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甓庵诗录》四卷 (清)李稷勋撰 民国间硃印本 宣纸二册

—— 得书记(一)

韦 力

开篇语

这些小文都是我趴在桌上用笔写出来的,因为上下床的不便,我在写这些文章时基本上没有去查资料,全凭记忆写出。写完之后,仅有为数很少的几篇做了进一步的核实。所写的故事全部是真人实事,包括时间、地点、人物、书名等细节。虽为实写,但其中的这些细节我却不能保证自己记得准确无误。文中提到的书友,假若看到我所谈的不准确之处,大可一笑置之。因为我写这些故事的目的,是想以书念友,记述一段书林掌故,以供今后有志于写当代藏书史者所采摭。虽有戏谑之词,也纯属调笑,以期博读者莞尔,绝无有意冒犯他人之心。

我渐渐觉得,自己把藏书之事看得太过郑重,将其视为名山伟业。诚然,研究书史应当严肃认真,但藏书之事,更令人陶醉的还是那些得书与失书的过程。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欢愉如此之少,若再让严肃认真侵占一大半,则人生之乐所余几何。所以,得书之乐与失书之痛,就像汪峰所唱的那样,“我在这里欢笑,我在这里哭泣。我在这里活着,也在这死去”,这首歌名好像叫《北京北京》,我觉得可以把它改名为《古书古书》。

古书是靠人来流传,藏书史实际上也是藏书家的历史。那么,我的得书记也同样是跟书人交往的点滴记录。卞之琳在诗中说:“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因此,一切全是互为因果。

这些得书记中,大部分我给提到的人去过电话,征求他们是否愿意让我这么胡写。得到的回答也是多种多样,大多数同意让我随意写即可,有一些则强调要写成正剧,还有些人同意我来写,但要求写成化名,另有几位坚决不同意我把故事写出来,那么那些有趣的往事,也只能继续停留在我的记忆中。

硃印本《甓庵诗录》

1996年,天津古籍书店,准备办迎春展销会。按往年惯例,每年的展销会都会拿出一些新货来。这是书友们的重大节日之一。这次我打听到,店方从某藏家手里,收购到一批晚清民国间的精刻本。

在几年前,此类书还少有人关注,价格要比清代刻本便宜许多,每册的均价在八十元到一百二十元之间,但这几年,北方出现几位藏家,突然间争抢这类书中的稀见品种。藏书圈如果能称为是一个行业的话,那就是典型的池浅王八多,一部书,只要有几个人看得上,价格立马扶摇直上。有人买有人卖,这就是市场;买的比卖的多,这就是牛市。而1996年这个阶段,正处在民国精刻本的涨价初期,从1994年到2004年之间,应该算是民国精刻本的黄金时代。我当然不能免俗,众人争抢的书,那必定是好书,于是,我也跟着起哄。这次展销会开展前的几天,我就跑到店里做义工,帮着店员们将书上架。当然我没有雷锋同志的完全彻底为人民服务的精神,其实就是贼来踩点儿,我是想牢记清楚,哪部书放在了哪个位置,待开卖的时候,比较容易顺手牵羊。这么做,也是出于不得已,虽然我是店里的常客,能够捷足捡点小便宜,但这么做也同样树敌,因为大多数书友,都痛恨我的这种不公平。其实这种行为就像挤公交汽车,自己没上来时,除了拼命往上挤,同时心里默念千万别关门,而自己挤上车门的那一刹那,心里的默念立刻翻盘,赶快关门吧!展销会前书店经理告诉我,我不能提前选书,只能到开展的当天购买,并说是总店领导规定的。鉴于我以往的劣迹,我觉得这条规定就是冲我来的。

我当然不会因为这条规定而束手,急中生智地想出了提前义务劳动的妙招。三天后开展时,门口果然等候着七八十位书友,不少是相熟者,还有一些是从北京专门赶来的。那时网络还处于初创期,这些人哪里得到的消息,真是匪夷所思。买书最怕这种狼多肉少的局面。我在人群中竟然看到了唐海先生,因为他目标太大,如果按照重量排座次,唐海在书友中定能拔得头筹,虽然我觉得自己也算准伟岸,但跟唐海比起来,恐怕至少要乘以三才行。这种场合,我很不希望见到他,因为黄荛圃佞宋而唐海佞民国精刻。但细想一下,心里还算踏实,毕竟自己埋好了地雷,嘿嘿,不见鬼子不拉弦儿。只是,这里的鬼子指的是自己。

