾情愿在自己尸体的中央——肚脐上——插一根导火线让它燃烧起来,也算死得“光明磊落”?因为上海目下缺乏明亮的灯光,并且因为肚脐此物很少在文学上出现,我对于董卓的死法特别感到兴趣,因之对他生前的暴戾,也能加以宽容。相反的,王司徒因蔡邕的哭尸而处他死刑,在我看来,却是桩不可宽恕,带有悲剧性的残酷行为。

的确,肚脐不常在文学作品上看到。德国大诗人歌德曾提到过它一次。歌德是个绝妙的幽默家和讽刺家——至少在他的《浮士德》第二部里面。该剧第五幕末了第二景展开魔鬼和天使争夺浮士德灵魂的斗争。靡非时特匪劣司斯嘱咐他的小鬼们,不要让浮士德的灵魂从他尸身任何部份逃了出来,而被天使们捧上天去,他嚷道:

灵魂是很欢喜住在肚脐中的,

你们要留神,不让她从那里溜了出去。

Im Nabel ist sie gern zu Haus,

Nehmt es in acht, sie wischt euch dort heraus.

把肚脐当作灵魂的太平门,我认为是个绝妙的奇想。我最爱歌德那种一半轻率一半严肃的urbanity。在中国,歌德最出风头的作品还是《少年维特》和《浮士德》第一部中甘泪卿的悲剧,这证明中国一般读者的趣味还不够二十世纪,对于上等文学作品中的理性成分还不能够欣赏。我个人爱好歌德《浮士德》中的喜剧感,象征方法,和讽刺态度;而觉得他的悲剧感,写实主义和浪漫式的热情是不成熟,陌生,而疏远的。

你写诗歌赞美你的爱人,会赞美她的肚脐吗?我想肚脐并不属于erogenic zones,决不会如嘴唇,头发,乳房那样的吃香。事实上也是如此,只有在《旧约》的《雅歌》The Song of Solomon中我发现过一次对肚脐的赞美,不过那里的描写并不怎样妥贴,读了使人不大舒适。《雅歌》是最坦白最纯洁的男女相悦的爱情诗。在一般圣经的注解中,男的却影射了基督,女的影射他的新娘子——教会,《雅歌》便变成了基督和他新娘子教会相亲相爱的讽喻诗。这真和中国人的注解诗经如出一辙。雅歌的辞藻很艳丽,在白话译本中也能看得出;对白话新诗的前途表示悲观的人,且不妨把《雅歌》翻出来读读。且看它怎样赞美女人的肚脐:

王女啊,你的脚在鞋中何其美好,你的大腿圆润好像美玉,是巧匠的手作成的,你的肚脐如圆杯,不缺调和的酒。

法国十九世纪末叶的大批评家,象征诗运动的发言人,郭蒙(Remy de Gourmont),也被这肚脐的赞词所疑惑不解了。肚脐何尝像“圆杯”?何尝有什么“调和的酒”?不过他是幸运的,在一九一三年他读到了Ledrain氏忠实希伯来原文《旧约》的法文新译本。他才知道那男子(不管他是苏鲁门还是耶和华)所赞美女子身上的“不缺调和的酒”的“圆杯”,不是肚脐,而是她的阴户,一说穿,我们觉得这实在是很切合的明喻。上帝对于他所创造的一切是不感到羞耻的,他赞美他所宠爱女子一切肉体上的美。耶和华,郭蒙说,配得上做希腊神主宙斯的弟兄;他不会像文明人一样口里唱着“你是我的灵魂”,而脑中只转着肉欲的念头。早期的基督教徒就没有耶和华那样的胸襟。当圣裘罗姆(St. Jerome)翻译《旧约》时,碰到“不缺调和的酒”的“圆杯”那,眉头一皱,就悄悄地把“阴户”改成了“肚脐”。至少,肚脐是“雅”得多了。

早期和中世纪的基督教还是健全的,它容纳其他宗教各民族的传统和神话,它接受希腊的理性哲学。生活其中,人的理智,情感,欲望,想像都能有丰富和谐的发展。它对性欲并没有不自然的敌对态度,虽然它鼓励少数人的修练生活。譬如说,中世纪圣杯和神枪(The Cup and the Lance)的传说,脱胎于原始民族的信仰而附会到基督教上,仍不失其象征阴阳两大原则的初衷。(霭理斯的《性心理学研究》被周作人先生捧得大出名,一部同等重要的人类学巨制,佛雷受Sir James Frazer的The Golden Bough,详述早期人类宗教神话和想像,好像不大有人提起过。)新旧教分裂后的基督教就不再能和一般人肉体的实际的生活发生亲密之感了。试看十九世纪华格纳,丁尼生对于追求圣杯的传说解释得多么狭义,多么地看中灵肉的分开!直到二十世纪T.S.爱略脱在《荒原》中才把那些旧传说恢复了些本来面目。宗教和实生活的分开,总是不健康的事。在大学读书时,有一位女传教士,传教很热心。不过讲到圣灵,她总说Holy Spirit——从不说Holy Ghost。《约翰福音》中有一句:“信我的人,从他腹中要流出活水的江河来。”念到这里时,她会把“腹”belly擅自改读“心”heart,好像ghost,belly这类字不能上口,有损宗教的纯洁性似的。不过愈是怎样禁忌,宗教便愈与实生活隔开,更不能再支配笼罩一般人的全面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