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东

曾经在北大的讲演厅中,听到过这样的介绍或“表扬”,说某某汉学家所发表的观点,在他那些西方同行中间,算是“最为靠近”我们中国学者的观点,由此才是“难能可贵”的。——可我从来都不这么看!

事实上,如果到了美国亚洲学会的年会上,或者到了哈佛广场的书店里,我最倾向于忽略或“浅尝辄止”的,往往倒正是那些用Chinglish写出来的作品。——它们的作者,往往正是那些先被我们在这边训练出来,又考过了托福移民去那边的新一代的所谓“汉学”学者,他们由于我们自家教育的限制,写出的作品也多半最是一览无余,听个开头就能想象到干巴巴的结尾。

所以这意味着,至少对我个人来说,汉学作品的可贵之处,恰恰在于它们是具有某种颠覆性的,而这种颠覆性说到根上,是来自文化上的外在的异质性,——这充分显示出,虽然汉学分明是在讨论着中国的问题,却仍然要属于西学的一个分支,是所谓Western Scholarship on China(即“关于中国的西方学术”)。

不必讳言,我从来都在主动追求着这种知识上的异质性,借此来激发自己的思考与想象,尽管它们也常以不靠谱的乱弹琴,惹得我勃然大怒或哈哈大笑。此外,通过我本人的先期阅读、筛选和组织,它们所持有的文化异质性,也是二十几年如一日地接续涌入了中文语境,甚至构成了国内新一代学人的必读书籍和言说背景。

在这个意义上,这种持久不断的阅读活动,也就持续地突显了汉学作品在当代中国语境中的跨文化性质。也就是说,在当今这个全球化的时代,即使一位读者只是在关心着中国问题,他的阅读视界也必定属于跨文化的。

可与此同时,我也同样在尖锐地、不懈地提示:一定要警惕这些作品的异质性和颠覆性,特别是当我们考虑到,由于它们采取了“中国研究”的形式,并且在讨论着中国历史或现实中的细部问题,其潜在的异质性和颠覆性就往往更加难以被人自觉地意识到。

至少从相当一个历史时期以来,对于头脑的松动会演变为对于根基的动摇,而拿来主义的精明也会演变为唯洋是从的讨巧,所以只要能看穿其间的障眼法,那么就不难理解:当今很多困扰国人的迷局与滋扰,都是由一些食洋不化的、被汉学家训练出来的“汉学生”所引进的。

于是在一方面,我们仍然必须怀着强烈的求知欲,自觉意识到任何一次认真的开卷,都是在主动去拥抱新奇的和异端的知识,不管它们来自这个共同体的内部还是外部。——我们决不能固步自封到了这种地步:只指望有人以其独立完成的研究,而总能验证我们固有的和老旧的知识,否则,我们从这种阅读中就什么都学不到。

但在另一方面,对于这种跨文化阅读中的异质性,我们又不仅要“知其然”,还更要“知其所以然”,我们要具备相应的深厚汉学史知识,足以了解那些汉学家的言说背景,足以爬梳那些学术话语的来龙去脉,足以体贴别人可以说出来的和不便说出来的,以同时看穿这些作品中的“洞见”与“不见”。

我当然也知道,所谓“中国性”也是在不断漂移的,所以,就连我现在所意识到的或判断到的那些“洞见”与“不见”,到了时过境迁、斗转星移之后,随着我本人主体立场的变化,也都会不断地有所漂移和转化。——只要是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和公开地修正自己。

可即使如此,我们的基本阅读策略仍应当是一如既往的——既然我们已经生而为中国人,而且我们的凶吉未卜的和方生方成的未来,还要取决于自己对于中国的了解与判断,以及自己基于这种知识而做出的文化选择,那么,为了能更加自主地把握住自己的命运,则不管什么样的知识与范式更新,都还是要先经过自己头脑的思虑与处理,而不是亦步亦趋地只是听凭别人发落。

唯其如此,才算得上是善于利用这场跨文化阅读运动中的、弥足珍贵的汉学著作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