胡思乱想间,猛听到一声大喊:冲啊!众人蜂拥随即挤入店内。冲进之后,书友们面对两大排满满的书架,左顾右盼,就像上唇顶着天,下唇顶着地,完全无从下口,只能站在书架前,盲目而随意地抱下一些书,急速地打开函套,翻到卷首看一眼,觉得不是想要者,就随手插回架上。这种挑书方式效率极低,因为挑不了多少部,其他的书已经到了别人手里。而我的心仪之书,因为位置记得很牢,走到架前有如探囊取物,可谓百发百中,虽然也有几部被他人夺去,但清点战利品所得超过八成。这个成绩,评个优-总说得过去。我知道自己这么说有些厚颜,但是对敌斗争总要讲方式方法,敌人潜伏我方,可称之为间谍,但革命同志打入敌人内部,那就叫地下工作者,自然就成了英雄。

那场展销会,我买了三十多部书,泰半是民国精刻本。待书友们渐渐散去之后,我到前台结账,找来些旧纸箱装书,竟然装了满满六大箱。捆绑之后,请店员们帮我搬到一楼店门口,去电司机请他把车开过来。这时我才看到唐海也站在门口,像专门等我似的。他看我出来,晃动着巨大的身躯,径直走向我,然后低声跟我说,他想看看我买了些什么书。这个要求有点过分,通常而言,只有很闺密的朋友才好意思提出这种无理要求,而我跟唐海最多算个三分熟。我犹豫着还没想好如何婉拒他,他好像也不在乎我脸上的不悦,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还连说了三声,“我只是想看看。”细想之下,自己所买之书,也没有什么违碍品,于是我跟他说,把这些箱子都打开很麻烦,车马上就来了,给你拆一箱看看吧。唐海也不说话,站在箱子前直接拆开了一箱,自顾自地一本本翻看,那姿势,比在店里挑书还要随意。他翻到了这部硃印的《甓庵诗录》,把此书攥在手里,也不再看其他的书,只是把这部书翻来倒去地看了各个细节,像是要发现什么破绽似的。我耐着性子等他翻看。看了一会儿,他终于抬起头,真诚地望着我说:“这部书我想要。”太过分了!堪比虎口夺食,简直匪夷所思,我一口回绝。他不以为忤,双手抱紧此书,坚持要拿走。我问他为什么如此,他说函套内册贴着藏书票,而古书有西洋藏书票者不多见,边说边打开函套,指给我看。这张藏书票我倒没有注意到,但即使没注意到,书也不应当归你呀。他看我态度坚决,于是说,他要去找经理,为什么自己就没能挑到这种带藏书票的书。这句话在我听来,具有威胁意味,心里有些生气。但若他真的去找经理,有可能又给店里找来麻烦。我想了想,还是觉得应当稳住他。于是,我平复了一下心情,口气真诚地跟他说,自己也没注意到这藏书票的事情,很可能买下的这些书中还有,等我回去后仔细查看,如果能再找到一部的话,这一部肯定会转让给他。他不太相信地看着我,我冲他肯定地点了点头。于是,他把那部书还给了我。但动作和表情,蛮是依依不舍,就跟他赠送给我一部好书似的。

在书友中,唐海最要好的朋友就属王洪刚,无论是在各个书市、书店、还是古玩市场,只要你看见其中一位,那么另一位一定在不远之处,那种形影不离的形象,就差手拉着手了。但在拍卖场中,这两人却从不并排坐在一起,而是各分东西地坐在不同角落。底下是兄弟,上阵是对手,因为大家都有想得到的书,如果坐在一起,兄弟间白刃相向,总还是伤和气。好在两个人的藏书重点并不相同,虽然偶有交叉,但重叠的部分很小。唐海的重点,是买自己钟情的民国精刻本,而王洪刚则最看中活字本。有一次,拍卖场中出现了一件重要的漏儿,那就是中国已知最早的叠积字本。叠积字本本来就很是稀少,而此次是第一次出现在拍场中,那本书的外观很不起眼,卖家和拍卖行都没看上眼,所以起拍价标为一百元。我觉得捡漏儿的机会来了,没想到拍场中一直有一个号牌跟我争抢,直举到一万七千元,我才拿到手。回头看一眼这个可恨的人,竟然是王洪刚。他也铁青着脸看另一侧,故意不看我。像王洪刚这种眼力极佳的人,能把拍场上的一切漏儿都填平。不过,这些钱我花得也不冤。后来韩琦先生修订《中国印刷史》,书里用的叠积字本照片就是我的这部书。

