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映话

文/王培雷

因为论文写作关系,我便重看了关锦鹏拍摄于上世纪80年代的两部早期作品(自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用心跳》之后,关导迄今再无电影新作):《女人心》(1985年)与《地下情》(1986年)。

前者是其导演处女作,仍带邵氏质感,宝儿(缪骞人)的居所内透过窗栏向外,对面楼的灯光亮起,是明确的室内布景味道。但这种保守性的空间展现,非仅就视觉展现而言,事实上影片的剧作相当之不“邵氏”,这自然与影片实际上由珠城公司摄制、邵氏发行有关。另一层面,黎杰与邱刚健两位编剧皆属80年代香港影坛绝对的妙笔才子,分别具备相当深厚的电影宣发、文学经验,可说是兼顾影片品质与市场潜力的最佳拍档。

《女人心》探讨的话题,在今日看来亦毫不过时,片中六名都市熟女,各自有不同背景与对性的观点,不断展开讨论与互助,话题与视野都相当具有开拓性,涉性部分,不是风月片的物化想象,而是真真正正作为女人的主体意识发声。子威(周润发)与宝儿离婚后与大胆开放的沙妞(钟楚红)同居,沙作风泼辣,在家中穿着暴露,除外亦不分场合地大秀恩爱并展示对于性的原始认识。沙妞在片中的地位,基本与宝儿和她的五位闺蜜形成对照,不同的社会身份,相同的当代女性价值认同,构成这组“女人风情话”中势均力敌的阵仗。

80年代的邵氏作品,尤其是1983年以后,依托与独立公司的合作机制,出品的影片有许多同单纯片场生产的作品在意识形态上大相径庭,比如《表错七日情》等。1985年有若干仅有送电检审查记录而当年可能来不及上映的邵氏电影,受到邵氏公司停产牵连,如今仅能以DVD形式重温——梁家辉参演的《水儿武士》、尔冬升主演的《天官赐福》皆在其列,这些影片基本的品质,依旧停留在70年代的传统江湖情节剧模式,片场里拍出虚假景致,故事是老掉牙的起承转合。两相对比,正是“新浪潮”过去后港片工业大洗牌时代下创作生态的缩影。

《女人心》抛出的两性话题,其实并未算大胆,比较新艺城或嘉禾等公司直接将女性作为搞笑与窥视对象的商业策略,《女人心》虽然用半纪实的心态来截取主角婚姻生活中的一段,却仍然可见严肃态度,片中李琳琳饰演的角色,上一秒召来男妓,希望他“不要太温柔,也不要太粗暴”,下一秒镜头切换,她已倒在血泊中,这样的表达相当冷静,可看做作为导演的关锦鹏的个人标签初显,令人无法不想起多年后他的巅峰之作《阮玲玉》。

若说这样的冷静淡漠,在《女人心》里只是初露峥嵘,那《地下情》则是第一次呈示了关锦鹏的爆发能量,同样是邱刚健与黎杰编剧,在开篇即展示了影片中各个场景的空镜,将空间凝聚于镜头画框中。事实上,与其说《地下情》是关于“地下情”的叙述,不如说是讲述1986年的香港与时间本身的暧昧关系。同前作一样,《地下情》习惯性地将“1997”的焦虑释放在台词里,亦不避讳更加直接的性爱场面(梁朝伟与温碧霞在米仓里的戏码是典型一例)与观念呈示,与《女人心》不同的是,《地下情》首先在地理空间上是相当释然的心态,太子爷张树东(梁朝伟)家里的米铺在西环,贝儿(温碧霞)租住的房屋却在启德机场附近,片中三个女人曾经租住一屋的地方,在赵淑珍(蔡琴)死后,由铜锣湾警署的警察蓝振强(周润发)负责调查,显见得与挂着贝儿海报的大厦同在铜锣湾周边,这些地理位置上的分野,与这几个人在命途里貌似偶然的相遇,又是鲜明对比。

关锦鹏的影像节奏感在《地下情》中有了相当惊人的表现,三个女人在歌厅中谈天,摄影机绕着他们一圈,后景里出现了另一桌上正在庆祝生日的阿东,他们的人生将在不久后紧密交汇,于此可见一斑;廖玉屏(金燕玲)与赵淑珍在台上合唱,及至赵淑珍在台上独唱,戏里的失恋女与戏外作为歌手的蔡琴,产生了相当有趣的文本互动关联,戏里的人唱的歌,都是蔡琴本人的招牌曲目,充满伤逝的时间之歌,以国语带来了“到香港打拼的台湾女”的身份信息,同时,歌厅里的歌声,细密地包围着意外相识的张树东与贝儿,封闭而流光飞舞的空间,与歌声里再次被定格的时间,昭示了三女一男无法脱离的宿命。

影片里周润发的角色,系在蔡赵淑珍死亡后才出现,初时看以为是个神经质警察,后来慢慢也成了这些各怀心事的人们的一分子。蓝振强仿如是为了替代赵淑珍而存在的,他的出现,并未对这桩杀人案有任何改观的作用,相反,是令赵淑珍的死和她丢失的物件与留下的录音带,这些去留的身外之物,进一步镶嵌在时间的缝隙里,这种看似自由实则保守的心态,很容易再一次被解读为“回归”症候,但其实这样阐释实在太过勉强。

《地下情》里有一场戏,十分鲜明地说明了本片剧作的虚空能指态度:张树东与廖玉屏两人在饭桌边独处,聊着天,开始划拳,下一个镜头赵淑珍端着她做的猪肚鸡进来,镜头摇过,客厅里赫然出现了端坐的贝儿的背影,她显然不是一直都在,那是什么时候进来的?答案欠奉,因这个故事亦是象征性的,不实在,贝儿的在场,是要证实自己与张树东的“地下情”为真、张与其他人可能发生或已经发生的为假,抑或是她本身的存在便是存疑呢?又也许这本身就是一个穿帮镜头。

梁朝伟在1986年的表演,已经相当懂得出入自由的限度,与金燕玲餐厅对话的戏份,特写之下,隐隐见到了将近三十年后的《一代宗师》形象。他在片中饰演的米铺太子爷,可以脱口而出“我对青春无悔”并进而解释出黑泽明,这本身,也是模棱两可的设计,但妙就妙在,观众会非常享受,不想去推翻。

作者网名独孤岛主,为上海戏剧学院戏剧与影视学博士生,电影文化研究者

栏目介绍/以专业视角和笔触,介绍香港电影为主,亦涉及日本电影及其他,主要关注电影展现的时代与电影生产的时代之间的碰撞及其与当下电影文化(明星制、类型片、观众接受)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