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读偶拾

林行止

笔者有个“坏习惯”,什么到手的“文字”都会“看上一眼”。经验显示,印出来的、尤其是声(商)誉佳(编辑严谨)出版公司出版的书刊,总会让你觉得“开卷有得”。“开卷有得”是笔者杜撰之词,因为向来觉得“开卷有益”颇有问题。宋朝王辟之的《渑水燕谈录·文儒》有“(宋)太宗日阅《(太平)御览》三卷,因事有阀,暇日追补之”的记载。宋太宗读书“不疲”,皆因他认为“开卷有益”,所以“朕不以为劳也”。“开卷有益”出自皇帝老子“金口”,遂成为“劝学”最常用的“名言”,事实上它亦“鼓励”了不少人“开卷”。笔者本亦深然斯说,但后来一想,卷中所载,可能“正常人不宜”亦可能离经叛道更可能诲淫诲盗导人迷信(不同价值观〔遑论政治意识差异〕的人有不同解读),硬说“有益”,很易被人驳倒;说成“开卷有得”,便“无往不利”,以文意入脑,是有所得,惟此“所得”可能“有益”(甚且有“建设性”)亦可能“有害”!

不过,不论“有益”或“有得”,基于“时间最宝贵”的“真理”,没兴趣的便应马上丢弃,有苗头的才值得细读……经济学家早就指出,一本书充其量不过一百数十(或二三百)元,而时间是无价宝,因此不值为这点金钱代价而“苦读”你不喜欢的书或文章。为免虚耗购买书刊的钱而浪费时间读一本劣书或一篇恶文,是绝对不值得的!

浏览5月号英国《文学评论》(literary review)的目录,见有题为《博尔赫斯和我》(Borges and I)的短文,是读“博尔赫斯专家”狄·基奥云尼(N.T. di Giovanni)所写传记《博基斯和他太太未为人知的事》(Georgie and Elsa: Jorge Luis Borges and His wife——The Untold Story)的“读后感”。传主是阿根廷著名作家,惟笔者仅闻其名而未读过他的任何著作,本来不会细读此文,哪知书评开篇便说,传记用大量篇幅写传主的urination,“道学先生”也许会因而罢读,但笔者不仅写过数万言的“便便系列”,加上近日有“内童”来港当街便溺,尿尿是热门“话题”,哪有不读下去之理?顺便一提,“内童”当街便溺,引起一场京港“对骂”的风波,其实大可不必,当街大小便肯定不是文明行为(亦有违香港卫生法例),绝非全方位崛起大国的国民所应为。内地旅游当局只要发一通告,“温馨提醒”申请外游的国人,若有“物证”证明某人在境外(不仅限于香港)旅游时有此不符合公共卫生的“生理活动”,日后不准出境。料内地旅人不会再犯,因为出外旅行的目的不在当众便便尿尿而有其他更高层次的理由!

真是妙不可言,这本出自名家之手的传记,对传主随处尿尿有具体而微的描述,五十七页指传主回家上楼前迫不及待,在大堂小解,“尿如喷泉声震空荡荡的 楼梯间 ”,如此肆无忌惮、不知收敛,被责备时还说:“怕什么,他们(邻人)会以为是猫儿撒的尿!”一百四十九页则说有一次传主站在“尿兜”前,可未及拉下拉链便尿尿,结果裤裆连鞋袜都湿漉漉。传主真有点像习惯随处“解决”的“内童”,二百二十八页指有次搭飞机,竟坐在椅子上向为呕吐而特备的胶袋中尿尿……

博尔赫斯(1899-1986),得年八十七岁,《未为人知的事》写的是1960至1970年间的事,其时不过六十多岁而已,且无前列腺疾病,他的随意随处尿尿,绝非“生理所迫”而是有怪癖、喜欢恶作剧又也许与他对猫尿足以驱鼠的“信念”有关;他既认为邻人会以为他的尿渍是猫儿所出,鼠辈因此不会在其间出没,在他的理念中,随处尿尿便非坏事。

在医药未及今日倡明的过去,“老人”前列腺有问题甚普遍,因此“失禁”,“随处小便”,并不罕见,更非奇事;这正是过去横街小巷常见卫生当局贴出“不准随处小便违者罚款若干”告示的原因。

不过,为“老年人”作传的作家,大都为尊者讳,对这类不文明的琐事避而不写。比如约翰生博士(Dr. S. Johnson,1709-1784)有“尿频”(Micturation,“过频排尿欲”)之疾,料前列腺“坏了”,但为他作传的鲍斯韦尔(约翰生的超级“粉丝”)对此不着一字;而牛顿(终年八十四)、托尔斯泰(八十二岁)、甘地(七十八岁)、曼德拉(九十五岁)以及丘吉尔(九十岁)等高寿名人的传记,俱无这类记载。所以如此,一来可能是传主都无此疾亦无此不良习惯;一来则可能是作者敬重传主因而不写此种与其事功无涉的隐私。

