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军

华东师范大学

俄罗斯研究中心教授

长期以来,俄国历史上的 西方主义者 和 斯拉夫主义者 之间的争论使俄罗斯人对西方国家充满着矛盾的态度。多数俄罗斯人对于美国的负面评价主要指向美国的外交政策,认为美国政府的目标就是塑造一个虚弱与顺从的俄罗斯。

2008年俄格战争后,俄罗斯的反美主义达到高潮。尽管经历了短暂的俄美关系“重启”,2010年2月列瓦达中心的一项调查仍然显示,差不多有四分之三的俄罗斯人仍然视美国为潜在的侵略者,只有9%的俄罗斯人认为美国在全球促进和平、民主与秩序。普京再度回归克里姆林宫以来,在一系列问题上,俄罗斯都显示出对美强硬的外交姿态,从而使得反美主义在俄罗斯再一次上升。

国际学术界对俄罗斯反美主义的研究主要有:埃里克·夏拉夫(Eric Shiraev)以及弗拉迪斯拉夫·朱布可(Vladislav Zubok)著有《从斯大林到普京——俄罗斯的反美主义》,系统而全面地研究了从斯大林时期以来俄罗斯反美主义的不同形式及总体特点;萨拉·门德尔松(Sarah E. Mendelson)以及西奥多·格贝克( Theodore P. Gerber)著有《美国与他们——普京时代的反美主义》,着重对普京时代俄罗斯的反美主义进行了分析;弗拉迪米尔·施拉彭托克(Vladimir Shlapentokh)则分析了“9·11”之后俄罗斯反美主义的兴起;彼得·卡赞斯坦(Peter J. Katzenstein)以及罗伯特·基欧汉(Robert O. Keohane)著有《世界政治中的反美主义》,分析了全球范围的反美主义兴起的背景、不同表现形式等;2012年随着普京再度入主克里姆林宫,阿里尔·科恩(Ariel Cohen)以及海勒·戴尔(Hele Dale)、阿历克斯·多林斯基(Alexey Dolinskiy)、迈克尔·霍曼(Michael Hohm)对新近俄罗斯出现的反美主义背后的原因及发展趋势等进行了分析。

反美主义在俄罗斯具有深厚的历史渊源。一战前,美国的门户开放政策就与沙俄的远东侵略政策相冲突。十月革命后,美国对苏俄公开敌视,拒不承认,这样一种敌视态度成为从1917年到1933年美国对苏的基本政策。为此,威尔逊总统大声疾呼:世界着火了,我们是在跟布尔什维主义赛跑。冷战时期,两个超级大国的对抗导致反美主义成为苏联对美政策的主流意识形态。冷战后,俄罗斯与西方的关系反反复复,既有短暂的“蜜月”与关系“重启”时期,也有尖锐的剑拔弩张与关系的冰点时期,反美主义呈现出一种新的表现形式。

从总体上看,俄罗斯的反美主义是一种温和型与极端型并存的反美主义、一种局部亲美与总体反美并存的混合型反美主义。

温和型反美主义主要体现为,俄罗斯在感受到其国家利益受到美国侵害或者受到美国的不平等待遇时所发表的针对美国的批评性论调或者措辞尖锐的抨击,其目的在于施加压力以迫使其调整对俄政策,尊重俄罗斯的大国地位与国家利益。从民众层面来看,与中东地区汹涌澎湃的反美主义相比,俄罗斯民众的反美情绪并不是很强烈,主要包括举行游行示威、在美国大使馆前集会、在媒体上表达对美国的不满等,并没有采取很极端的形式。在俄罗斯看来,反美不是反对美国的“人”,也不是反对美国的“制度”,而是反对美国对俄罗斯的羞辱,反美是因为美国不愿看到俄罗斯的重新崛起,而只愿让俄充当其“小伙伴”。

这种温和型的反美主义在20世纪90年代以来俄美之间一系列的危机及处理中表现得比较明显,包括北约扩大、科索沃战争、美国退出反导条约等都没有导致极端的对抗。这种温和型的反美也体现在2012年两个针锋相对的法案出台。阿历克斯·多林斯基认为,美国禁止给相关俄罗斯人发放美国入境签证,俄罗斯则禁止美国公民收养俄罗斯儿童,显示出俄美关系正在恶化,俄罗斯社会出现新一轮反美主义的浪潮。