唐海在现场举牌,一般很是隐蔽,他从不把牌高高举起,而是号码冲下地放在膝盖上,猛然向拍卖师出示一下,立即又压了下来,所以现场只能听到拍卖师的报号声,而他人回望时,却完全看不到举牌人是谁。但若拍到白热化的状态,唐海就会一反常态地疯狂起来,他会从座位上突然站起,直接走到拍场的后墙边,用左手扶着墙,右手高举号牌,一点都不再折臂,似乎是想让全场的人看见——就是他在举。那种试看天下谁能敌的气概,绝对给竞争对手以极大的心理打击。有一段时间,孟宪君老师也喜欢民国精刻本,而孟老师的性格,也是那种好书到手不论钱的主儿。他俩有时会在拍场中火拼起来,每当大家看清形势是这两个人在争抢,拍场上其他欲得此书的人,都心甘情愿地罢了手,兴趣盎然地看着他俩论剑。

唐海对书很是痴迷。有那么几年,我自己也同样是疯狂地到处买书,除了北京之外,国内其他地方的古旧书店,也同样家家跑到。而那几年,我每到一处,不是遇到唐海,就是听说唐海刚刚来过。但从店主的语气中,时常能听到他们对唐海的微辞。主要是说,唐海来到店里,只是掐尖儿,必要看店里最好的书,把书拿在手里后,再坚持不懈地跟店家砍价,砍到半价他都不满意,一般都会以三四折的价钱拿走。他的砍价水平至少比我高好几个档次,店方给我打个八折,我就挺高兴,若能以七折拿到手,就高兴得不得了了,而唐海打到五折,他都从来没有满意过。遇到这样的高手,店主能高兴吗?他的密友王洪刚告诉我,他也很烦唐海的这种磨蹭劲儿,为了能够还下价来,唐海会在店里呆上大半天,王兄都忍不住出店去办自己别的事了,等办完事回来找唐海,他竟然还在那里折磨着店主的耐性。王洪刚说唐海原来的身份可能是律师,但后来跟他人合伙,开了电器店,这两项工作,似乎都跟他的软磨硬泡功夫没有太大关联。我觉得,这可能是天生的本领。但王洪刚也承认,唐海是真心爱书,他不像有的人,只是把书当成赚钱的商品。唐海为了一部必得之书,敢跟别人玩命。唐海对新书也很挑剔,有时他为了买一本只是平常读的书,无论此书架子上摆了多少本,他都不看,因为他认为这些书被别人摸过了,不能再要,他一定让店员从仓库里搬出整包的书,自己在那里一本一本地挑选,一定要挑到绝无瑕疵者。

就是这样一个爱书之人,从2001年左右,突然从书友的视野里消失了。他消失的原因和方向,竟然连他最亲密的战友,王洪刚同志都毫不知情。王兄告诉我,他虽然跟唐海交往多年,但只是常常在一起访书,唐海对于自己的身世等等,从来绝口不提。那些年,手机还不普及,唐海给他留了一个家里的电话,某天王兄有急事找唐海,接电话的人自称是唐海的表妹,说唐海并不在这里,有事情的话,由她代为转告。从此,王兄就再没给他打过电话。他消失后的几年,我遇到王洪刚时,总会向他打听唐海的情况,以至于王兄打趣我说,你不是最烦他追着你要书吗?这倒是真话。那次许愿之后,我一直躲着唐海,还真被他抓住了两次,问起那部书。我说了些不成理由的理由搪塞过去,从此就尽量躲着他。但人这个东西,就是有病。对这种避之惟恐不及的人,他若真的不见了,我倒有种相遇怕相见,不见又思君的感情。后来再没有听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书友间也就渐渐的没人再提起他。王洪刚跟我说,唐海买书很舍得花钱,但其他方面却很小气,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时候,王兄跟唐海经常一同到琉璃厂等地去访书。那时的交通工具,都是公交车,一次的票价不过是两三毛钱。跟唐海一同乘车,唐每次都抢着要买票,但那几毛钱却始终掏不出来,结果,买票的人基本上都是王兄。跟唐海吃饭,大多也是这样的情形。

2005年,翰海拍卖公司在京广中心搞预展。我嫌在现场站着看展太累,就让拍卖公司安排了个房间,把要看的拍品拿到自己坐的桌子前,慢慢地翻看。两位工作人员帮着我拿进拿出,在我看书的过程中,工作人员会坐在对面的桌子上等候。然而,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我的余光感觉到对面那个工作人员,一直在不错眼地盯着我,我觉得有些异样,抬眼看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