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新宇   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后

英国文艺复兴的奠基人和“英国诗歌之父”乔叟(1343-1400),出生在伦敦泰晤士街上的一个酒商之家。

乔叟脍炙人口的《坎特伯雷故事》,渗透了诸多“体液”(即古典幽默)观念,和与之密切联系的大、小宇宙感应的思想。从肯定方面看,体液-气质观念是乔叟观察、描绘故事人物的立足点和重要依据。

《坎特伯雷故事》总引部分逐一介绍了准备赴坎特伯雷朝圣的、形形色色的朝圣客的形貌特征和行事风格。细查之下,可以发现:自由农“脸色是红的,为人是热情的”、“一生寻乐”,暗示他为多血质;管家“瘦小而有脾气”、“长腿瘦成两根棍”、“看不见他小腿上有什么肌肉”,却“善于处理谷仓”,暗示他为胆汁质;学者“不算胖,两颊下凹,面容沉默稳重”,“不需要讲的话他一字也不讲”,暗示他为抑郁质。不同气质的主人公性格各异,行事风格迥然有别。

朝圣人群中还有一位医生,“他看好了时辰,在吉星高照的当儿为病人诊治,原来他的星象学是很有根底的。他懂得每一种病的来源,不论是由于冷、热、干、湿的气质,或是因何而起,属何种类。”同时,“他自己的饮食是有节制的,决不过度,但有营养,且易于消化。”这是中世纪至文艺复兴时期,英国希波克拉底-盖伦学派医生的真实写照。

乔叟时代,不单医生懂得基于体液-气质的星象理论,即使普通百姓,对此也略知一二。

《坎特伯雷故事》中各色人等,谈起人生命运起伏,每每不忘勾连星象变化。巴斯妇,这个有过5位前夫、正要嫁第六位丈夫的妇人,谈及一生经历时,对于自己风流韵事不断的原因,作如下解释,她说:“我的情肠属于维纳斯(金星),我的心田属于马尔斯(火星)。维纳斯使我放荡,马尔斯使我坚忍,我出生时火星高照金牛宫座。”并说:“我一向依从我的星宿。”还说:“墨丘利和维纳斯的子孙,行为是恰巧相反的,墨丘利爱智慧学识,维纳斯爱奢靡淫逸。因为两方性情不同,彼此就褒贬互异了。在金鱼座里墨丘利(水星)被压,维纳斯(金星)上升,而墨丘利上升时,维纳斯就降落。”巴斯妇的解说道出了其时英国民间的普遍观念,即人诞生时,其命运受星辰影响甚巨。

从否定方面看,一个突出的例子,便是作者借《女尼的教士的故事》,用文学形式解说上述观念的同时,又对它加以揶揄和嘲弄。

故事伊始,公鸡腔得克立因噩梦而呻吟,被母鸡坡德洛特唤醒后,言及梦境,骇然不已。然而,坡德洛特对此嗤之以鼻,用“体液”论解梦。她说:“上天知道,梦不过是空幻的东西。梦是身体中气汁余剩所致,或系多血,或系多气,或因各气混合。你夜间这场梦实由于红胆汁过剩,这可以使你怕箭伤,怕红的火焰,怕红色的兽来咬,怕打架,以及大小的狗熊之类;正如郁胆汁能使许多人在睡梦中惊呼着黑熊,黑野牛或黑鬼在追赶他们,都是同一道理。”

不但如此,母鸡坡德洛特还给出药方,她说:“你且先把红黑胆汁肃清,赶紧恢复你的体质,就是城里没有药铺,我也会教你如何自己探寻,只要在这场地上我就能找出那清上除下的药草来。不要忘了,为了上帝的爱!你的胆汁过多,你该当心那上升的太阳看见你身子里满溢着热的气汁。假若他见你这样,我可以和你赌一块银元,你将得隔日疟症,或发起大寒热来,可以送你的命。一两天之内,你只应吃一两条虫子的清淡饮食,然后进一服清凉剂,如甘遂桂、龙胆草、延胡索或一种毛茛草,我们场上就有。”

不过公鸡腔得克立并不以为然,也拒绝服泻药,他说:“简言之,我做了这场梦必有灾难,至于泻药我是不信的,我很知道,那是毒药,我最恨泻药,我和它全无缘分。”

乔叟借坡德洛特之口,戏拟了那时的英国医生多采用的诊疗方法:首先注意观察病人的气质或脾性,然后依此给出种种复杂的泻剂。然而,这些既有理论判断,又有实践经验累积的高论,却出自一只年轻的母鸡之口,实在令人捧腹!更有趣的是,其后故事发展一如腔得克立梦境暗示,公鸡险成狐狸美餐。“体液”论就此失灵了!

乔叟这种矛盾态度折射出的,正是“体液”观念逐渐摆脱其固有医学范畴,转而向新领域生长、发展的态势。《坎特伯雷故事》中的人物长廊,让每一位置身其中的观众,感受到英国人的幽默。当然,那笑挂在嘴角,更在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