狄·基奥云尼崇拜作家博尔赫斯,惟对其为人及生活小节大有微词,除对他尿尿陋习生花妙笔细细描述之外,尚直写传主喜欢装腔作势、不通人情世故(incredibly callow),残忍、微臭(随时随地尿尿,焉能不臭)及热衷搬弄是非等等,把传主赤裸裸呈现于读者之前,妙!

无意间读一大可不读的书评,竟有此意外收获,真是“开卷有得”,时间没被浪费。

在公众场所便溺,原来占全人类一成以上,5月9日,世卫组织公开一项统计指,全球目前公开便溺者在十亿左右(大部分居于乡间),而便溺是传染霍乱、痢疾以至甲型肝炎等顽疾的源头;该由香港人领导的组织,因此定下在2025年“杜绝人类公开便溺”的目标。但愿内地和印度能“提前达标”!

据说目前最多人公开便溺的是人口大国印度,大概这样做的人都集中于乡镇。笔者两三个月前游印度,印象最深刻的是所去数名城均如垃圾岗,但似未见土著当街便溺……无论如何,联合国指大约半数印度人“公开便溺”,尤以儿童为甚,该机构儿童基金会的印度分会,因此斥资印制大量“如要便溺,请去厕所”(Take the Poo to the Loo)的海报及电视宣传片。Loo是厕所的英俚,此字源自法文Gah-hr-dey low,那是十六世纪法国主妇(清洁女工)向街外倾倒粪便前要途人走避的“警告”(向街外倒泼粪便污水,在未有阴沟的十六世纪前,欧人皆优为之);英人把之英语化为gardy loo,于百多年前简化为Loo。Loo的倒写如007,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英国顽童上厕,遂说要去找詹姆斯·邦德……

今年2月14日《上海书评》有评法国汉学家罗拉《卢芹斋传》(香港新世纪出版公司)的《卢芹斋的道德处境》一文,提到传主“初名焕文:至于芹斋,则是发达后改的雅名——这个名字固然雅,其奈不正;古人有以斋为号者,罕有作名的”。由此推断这名被传记作者誉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文物界传奇人物”,“国学”的修养有问题;有“趣”的是,卢的英文姓氏是Loo,非常显然,对“西学”亦茫茫然。

无巧不成文,日前清理书桌上旧书报,见3月22日的《旁观者》(伦敦周刊,怡和大股东凯瑟克曾为其东主),顺手翻阅(丢弃前的最后“检查”),赫然有这样的文题:“A public urinal where Ministers and Officals queued up to leak”。如此题目,你能不读下去吗?

原来这是英国著名记者、今年已届百岁的查普民·平措(Chapman Pincher,1914- )新出自传《知情的危机》(Dangerous to Know)的书评。平措的文章,上世纪五十至七十年代(他于1979年从舰队街退休)在英国居住过的“识字分子”,很少人没读过,以他在当年非常畅销的《每日快报》言之有物专爆各界(主要是情报工作及政界)内幕的专栏,大受读者欢迎。

平措哪来这么多“内幕”消息?答案是他为人正派,人人信任,加上行文流畅有幽默感,因此有广泛读者进而建立了庞大的“消息网络”。据说他不烟不酒不负债(包括不做物业按揭),不与同事在酒吧“吹牛”,他的时间全部用于和“线人”联络感情打交道上(his time was better spent cultivating contacts),因此常获“独家新闻”。人脉不及他广泛的行家,便说他有如“尿兜”,那些政客、官僚、情报人员等各色人等,“尿急”(有“内幕”要公开要打击对手,值冷战时期,是打击苏联集团),便找他这个“众人尿兜”放料……

写至此处,想起清袁枚的《续子不语·卷九》有《溺壶失节》一节:“西人(按指西部人)张某,作如 令;幕友王贡南,杭州人。一日同舟出门,贡南夜间借用其溺壶,张大怒曰: 我西人俗例以溺壶当妻妾,此口含何物,而可许他人乱用耶?先生无礼极矣! 即命役取杖责溺壶三十板,投之水中,而掷贡南行李于岸上,扬帆而去。”

“西部人”赋予溺(尿)壶如此重大“象征意义”,肯定是“西人”意想不及的。不过,无论古今中外,“众人尿壶”都是贬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