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凤宝

《听水读钞》中有篇《悄地唤芳名》,由宝玉游太虚幻境喊“可卿救我”说起,得结论:“旧时女子的小名(乳名),只有最亲近的人如父母才能叫的。等到出嫁到夫家,问小名成了闺房中极为私密的乐趣。”并举王安忆《天香》申柯海与新娘问名事为例。由此想到一些相关事例,可作补充。

胡兰成《今生今世·十八相送》:

我问她做女儿时的名字,她喜孜孜的,仍稍稍踌躇,才说出来是秀美。她道:“我这个名字,是连訚訚亦不知,惟他们娘晓得,今是又听见你叫了。”中国民间旧时女子,在娘家的名字亦是私情,故定亲又叫问名,新娘的名字是与年庚八字用大红帖子写了,装在礼担盘子里,交由媒人回过来,且到了夫家,等闲不被人教,而如玉凤来我家,长辈对她称名,则已是新派。

范秀美彼时四十五六岁年纪,谈及小名,仍有娇羞意。但不知这种心理或风俗,在多大范围内存在。《天香》里,申柯海是上海人,新娘彭家,先祖是北方却早已在松嘉一代定居。这是否可说江南一带均如此?范秀美是浙江温州人,胡兰成是浙江嵊县人,浙地有此风俗亦可知。浙地此种风俗在金庸小说里也有体现。

金庸《书剑恩仇录》第八回:

“八月十八日,海潮最大。我母亲恰好生于这一天,所以她……所以我母亲闺字 潮生 。”他说了这句话,微觉后悔,心想怎地我将姆妈的闺名也跟皇帝说了,但其时冲口而出,似是十分自然。

陈家洛母,闺名潮生,按理,陈家洛不仅不该向外人,哪怕是皇帝说出,便是他自己,语涉母亲,也是要避讳的。好比林黛玉之母,“在家时,名唤贾敏”,而“黛玉读书,凡 敏 字她皆念做 密 字,写字遇着 敏 字亦减一二笔”(《红楼梦》第二回)。金庸和陈家洛,都是浙江海宁人,当然知道此一层道理。只是金庸想突出陈家洛和乾隆的骨肉之情、之亲,特为设计罢了。而第十八回,徐潮生给于万亭有一信:

余精力日衰,朝思夕梦,皆为少年时与哥共处之情景。上天垂怜,来生而后,当生生世世为夫妇也。妹潮生手启。

徐潮生与于万亭,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后缘尽今生,实是无可如何之事。于万亭对徐潮生之深情,徐潮生自知,但徐潮生也只好在私信中以闺名“潮生”自称之。但这以闺名自称,看似寻常,实是民间男女最为体己的深情,此意只可对方知。

《笑傲江湖》之十七“倾心”里,“婆婆”告诉令狐冲:

“我叫做 盈盈 。说给你听了,也不知你以后会不会记得。”

这是任盈盈主动告知令狐冲以闺名,其对令狐冲之倾心可想而知。一句“也不知你以后会不会记得”,更流露了任大小姐对这份爱的期待和担心。初恋中的一对,世世代代都是这样的忧患不定。隔了一会,任大小姐又正色道:“我把名字跟你说了,可不许你随便乱叫。”令狐冲问为什么,任大小姐道:“不许就不许,我不喜欢。”《悄地唤芳名》所引《忆汉月·美人小字》“恩爱夫妻年少,私语喁喁轻悄。问到小字每模糊,欲说又还含笑。被他缠不过,说便说郎须记了。切休说与别人知,更不许人前叫!”可把来为此情节做一注脚。

封建时代,做女儿时用的名字,一般不为外人所知,应是常理。但《红楼梦》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一节,冷子兴向贾雨村介绍了贾府中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四姑娘的闺名,还介绍了荣府三姊妹中最小的贾敏,以冷子兴的身份(都中古董行中商人),或者考虑到他与贾府的关系(可能有古董市贾之来往),这大约都是不可能的。想是曹公急欲借冷子兴之口演说贾府关系,却忽略了此节。

而在太虚幻境中,秦可卿乃警幻仙子之妹,“乳名兼美,表字可卿”,宝玉喊“可卿救我”,秦氏纳闷道:“我的小名,这里无人知道,他如何知道?”但又不好细问。

《红楼梦》里,曹公先说“可卿”是小名,后又说是“乳名”,似诸本皆如此,这就难免略有抵牾——第六回开头所言乳名“可卿”,在第五回里,却是“兼美”。依今日之情论之,古之女子,在娘家,或有二名,一是小名或乳名,一是学名。“可卿”可能是秦氏在娘家时的学名,虽是学名,到了婆家,上下人等,也不能呼其名——下人喊“(蓉)大奶奶”,长辈喊“蓉儿媳妇”,故“可卿”一名,一般也无人知,独宝玉于梦中叫出,难怪秦氏纳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