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里的中国》剧照。村子里的文化人杜深忠蘸水在地上写毛笔字。
  导演焦波 早报见习记者 吴子熙 图

早报记者 黄小河

十几年前,焦波曾拍摄过一部DV纪录片《哑巴的正月》,影片因真实再现了主人公哑巴从患病到死亡过程,在当时引起不小争议,参加“云之南”影展时,焦波还很不自信,认为自己“拍得业余、剪得更业余”。现在他完成了继《俺爹俺娘》之后的个人第三部纪录片《乡村里的中国》,无论从影像技术还是故事本身,这都是一部被业界高度评价、赚足口碑的纪实作品。焦波仍说,“敢接”、“能拍”,因为自己有“无知者无畏”的精神。他将原来的2个多小时的版本剪辑到90多分钟。因纪录片进院线的种种困难,该片公映时间还未确定。

4月19日,受“万语清影”之邀,纪录片《乡村里的中国》在复旦大学新闻学院蔡冠森报告厅试映。“本以为上海与我拍摄的沂蒙山区风俗人情截然不同,大家会不喜欢,听不懂方言不说,肯定也会有南北地区理解上的差异”,但现场的热烈反应让焦波吃惊。观众在映后表示,“超出了自己的判断,知道很好看,但没想到会这么好看!”

带领“90后”团队

在一个村子扎根1年多

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吕新雨认为这是一部“奇特”的纪录片。“今天想要拿 龙标 ,肯定是要聘请更为职业化的团队,这也是当今纪录片的主流,越来越 高大上 ,但焦老师反其道,带领一批没有任何创作经验的90后孩子,我们看到最后的片花,这些孩子就像最后慢慢长大的瓜果,吸收这片土地的营养,和这部片子一起成长。这可能是最有意义的。”

2013年,焦波带领了一支平均年龄只有21岁的小队伍(最小的只有15岁),来到离他老家仅一山之隔的山东淄博沂源县杓峪村。这个村子共有167户人家,500多人,属于最普通的村子。“不大也不小,不穷也不富”。焦波带着“徒弟”进村后,就成了这里的第168户村民,他们租住了一个小院儿,门牌上挂上“村儿电影社”,剧组就在那里待了373天。在此期间,他们和农民一样,养鸡养羊、种菜种瓜,并且完成了纪录片的拍摄剪辑。

能够在一个村子扎根1年以上,把自己当作村民,吕新雨认为,说来容易,做起来非常不容易。吕新雨说,“同情性地去介入村民的生活,是《乡村里的中国》成功的主要原因。”

“没有把他们

当成被拍摄对象”

纪录片以一年24个节气中几个重要节气为分界点,围绕着4个家庭展开,文化人杜深忠家、村支书张自恩家、房东张光爱家和村里大学生杜滨才的父亲杜洪发家。记录了村子里在1年多的时间里发生的大事小情。其中有红白喜事这样的大事情,也有夫妻吵架、邻里打架鸡毛蒜皮的小事情。所有的恩怨情仇最后都在过年的村民春晚上一笑而过。片中村民的对话质朴有趣,如百年老树被挖走进城做绿化,杜深忠讽刺是“挖大腿的肉贴在脸上”;杜深忠家玉米地里闹獾,杜深忠的老婆说要下药把獾药死,杜深忠说獾是国家三类保护动物,不能药,杜深忠老婆说“人都保护不了,还保护动物”。还有房东张光爱因邻里纠纷迟迟没有解决,她愤恨地说,“我是看透了法律!”

“这些话是演不出来的!”北京电影学院教授司马兆敦看后感慨地说。成片后,村民的大实话都保留了。1990年出生的制片主任刘晓晨对焦波说,“我们拍的片子怎么可能进电影院,绝对不可能。”焦波却说,“怎么不可能,慢慢磨吧!” 其实焦波早做好了打算,“可能最后审查删掉8处,还剩2处。”没想到最后一句没删。回想起当时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找到他,想拍一部反映中国农村最真实的一部片子,“要求是不能按照宣传片来拍,要真实也不能太灰暗”、“30年后,人们可以通过它看看当时农村人是怎么生活的,要拍出在城镇化进程中农民的坚守”。焦波当时在家乡包了一千亩的山,准备种地,接到这个任务还是答应了,“这和我心里的乡村情结不谋而合。”他说。一边过农民生活,一边拍片子。“这也是我们团队的态度——坚持。”焦波说,“我没有把他们当成被拍摄对象,所有的老大爷都是俺爹,所有老大娘都是俺娘。”一开始,有些村民还比较排斥,到后来,村民开始往“村儿电影社”送山鸡蛋、豆角,每当夜里10点多收工回来,都能看到门上挂着一篮子菜。