极端型反美主义主要是指受突发事件驱动而形成的一种以武力对峙及停止合作为主要特点的反美主义。冷战结束以来的情况表明,关于美国对某些国际问题的介入,俄罗斯媒体报道越负面,俄罗斯民众对美国的态度就越负面,国内的反美情绪就会越高涨。阿里尔·科恩以及海勒·戴尔认为,克里姆林宫把反美主义作为推行其国内与对外政策目标的战略工具。通过官方控制的媒体,俄政府有意传播有毒害的反美宣传,把俄罗斯的很多问题归结于西方,尤其是美国。无疑这刺激了俄罗斯反美主义的产生。但是,随着事件本身的结束和媒体注意力的转移,反美情绪又会大致回落到危机爆发前的水平。2008年8月俄格军事冲突发生后,俄罗斯国内反美主义的论调显著上升。在俄罗斯的民意调查中,64%的受调查者都把美国视作“敌人”或者是“对手”,44%的受调查者把格鲁吉亚视作“敌人”或者是“对手”。其中,20%的人视美国为“敌人”,30%的人视格鲁吉亚为“敌人”。因此,俄罗斯国内的反美主义短期内骤然高涨在很大程度上受到突发性事件的影响,并且与国内媒体对事件本身的报道有很大的关系。

俄罗斯反美主义也是一种混合型的反美主义,即反美与亲美的并存。长期以来,俄国历史上的“西方主义者”和“斯拉夫主义者”之间的争论使俄罗斯人对西方国家充满着矛盾的态度。埃里克·夏拉夫认为,从苏联时代看,与政府的反美立场不同的是,不少人对美国充满向往,并抱有明显的亲美态度。尤其是上世纪80年代末期,相当多的一部分人目睹了苏联这一无效体制的迅速崩溃,变得亲西方了。相当大一部分俄罗斯人在提起美国时首先想到的就是美国巨大的财富、先进的科技以及超强的军事实力,也有不少人将美国描述为一个“自由、文明和民主的国度”。进入新世纪后,俄罗斯这种混合型反美主义更加明显。俄罗斯公意基金会在2003年9月进行的民意调查显示,40%的俄罗斯人表示希望能够到美国去看看,而在年轻人中这一比例高达55%。 因此,在美国对俄罗斯一再打压使反美主义不断抬头的背景下,美国对很多俄罗斯人来说又始终有很大的吸引力,带来反美与亲美的并存。多数俄罗斯人对于美国的负面评价主要指向美国的外交政策,认为美国政府的目标就是塑造一个虚弱与顺从的俄罗斯,这种爱恨交融的态度成为俄罗斯人美国观的主流。

俄罗斯反美主义的形成从内部看主要表现为意识形态的分歧。意识形态的对立是俄罗斯反美主义的根本性基调。从外部看,俄罗斯反美主义主要是源于美国削俄弱俄政策、挤压俄罗斯战略空间、介入独联体事务的结果。冷战结束后,美国对俄政策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在保证俄罗斯稳定的前提下削弱俄罗斯,同时不断挤压俄罗斯的战略空间,突出的事件表现为北约东扩。此外,独联体地区对于俄罗斯来说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俄罗斯失去在独联体的主导地位,就等于失去了俄罗斯的未来。因此,美国介入独联体事务必然引发俄罗斯国内反美主义的上升。

俄罗斯新一轮反美主义的上升是必然的。普京第三任外交启动,国际舆论普遍认为这将是俄罗斯与西方新的对抗的开始。2012年以来,在一系列问题上,俄美之间尖锐对抗,除了各自出台两个针锋相对的法案外,俄罗斯还立法禁止非政府组织接受外国资金,美国国际开发总署(USAID)作为俄罗斯NGO最大的资助方被迫关闭在莫斯科的办公室。如果说这些问题还不足以搅动俄美关系,那么,斯诺登事件及叙利亚化学武器事件则使得俄美关系的对立更进一步。俄罗斯不顾美国的强烈反对给予斯诺登临时庇护,三次在联合国投下反对票,挫败了西方推翻叙利亚现政权的图谋,进一步恶化两国关系,刺激了俄罗斯国内反美主义浪潮的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