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叔阳、何怀宏、干春松、李天纲聚首谈中国传统文化与软实力

早报记者 陈诗悦

在本届太湖世界文化论坛上,“继承传统”、“文化自信”成为与会嘉宾在论述加强文化软实力时的高频词汇,然而,传统文化的继承与创新,如果不是在面对挑战时,很少被拿出来讨论,那么这个已经被中华民族讨论了近一百年的问题,当下有何新的意义?

6月18日,太湖世界文化论坛第四论坛也以“君子之道——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创新”为主题,请来台湾作家梁文道主持,文化学者苏叔阳、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何怀宏、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干春松、复旦大学哲学系教授李天纲共同座谈,重新回头审视传统文化之于当代中国的新纬度。

和而不同构建文化自信

苏叔阳将“君子之道”概括为四个字:守正创新。所谓守正,即是原初的宗旨。

中国近两百年来对于传统文化的态度是批判多于继承、否定多于肯定,由于长期处于滞后的状态而产生了一种急于富强的心理,于是许多精英人物就拿起皮鞭抽打自己的灵魂。但苏叔阳认为这种对于传统文化否定的勇气,才使今天人们的再认识更公正,也更合乎事实。

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曾经提出,人类在公元前800至600年间,地理北纬25 到35 之间曾产生“轴心时代”,即多个民族产生了对人类终极理想的关怀。不论是犹太先知、希腊先贤还是中国先哲,都追问着我是谁、我从何处来将往何处去、我与自然是怎样的关系这类问题,但由于他们的生活方式不同,得到的答案也不尽相同。

人类现今的文明就是那个轴心时代超时空的延续。尽管历史上中国遭受了很多苦难,但是诸子百家作为人类文明的伟大一部分、中华民族绵延几千年的连续性,都给予了中华民族自信。但自汉代董仲舒开始,人们对以孔子、老子为代表的先贤给予了五花八门各自粉饰的解释,使他们蒙受了许多“不白之冤”,现在正是回头仔细研究诸子百家哲学的时候。

苏叔阳认为,先秦诸子,尽管相互论辩,却非互相打倒,实际上呈现的是一种严密互补的结构,也正是这种结构,使中华文明两千多年来遭受各种风雨坎坷仍然留存。

苏叔阳将中国哲学的本质概括为“天人合一,和而不同”。另外一句让他十分感动的话是“礼失求诸野”,“其实老百姓就是中华民族的脊梁,去仰视他们,如同仰视自己的父母,倾听他们的语言、心跳乃至哭号,你就会产生自信。”苏叔阳说。

在苏叔阳看来,守正是传承的前提,所谓传承,是一个流变的过程。每一次流变都不是随风起舞,而是根据实际情况加以扬弃,而每一次的扬弃,成就了今天的创新。最后他提到,人的内心各有不同,这种不同,并不意味着激烈的冲突,而是在平等的基础上互相交融。当全世界的文明可以互相交融、互相补充,就是和而不同的局面,“这是我们所希望的,也正是 君子之道 ,是我们产生自信的根源。”

行走中发现

日常生活的不寻常

古人的“君子之道”盛于百家争鸣之时,从春秋到战国时期,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何怀宏将其称之为“游士时代”。彼时士无定主,各样人士,不论儒、道、兵、纵横各家,凭着其三寸不烂之舌到处游走,以此就能得到重用。何怀宏刻意拒绝了道义上的解释,回归“道”的本义,简单直白地提出,君子之道,即是古代君子的行走方式,并将其概括为三个目的。

其一所谓理想道义,他提到了《墨子》上的一个故事:一次墨子听闻楚国要攻打宋国的消息,立刻从千里之外的齐国出发,每日赶一百多里路去楚国都城想阻止这件事,最后他通过各种方法劝使楚王放弃了计划;其二为了游学求知,何怀宏说,“大学不是高楼大厦,就是老师和学生,坐在两根原木上。”其三就是亲近自然。

对于现代人来说,交通工具便利了,科技手段进步了,人们行万里路已非常容易,但人们还能够在行动中体会古人的那种安宁的境界么?何怀宏觉得,“今天我们当然可以不拒绝文明的便利,但是理想的道义,不能排除。”

比如,他本人在研究生时从武汉走三峡,到宜昌时觉得一定要到长江里游个泳;2000年46岁生日时,他冒着夜雨去德里克游泳;最近,他又在计划一次环球旅行。

走路,游泳,用身体去感知和践行。何怀宏觉得行走是一种很感人的行动,不止君子,普通人都可以做,它蕴含一种毅力,让人可以发现日常生活中的不寻常。这就是君子之道在当下更为普世的意义。

同一个世界

不同的梦想

同是北京大学哲学系的干春松,用四个心理词汇来形容中国百多年前在面对外来挑战时的状态:惊异、愤怒、羞愧、纠结。

他提及了晚清重臣胡林翼,率湘军占领九江,收复潜山,攻克安庆,曾国藩推其为首功。因此得意非凡,信马由缰,在长江岸边游荡,途经武昌时因看到一艘英国的战舰从长江逆流而上,竟咳血而坠马身亡。这种百事不如人的巨大落差感,造就了近代中国知识分子对于传统文化尽管情感上不能接受,但是理智上要否定的情结。

但是,现代化并非单面的变革,而是一个包含生产技术、价值观念和社会组织等多元的进程。干春松回顾经典的现代化研究,常常用先发后发来解释现代化的进程,于是有“某某国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这种说法,致使我们总是照着别人的今天去奔,而没有自己的今天。

“要开始的冬奥会,我希望口号是 同一个世界,不同的梦想 。”尽管用马克思的话来说,现代化是一个铁链子绞着,无法挣脱的过程,干春松却觉得人们不用担心会被某种普世价值所覆盖,“创新,我们可以放手学,学得再多,也不会变成外国,因为文化是有惰性的。”

提到文化的传承,选择的问题就不得不被摆上台面。人们常说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可是如何辨别精华和糟粕往往才是问题的关键。

干春松试图用三个时间分段的传统来解析:一是中华五千年的文明积淀,成为了每个中国人身上稳固的文化心理和结构;二是1840年或者1911年以后中国学习西方的现代化国家传统;三就是1949年建国以后的传统。这三大传统,不可避免地保证了我们产生文化自信和文化自觉的可能。“但这还远远不够,我们缺乏好的权利体系、制度体系和价值体系,去将这几个传统结合起来,摸索出适合中国发展,又能保证经济高速发展、人民权利、国家富强兼顾的道路。这大概是我们期待的中国,未来的中国必定是同一个中国,不同的梦想。”

从徐光启身上

找回不卑不亢的态度

复旦大学教授李天纲则从一个上海名人谈起了话题。400多年前的徐光启,从一介儒生,一路考至当时的文渊阁大学士,这样一位明代高官,却在40多岁时选择成为一名天主教徒,现在的徐家汇徐光启墓地上仍有十字架的标志。

徐光启既是儒家学者,又是天主教徒的双重身份,在明清被广泛认同,在当下却难以想象。“所以说我们中国早有一种天然的、多身份的认同。从这一点上来说,我觉得400年前的人比我们更现代。”李天纲说。

明末葡萄牙传教士来朝,看到中国的地图精致非凡,十分感叹,但是他们拿出手的却是世界地图,当他们将地图交给中国人时,非常谦逊地将中国放在中间。徐光启这时就已经认识到,这个世界或许应该重新认识了,但他绝没有将当时的西方文化看做威胁和压迫,因为当时的中国无论从经济上还是文化的传承上都非常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