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新宇   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后

如果说,以伯顿为代表的英国学院派作家笔下的“幽默”,多数情况下以“体液”为单一语义,其所在范围,也多以医学、生理学为主,呼应、延续着自古希腊以来的古典传统,那么,与其大致在同一时代的莎士比亚戏剧中的“幽默”,早已甩开这一传统(尽管并不那么完全、彻底),从英国民间语言汲取丰富的养料。在莎翁笔下,“幽默”的意义变得纷繁杂沓、摇曳多姿,不一而足。

首先来看本义,即“体液”、“汁液”的使用。《奥赛罗》第3幕第4场。贴身手绢丢失,令玳丝德摩娜略感不安,面对侍女爱米丽亚那句颇有深意的追问——“他不会妒忌吗?”玳丝德摩娜的回答虽显荒唐,却颇有意味。她说:“我想,他出生地的太阳,早把他身上妒忌的体液吸干了。”玳丝德摩娜夫君、摩尔人奥赛罗的皮肤黝黑,自然显示着他出生地阳光之强烈,不过更重要的是,玳丝德摩娜还天真地保留着这样古老的观念:在干燥、炎热环境中长大的人,应是勇武的胆汁质和乐观的多血质,而决不与多疑的抑郁质和迟缓的黏液质半点沾边儿。可事实偏不如此,奥赛罗孔武有力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妒忌邪火中烧的心,枉费玳丝德摩娜对他一腔信任、万般忠诚。

再来看派生意义的使用情况,它包括相互联系的两大类意义。从第一类来看,其语义主要包括“气质、性格、性情、脾气、脾性、心境、心情、意向、倾向、心愿、兴致、爱好”等。尽管用例不胜枚举,但一个经典例子,还是久久回响在历代读者和观众的心中,每每忆起,令人不寒而栗。

《威尼斯商人》第4幕第1场,犹太商人夏洛克面对公爵恳求他对安东尼奥网开一面,不要狠下杀手(一定要按照约定,从安东尼奥身上割下一磅肉来),给出否定回答的理由很简单,他说:“因为一个人的感情完全受好恶支配,谁也做不了自己的主。现在我就这样回答您:为什么有人受不住一头张开嘴的猪,有人受不住一只有益无害的猫,还有人受不住咿咿呜呜吹风笛的声音,这些都是毫无充分理由的。这是我的癖性!”初听上去,这解释似乎没有夏洛克后来补充的理由——“对于安东尼奥抱着久积的仇恨和深刻的反感”那么冠冕堂皇,但却真切地暴露了夏洛克潜意识中何等强烈复仇欲望和施虐心理。不错,夏洛克已经做不了自己的主了!

从第二类派生意义看,其语义主要包括:“怪想、幻想、怪诞行为、反复无常的举动、痴人、怪人”等。试看《罗密欧与朱丽叶》第2幕第1场,默库蒂奥对着一溜烟儿远去、不知所踪的罗密欧大叫道:“罗密欧!痴人!疯子!恋人!情郎!快快化作一声叹息出来吧!我不要你多说什么,只要你念一行诗,叹一口气,把咱们那位维纳斯奶奶恭维两句,替她瞎眼儿子丘比特少爷取个绰号就行啦。”默库蒂奥在谐谑中,有意无意道破了他对早已坠入情网的罗密欧未来命运的隐忧。不错,罗密欧因爱而痴!

纵观莎翁创作,我们可以发现,莎翁笔下的“幽默”,主要分布于早期抒情时期(如《查理三世》、《驯悍记》等)和中期历史剧、喜剧时期(如《亨利四世》第一、二部、《无事生非》、《亨利五世》、《温莎的风流娘儿们》等),但是在接下来的悲剧时期、悲喜剧时期,“幽默”使用频度持续下降,甚至在其悲喜剧创作后期中,“幽默”再难觅踪迹。

这种现象的出现并非偶然。一方面,“幽默”一词在当时英国社会上上下下流行起来,可谓妇孺皆知、老少咸用。这种情况早早为敏锐的莎士比亚所捕捉。瞧瞧《亨利五世》和《温莎的风流娘儿们》中尼姆班长这个角色吧,他开口闭口不离“幽默”,却从不关心“幽默”究竟是啥玩意儿!另一方面,悲剧和悲喜剧时期的莎翁,已经不再满足于早期和中期对于民间滥用“幽默”的嘲解,“幽默”开始隐遁并融入到莎翁的“心灵辩证法”之中,成为他一种观察、思考和塑造复杂人物的创作观念。忧郁延宕的哈姆雷特、妒火中烧的奥赛罗、权欲膨胀的麦克白等,哪个能理智地支配自己呢?无疑,他们都是在这种观念影响下塑造出的、熠熠生辉于世界文学人物殿堂的“幽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