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经致用”并非董仲舒的发明,至迟在战国,道儒墨法各学派,都标榜自己的经术只要因时制宜,赢得寻求安宁术的君主付诸施行,便可实现“天下无异意”,也就是“通经致用”。

朱维铮(遗稿)

“封建”将逝的预言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当公元前209年陈胜如此鼓动他的伙伴起来举行反秦暴动的时候,这位青年农民没有料到,他这句话竟成了五年后一个新起的帝国特色的预言。

那个继秦而起的帝国,国号称“汉”。它与秦帝国的一个很大区别,就是创业的领袖人物,从皇帝刘邦到将相大臣,大多数出身于底层的平民或小吏,所谓“布衣”。

汉帝国的建立,也不同于秦帝国以一个诸侯国征服其他诸侯国,而是通过平民造反,自下而上推翻统治的政府,然后互相兼并,重建所谓大一统的权力中心。汉代儒者已附会这种政权更迭方式,相当于《周易》说的“汤、武革命”。

问题在于,刘邦和他的对手西楚霸王项羽一样,“革命”的目的,无非要“取而代之”,即推翻秦朝皇帝,自己“受命”(接受“天命”)做皇帝。既然如此,“汉承秦制”,同时也像秦始皇征服六国之后一样,立即面对一统帝国怎样实现“安宁”的难题,都是顺理成章的。

所谓汉承秦制,意味着刘邦和他的布衣将相集团建立的权力机制,对秦朝的中央集权的君主体制,“因循而不革”,但起初作了精简,所谓“随时宜”。一个引人注目的改变,就是分封同姓诸侯王。这是秦始皇一再拒绝的措置,而死谥汉高祖的刘邦,却以为将自己的子侄派到重要地区建国称王,便像人体有股肱,朝廷有危难,可以群起救助。不料刘家的那班无赖儿郎,做了诸侯国王,多半就成割据势力,甚至想造反做皇帝,反而表明当初秦始皇赞同李斯反对封皇子为诸侯王的意见时说得不错:“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所以立自己的儿子做诸侯王,也等于“树兵”。

给布衣将相定礼仪

人们都知道秦始皇“焚书坑儒”。还在清末,著名学者章炳麟(太炎)便已考证,秦统一前很久,便推行反智论的文化政策,禁毁私人图书就是表征,而秦始皇晚年在咸阳坑杀反对他的诸生四百六十余人,主要是术士,因为古称术士为儒,所以也称“坑儒”。事实上秦朝设置的博士即皇帝的顾问官,涵泳各派学者,其中包括孔子以后的儒家,例如在秦二世即位后仍为博士的叔孙通。

或许受到秦朝反智论的熏陶,出身布衣的汉高祖刘邦,“革命”尚未成功,便憎恶儒生,留下一串行为艺术式的故事。最出名的一则,就是“溺儒冠”,见了儒生,就摘下其人帽子往里撒尿。

他在楚汉战争中渐居上风,也使“良禽择木而栖”的各派文士投奔汉营。善于投机的秦博士叔孙通,即在换了将近十个主人之后,向汉王投降。

据《史记》,叔孙通带了“儒生弟子百余人”跑到汉营,一见刘邦对他的儒服表示厌恶,再见就换上楚国平民常穿的短衣,赢得新主喜欢。他又专向汉王推荐“故群盗壮士”,使刘邦更赏识,于是官拜博士,成为汉开国初的首位文化顾问。但他最大的成就,要属替大汉帝国“起朝仪”。

原来,汉高祖五年(202 B.C.)一贯坚持“斗智不斗力”的刘邦,利用韩信指挥的大军攻杀西楚霸王项羽,转身又乘韩信不备而夺其军权,于是成为秦楚之际群雄逐鹿的最后赢家,迫不及待地在军中登极称大汉皇帝。

史称汉高祖的这位沛县布衣,没有想到同为无赖出身的昔日兄弟,那样不懂规矩。“群臣饮酒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高祖患之。”最使新任皇帝怵然的,或许还是他的主要谋臣张良,评论群臣争功的一句话:“此谋反耳。”就是说皇帝起自布衣,却对追随造反的群臣封赏不公,当然会相聚再度谋反。这使皇帝吓得不轻,赶紧当众将平生最憎恨的一名同乡封侯,总算压服口声。

不过朝廷的秩序混乱如故。早在揣摩君心的叔孙通,以为机不可失,向皇帝进说:“夫儒者难与进取,可与守成。臣愿征鲁诸生,与臣弟子共起朝仪。”针对皇帝憎恶儒家之礼繁琐的心态,他保证决不复古,“臣愿颇采古礼与秦仪杂就之”。于是皇帝指示“令易知,度吾所能行,为之”。

难为了叔孙通。他用一年多时间,东赴鲁国物色礼乐专家,遭鲁两生奚落也不顾,西返长安又以儒生弟子不断实习。最后汇聚诸侯群臣作首场朝仪表演,效果甚佳,“竟朝置酒,无敢欢哗失礼者”。不待说皇帝龙心大悦:“吾乃今日知皇帝之贵也!”又不待说叔孙通的儒生弟子都加官蒙赏,歌颂说“叔孙生诚圣人也,知当世之要务!”

这是秦亡后儒家在汉朝宫廷政治中首次崭露头角。近百年后,司马迁回顾汉高祖七年(200 B.C.)这段制礼作乐史,叹曰:“叔孙通希世度务,制礼进退,与时变化,卒为汉家儒宗; 大直若诎,道固委蛇 ,盖谓是乎?”结语引用《老子》学说,是否表明司马迁认为叔孙通在汉武帝时代被称作“汉家儒宗”,大有儒表道里的嫌疑呢?

有一点可以肯定,即汉高祖死,汉惠帝立,接着相国萧何死(193 B.C.),他的政敌曹参继位,却意外地体现了“萧规曹随”。当然表现形式乃曹参位居相国,却标榜恪守《老子》的“无为”学说,所谓“治大国若烹小鲜”越多搅动则小鱼越烂。因而上上策是相信人事必定合乎天道,应该听其自然。比如“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最好的办法就是消除民众因饥寒而难治以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