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勇军

吴默然先生《尴尬人难免尴尬事》(《上海书评》2012年9月9日)一文为他人勘谬正讹之余,末尾引用《袁中郎全集·题陈山人山水卷》中的一则故事,云:“古代有个学究不愿纠正某人读 太行山 为 太形山 的谬误,说 教他俗子终身不识太行山 。”前贤不与俗子哓哓论辩的风范,虽然值得仿效,但吴先生表示“不忍心”,他说:“师师徒徒,承承继继,衣钵相传,沿讹袭谬下去,是吾忧也。”

这则故事最早见于南宋李之彦的《东谷所见》,此书未单行,故不常见,收录在元末陶宗仪的《说郛》中:

有一主一仆久行役,忽登一山,遇丰碑,大书“太行山”三字。主欣然曰:“今日得见太行山。”仆随后揶揄:“官人不识字。只是大行山,安得太行山?”主叱之。仆姗笑不已,主有怒色。仆反谓官人:“试问此间土人,若是太行山,某罚钱一贯与官人,若是大行山,官人当赏某钱一贯。”主笑而肯之。行至前,闻市学读书声,主曰:“只就读书家问。”遂登其门。老儒出接,主且述其事。老儒笑曰:“公当赏仆矣,此只是大行山。”仆在侧视主曰:“又却某之言是。”主揖老儒退。仆请钱,即往沽饮。主俟之,稍久大不能平,复求见老儒,诘之:“将谓公是土居又读书,可证是否,何亦如蠢仆之言大行耶?”老儒大笑曰:“公可谓不晓事,一贯钱琐末耳,教此等辈永不识是。”太行山老儒之言颇有味,今之有真是非,遇无识者,正不必与之辩。

老儒的“太行山”真的是天经地义,不容置辩吗?近检清代梁绍壬《两般秋雨盦随笔》,卷七引述了这个故事,但是他又说:“《山海经》太行山一名五行山,《列子》作大形山,则二字本当如字读。此仆之考核,胜乃主多多矣。”如此说来,蠢仆并非无识,太行山的读音倒值得好好考究一下。

关于太行山应读“大形山”,明代以博学著称的杨慎对此曾专门做过考证,《丹铅总录》卷二载:

山海经》太行山一名五行山,《列子》作大形,则“行”本音也。《河图括地象》云:“太行,天下之脊。”郭缘生《述征记》:“太行首始河内,自河内至幽州,凡有八陉。”崔伯易《感山赋》:“上正枢星,下开冀方。起为名丘,妥为平冈。巍乎甚尊,其名太行。”盖赶韵之误耳。

“太行山一名五行山”并非《山海经》原文,而是出自汉刘安《淮南子》中的高诱注。杨慎关于太行山应读“大形山”的考证,从明代顾起元的《说略》开始,一直到明末清初汪价的《中州杂俎》、清代赵吉士的《寄园寄所寄》、吴任臣的《山海经广注》、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等都做过转述,但是太行山的误读已经是积重难返,回天无力了。

宋代的崔公度将八庚部的“行”(形)读作七阳部的“行”(杭),其实未必是为了“赶韵”,因为在唐代,太行山就已经不读大形山了。颜师古在注《汉书》时,凡遇“太行山”,往往反复强调“行音胡刚反”,或者“行音胡郎反”,说明“行”字虽有两读,但是“太行山”的读法如同现在的“自行车”一样,早已深入人心,也难怪到了南宋李之彦,会写出“教他俗子终身不识太行山”的故事。

至于大形为何读成了太行,梁绍壬《两般秋雨盦随笔》卷七“大太”条只给出了“大”读为“太”的原因,他说:“此二字,广东始兴人呼之互易,如称太阳曰大阳,太爷曰大爷,大兄大弟反曰太兄太弟。若欲称大人大老爷,视其所书则必曰太人太老爷,百口谕之,终不可破。”但是,这个说法不仅只解释了一半,而且也过于牵强,不能服人。清代周寿昌《思益堂日札》给出了比较合情合理的答案:

近时制义中,“大行不加”等句禁用,以“大行”二字故避也。案:宋崔伯易(公度)作《感山赋》,欧阳永叔以示韩魏公,魏公上之英宗,宣付史馆。《感山赋》原名《大行》,以“大行”近时忌故改,则宋时已禁此二字。案:《山海经》、《淮南子》俱作五行山,《列子》作大形山,则当如本音,不得读作“泰杭”两字也。(《大行山本音》)

“大行”二字在古代称刚死而尚未定谥号的皇帝、皇后。《后汉书》李贤注引韦昭曰:“大行者,不反之辞也。天子崩,未有谥,故称大行也。”因“大行”具有这一层涵义,从而不仅导致“大行不加”(《孟子》)在八股文考试中禁用,而且太行山的原始读音也同遭废弃。老儒有识,当以蠢仆之言为千虑一得,但这样一来,“教他俗子终身不识太行山”的名言就没有着落,而对故事本身来说,更未免太杀风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