“这种片子外国人

是看不懂的”

片中最精彩的人物就是58岁的文化人杜深忠。杜深忠高中毕业,当过兵,喜爱写作、书法,拉着二胡想着琵琶,是农村里少有的对精神生活有追求的人。杜深忠一直认为真正有社会价值的不是种地,是“文学与音乐”。年轻时看《林海雪原》、《野火春风斗古城》、《青春之歌》,还参加了鲁迅文学院的函授课和培训班。一年夏天培训班组织学员到北京听讲座,通知了700多学员,结果来了四五千人。在“文学热”的年代,一场讲座挤进这么多文学青年,让杜深忠觉得难有“出头之日”,读完了王蒙的《切莫拥挤在文学小道上》,他的文学梦破灭了。一天,杜深忠对焦波说,“你把摄像机和录音笔都关了吧,我跟你说说心里话。”那是杜深忠第一次跟焦波说,他对土地没感情。为什么不敢对着镜头说?焦波认为,“在传统认识里,农民能不爱土地吗?他也觉得说不得,丢人!”但焦波觉得,杜深忠是对土地太有感情,才会对它失望。

“杜深忠很像 高家林 (路遥小说《人生》中的主人公),没有走入城市的 高家林 ,他有耕读文化传统的延续。”吕新雨评价说,“但这个传统又在城市化进程中有着很大的冲突,因为它背后有一个很深的历史根源,在当代生活之后,还会走向哪里?这会是个不同于 高家林 的命运。”

最后,焦波终于等到了那个镜头,杜深忠有天对儿子杜海龙说,“都说农民对土地有感情,实际上我对这个土地就没有一点感情。咱就是没有办法,无奈。”

另一个主线人物村支书张自恩是中国农村基层干部的代表,他38岁当村支书,已经干了10年。在片子里,县里派来的包村干部魏自军给村里修小广场,“杀”了村民的树,村民不找包村干部,只找张自恩“打仗”,张自恩也只好跟村民打,护着包村干部。为了给村里找点旅游项目,他搭上自家的鸡蛋,到开发商家里去。村里有人想把他搞下来,还有人查他的账,一年下来把他折腾够呛,喝了几两小酒之后,他也骂“到时候我一个一个办他”。但到了年根底下,张自恩还是买了肉到闹他的人家里化解矛盾,虽然闹的人在菜板上板着脸剁肉,张自恩依旧说,“你再怎么闹,我还是会来给你拜年的。”

“村民们消化矛盾的方式,我非常理解,这就是中国流传下来的熟人社会,有些矛盾过不了年,拜年之后,矛盾就解决了。”焦波认为,这种片子外国人是看不懂的。“还有杜深忠和他老婆之间的矛盾,当杜深忠老婆知道他买琵琶瞒报了200块钱时,我意识到这一定是一场精彩的戏,就叮嘱导演晚上别吃饭蹲守在那里,他肯定过不了夜,我太了解他了,因为当初考察的时候,他就对我说, 焦老师,我们两口子这辈子就是个战争片! 我却万万没想到,当天他们爆发了一场非常有品位的、非常高雅的战争,每次放到这里,观众都会鼓掌,他们会觉得老百姓吵架也吵得这么可爱!”焦波笑着说。

村民搞春晚,焦波知道杜深忠会拿着琵琶上台,但他没料到杜深忠会上去了就不下来了。焦波拍着大腿说,“片子的结尾有了!他第一个上台写春字儿,最后一个被村民轰下台,我知道他盼了一辈子能有自己的舞台,虽然他弹不出这个调调来。那个台是空空荡荡的,但是这就是很足的结尾。”

“消失了多少村庄”

“《乡村里的中国》很中正。”吕新雨总结说, “中正能不能出东西,这是个值得讨论的话题。不走片面,尽量不被一种视角所遮蔽,尽可能包容不同的视角。结尾村民春晚将社区性很好地体现出来,这样的熟人社会虽然有各种冲突不和谐,但是在春晚那一刹那,一切都化解了。作为城镇化的经验来说,我们每年都会看到消失了多少村庄这样的统计数据,这个(数据)是作为我们的成就来体现的,看过这个片子之后,再去看那个数据,消失的到底是什么?”

片子在很多地方放过以后,村支书打电话给焦波说有很多人准备去这个村子开发,也有人专程跑过去花钱和杜深忠聊天,这个村社共同体时刻面临着变化,焦波最后说,不知道杜深忠将来会变成什么样,但杜深忠曾经给焦波透露了一个秘密,“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两间屋子,有一个大大的窗户,能够有阳光照射进来,屋子里摆满书,他会在屋子门口摆上一个寿山石,在石头上请人刻上四个字—— 松石书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