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京盛

2014年7月29日,这是我第四年、第九次踏上利贺的土地。我在这里学习、看戏、思考,也很荣幸地成为了铃木忠志老师刚刚组建起来的ISCOT团员之一,这个国际剧团的成员来自世界各地。

第一次来利贺看戏的时候,印象最深的一出就是铃木导演的《大鼻子情圣》(又译《西哈诺》)。这出戏在室外剧场演出,演出的背景近处是水,远处是山。剧中的武士被打败、落水,饰演的演员每次都拼尽全力地跳入水中,模糊了空间和时间。再加上歌剧交响乐和绚烂的烟火的陪衬,让观剧的我们除了惊叹还是惊叹。

转眼之间,四年来,我已经看了不下30遍公开彩排和演出,这次的《大鼻子情圣》格外让我感动。男女主角都换了新的演员,男主角年纪更大,女主角年轻活泼。这次的演员演技上与之前的演员相比要生涩许多,但是他们自身的风格和剧情结合后带给了观众全新的感觉——自卑男说不出口的爱、痴情少女对美男子的一往情深,特别是在西哈诺最后读信的瞬间,至少对于我来说,是让我落泪了。

这次上演的《特洛伊女人》、《大鼻子情圣》都是铃木先生成名多年的代表作,而《枸橘日记由来》则比较特别,其作者是曾经与铃木忠志、别役实一起参与学生运动,但是中途英年早逝的鹿泽信夫,这出戏的排演,也有一些纪念故友、不忘初心的意味在里面。

之前他们年初开始排练的时候,大家都很担心也很好奇,铃木老师从零开始创作的戏剧究竟是什么样子?

演出只有三个人,全场跪坐在舞台中央,以一个说书家族的形象开场。剧名实际上来自一首很老的恋爱歌曲——“无论在心里多么喜欢你,嘴里却说不出口,只是和那个人一起,撑起了一把小伞。那天下雨,雨中的小路旁,开着白色的小花,枸橘,枸橘,枸橘花。”

排练加上演出,我总共看了三次。看第一次排练,我对故事的背景并不是很了解,日语也只能听懂三成,所以并不是很能看懂这戏说了什么。倒是演员的表演状态很吸引我, 主演内藤千惠子,把一个疯婆子的内心世界刻画得入木三分,让人觉得她就是一个被角色附体的神婆。

其实很多时候,我们并不要对作品缺乏信心,当演员能够毫无畏惧地把自己完全交给这个剧场的时候,这已经是一场非常优秀的演出了。

这次的利贺夏季戏剧节(Toga Summer Season)除了铃木自己导演的三个戏以外,还有黄盈导演的《麦克白》、意大利导演塞巴斯蒂安带领的ISCOT剧团,泉州梨园戏《大闷》。 这些戏分别在利贺山房、新利贺山房、岩石舞台、黑匣子训练馆上演。每一个都是不同的铃木忠志风格的剧场。也让人特别期待,这些外国人会如何利用这几个特殊的空间。

第一周的一台戏是《麦克白》。演员在舞台上很卖力,挪动着200斤的身体奔跑、摔倒。看着都让我捏着一把汗,担心他会受伤。于是我开始思考演员要怎么样才能在舞台上发挥出他的最大价值。与铃木老师的戏相比,这部戏还是缺少一些有力的停顿,只有在静默中蓄势,才能有更完美的爆发。

利贺山房的观剧体验一直是我最感兴趣的,因为我曾在这个空间演出过多次,也在这里看过很多的戏,如何改变这个空间里面发生的事情是演员和导演面临的第一件事情。特别是对于演员,还要注意到一种被观看的意识,有了这个意识,就需要利用呼吸和对现场的直感来改变内心的节奏。当注意力的圈子随着对手和情境转化的时候与空间融为一体,让这个空间里面的人(包括演员和观众)跟着自己共同呼吸。展现呼吸和换气也可以变成表现的一部分。这个时候,训练的重要性就显现出来了,身体中的记忆被下意识地唤醒,不再是靠大脑理性地去控制自己,而是利用这种身体记忆和当下观众以及对手反应的有机结合。

戏剧节临近尾声,ISCOT开始为北京戏剧奥林匹克(即“世界戏剧节”)做准备,排练《李尔王》。铃木老师邀请在这里学习的外国人都去看他们的第一次试妆。开演之前,铃木老师说了戏剧奥林匹克的由来——当年铃木忠志和友人们(美国的罗伯特·威尔逊、俄罗斯的柳比莫夫、希腊的赛奥多罗斯·特尔左普罗斯、德国的海纳·穆勒、波兰的塔德乌什·坎托等人)组织这个活动,就是看到了现在体育奥林匹克越来越变得商业化,他们想做一个纯粹的戏剧交流,在戏剧的国度里面完成自己精神层面的交流。当时正值苏美冷战时期,这一行为更是让我看到了铃木的魄力和个人魅力。

明年是铃木忠志的剧团成立五十周年,从早稻田小剧场到今天的铃木利贺剧团,已经走过了整整半个世纪,铃木老师在party的时候把我叫到身边说,“明年一定要来哦,我会把我所有在世界各地的最要好的学生都叫来,为了五十周年好好地搞一搞,这样我就可以退休啦,你们就代表各自的国家,以ISCOT(International Suzuki of Toga)的名义演高尔基的《底层》,我亲自来导演。然后,再造几个演员宿舍,跟日本政府申请经费,在2020年东京奥运会之前,把利贺打造成一个跨越政治的文化中心,就算国际局势再怎么紧张,利贺永远是世界戏剧人的故乡。”

说得如此的轻描淡写,神气活现,就像我们去他家做客时他亲自为我们做意大利面的时候一样自信和充满铃木风格的游戏精神。

离开前的最后一晚,又是一个送别party,明显感觉出铃木老师有些疲惫,但是双眼还是炯炯有神。他有时候拖一把椅子静静地在河边看着百濑川的河水,背对所有的喧闹,有时候抓住几个亲近的外国学员,开始调侃:“忠桑其实很累哟,说不定还有三四年就死了呢,我讨厌铃木方法啦,它让我很累诶,为了不再你们面前示弱,其实我的身体很痛,到处都贴满了膏药,我才不会告诉你们呢。”然后大家都说,忠先生一定很精神的,哪有那么容易就退休。“啊!不让我退休啊,真是伤脑筋,好累,不过放心吧,我一定会活到等你们都成长了,可以独当一面的时候,忠桑才会去死,哈哈哈。”一些泪腺发达的女演员,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

改变世界就是从改变身边一点点空间开始的,铃木的剧场里面发生的事情就是认识自己,在舞台上能够全然地感动自己的时候,就已经具备感动这个剧场空间的素质,当能够改变这个空间气场的时候就可以改变观众的心,这个时候,其实已经在不知不觉地改变着世界了。

(本文作者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长期在利贺铃木剧团参与国际戏剧交流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