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想间思

唐克扬

“燕京八景”中有一景叫做“银锭观山”,容易为一般的旅游者所忽略。走过地安门北大街的万宁桥,或是由鼓楼一路南来,你就会发现路西通向这处风景的入口,走过曲曲折折的烟袋斜街,忽略那些大多现代才次第开张的门面,终点是一座小小的桥,因为中央隆起像是元宝,所以被称为“银锭桥”。

桥虽然小,却是意义非凡——它掐着北京北城重要的一处水体,前海后海之间的通路,像是纤纤小手把着大汉的命脉;并且,“以小观大”,这座朝向西北的桥上可以看见北京西郊的群山,一带翠岚掩映下,茫茫人海的皇城城角里,出现了唯一让人喘得过气来的空白。

在摇滚歌手何勇的《钟鼓楼》里提到了银锭桥,而且,据他说,桥上“……再也看不见那西山……”了。但是我以为这是不确切的,如果你真的看不见西山,未必是北京现代城市增长的原因,事实上,即使在今天,后海往西北方向并没有什么显著的高楼遮挡远望的视线,成问题的是今天时好时坏的空气可见度。当你举目的时候即使“长安不见”,那难得的、疏阔的天际线,多少还是可以使人感受到的,因此它绝对是北京值得驻留的去处,而且是个可以精确到平方米见方的地址——不像某些……大街,可以让你走上个把小时,也不像某些“永安里”“ 南礼士路”式的地名,你就是到了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记住,当你观赏“银锭观山”的时候,一定要自己沿着那条我描述的路摸索去,切忌坐着一路欢腾的旅游三轮车——这几年,烟袋斜街的旅游改造折腾了有点过了头,把个好好的清净处生生糟蹋了。很久之前,那里只不过是一条弯弯绕绕的通道,不符合任何曲线的定义,也绝不可能出现在现代建筑师的笔下,在那里,所有建筑物的门面都和街面成一个尴尬的一二十度的角度,表明了它们最初的姿态和如今用途间的距离,这种别扭的局面一路延伸,直到它消失在胡同末端潋滟的湖光中。如此吊诡的角度,标志着这种独特通道和寻常北京的距离,或是它们“自发”的品质和板起面孔的官方规划的不同。它是暧昧的感性切入严酷理性的近路。

“银锭观山” 是一处完全向公众开放的景致。和呆板的、中规中矩的北京的坊巷不同,这条小路汇聚了若干种不同的运动,仔细看来,还有一马平川的帝都罕见的地面高度的差异( 从隋朝在古永定河边建设“临朔宫”以来,它们见证着这一片从蛮荒地形开发成城市风景的历程):暮鼓晨钟,在九城的大道间忙碌奔波的人们,匆匆地从巷里桥上抄近道而过,全然不顾与他们路径垂直或重叠的散步者。三四级台阶上是比胡同高出一截的原住宅的地面儿,沿着湖的周径散落开的的湖上画舫,这些和直来直去的城市生活成了若干立体交叉。

(穿过桥去的湖对岸,走上没多远,可以找到培养了诸多体育明星的北京什刹海体育学校,所以我老是按捺不住地猜想,在那上过学的小李连杰一定曾在这座桥上一溜烟地跑过)。

于是,“船在桥底轻轻摇,桥上风雨知多少”,在春光烂漫的四月,这一块儿竟然变得和江南有些类似,相似的,在于宏大底面里闪现的一点轻松的个人情绪。最不济,在冬天你也可以观赏到附近居民自发的体育表演,从前清到建国后络绎不绝。跟在强悍的国际资本后面,大批无厘头的游人已涌入没有围墙的空地,就算这样本地人也没有走尽。提笼驾鸟的帝都闲人,依然还是混迹在门禁森严的宋庆龄故居、退役将军府,或是俄罗斯石油大亨的四合院墙外。

即使在现在,后海也不全然是专属于旅游者或者四处招徕游客的酒吧导售的。冬日冰面上四处播散开的旋转和刀痕,或是精致院子和煞风景的乱搭乱建的横七竖八的混合,总之,让人觉得不像外表一本正经,却什么都藏着掖着的北京。

烟袋斜街,确乎是一根烟袋,柄上摇着的,是比物理尺寸大得多的声音,风光和动态。这条胡同因此也成了北京我最喜欢的一条胡同。

(作者系威尼斯建筑双年展策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