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焘

苏联导演米哈依尔·罗姆在1965年推出了一部纪录片《普通法西斯》。这部16章的纪录片利用了大量的德国电影资料和纪录片片段,勾勒出希特勒的掌权过程,更重要的是展现出德国的升斗小民如何一步步卷入浩劫之中,直至成为帮凶,在集中营堆积如山的尸体之上面露微笑。

电影以天真烂漫的儿童玩耍场景开始。孩子们各有一片天地,大人们也自有一份忙碌。直到大资本家给兴登堡提供了20亿马克协助希特勒当上总理(这个段子是苏联电影人顺便扎了所谓的大资本家一枪),事情起了变化。

之后电影的场景变成了一场场仪式,元首一言九鼎,群众山呼万岁。每个人的眼里都饱含热泪,仿佛瞬间找到了依靠,能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了。但正如电影旁白所说:他们以为自己是人,希特勒却看他们是群众或人群而已,换言之,单个的人一文不值,盲从的洪流才能爆发出摧枯拉朽的力量改天换地。进而对待群众要像对待女人一样,女人心甘情愿屈从于力量,由此激发最原始的情感。

希特勒如愿拥有了最大的力量,甚至成了神。《普通法西斯》留存了打造希特勒语录传世版的影像:被查过十代的工匠,用经过几十个单位讨论指定的字体,在特制的小牛皮上抄写,虔诚如誊写《圣经》。同时这个人的力量也开始腐蚀普通人的生活。为了帝国的强大,强制性地推行“计划生育”,一个妇女被要求生4个孩子,同时为了保持遗传优势,每个家庭要贡献出那些精壮的日耳曼男人。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团结,“同喝一锅汤”活动如火如荼,由达官贵人至贩夫走卒,大家频繁地围坐一张桌子畅饮由国家提供的大锅汤。

所有这些莫名其妙的“运动”在《普通法西斯》里都是以欢快和谐的场面展示的,仿佛是人们自愿参与其中。这也是罗姆的问题:为什么平民会变成普通法西斯?其实很多学者对此已有论述。比如美国学者戈德哈根在《希特勒的志愿行刑者》中对史实、回忆等作分析,认为他们残害犹太人是排犹主义发展的必然结果。而排犹主义正是在希特勒那里达到高峰。更具理论意义的是汉娜·阿伦特提出的“平庸之恶”。汉娜·阿伦特认为社会学层面上的罪恶分两种,一种是极权主义统治者本身的“极端之恶”,第二种是被统治者或参与者的“平庸之恶”。简单地说,对那些显而易见的恶行却不加限制,或是直接参与,就是平庸之恶。她认为平庸之恶危害大于极端之恶。

但是“平庸之恶”真的可以避免吗(比如说在希特勒独裁之下)?我想很难。说实话,要突破极权统治进而实现自由民主,那真是要有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现世,但这种英雄义举行动之前要出于自愿。这是成本无限大收益无限小的事情——赌命争自由,但自由一实现就成了公共品,全民共享。所以不能拿这种标准来要求所有人。而在希特勒独裁之下的都是普通的德国民众,对最普通的人来说,在枪杆子面前,多生几个孩子(服从)和丢掉性命选哪个更为迫切?多喝几口汤(表态)和被投入大牢哪个更为“明智”?答案很明显。

到这里其实问题可以被分成几个。对个人来说,第一,对那些争取公民自由(最直接的表现就是限制公权力,往往是通过监督来实现的)的人多一分尊重,不要动辄说人家傻,甚至扣个炒作的帽子,要知道他们争取到的每一分自由最后都会成为全民共享的公共品。第二,不能强制个人成为英雄,但个人也不能主动为恶,被强制多生一个孩子跟在集中营堆积如山的尸体前笑不是一个性质。

对国家(意识形态)来说,反法西斯不能只停留在说庆祝消灭了某个独裁者,也不能只是号召人们口头上反法西斯。而是最好讲清楚产生法西斯的土壤是什么,制度上如何避免,国家走弯路了公民有渠道纠偏。毕竟希特勒被打倒了那么多年,理论上的问题早已更新迭代蔚为大观。

对于最后这一点,《普通法西斯》是有尝试的。电影结尾复用了开头儿童玩耍的场景,画外音说着法西斯已经被消灭,但一呼百应的强权其实没有消失,罗姆的意思其实也明显:事情不见得不能轮回。齐格蒙·鲍曼说过,汉娜·阿伦特所说的平庸的恶存在于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存在普通人的心灵之中,只要有适当的机会和条件就会突然喷涌而出,发生质变。

如果说趋利避害贪生怕死是本能,那“机会和条件”才是这话的重点。这条件是什么,就是希特勒的独裁,德国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的一党专政,军队绝对服从元首,就是一元化政治随心所欲拍脑袋不容旁人置喙。如果说要反法西斯,我想最先要反对的就是当年德国的这种能产生法西斯主义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