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消费陷阱是怎样炼成的? ——读《钓愚:操纵与欺骗的经济学》

⊙马 维

“二战”结束后,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世界经济进入空前的繁荣期,随着跨区域经济往来的增多,在全世界范围内逐渐形成了今天为人们所熟知的“消费社会”。在这个马尔库塞眼中的“单向度的社会”里,人们每天为满足物质需求耗费极大的精力,而消费行为在给人们带来狂欢体验时,也逐渐成了操控人们生活的“隐形杀手”。

事实上,如果我们清醒一些,就会发现,生活中有大量的消费需求都是被“制造”出来的。就拿最近的“世界读书日”来说吧,你本来没有买书计划,甚至连打开网页关心一下新书信息的念头都不曾有过。可你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发现朋友圈里都在传读书日的各种消息,还有各种晒单,都比平时便宜。而朋友买的某本书,也正是你想要读的。于是你忍不住上网看看,忍不住下了一单,然后发现“遗漏”了好多喜欢的好书,于是又下一单。你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落入了消费陷阱

经济学家乔治·阿克洛夫和罗伯特·席勒在梳理了形形色色的消费陷阱和操纵市场、欺骗客户的行为后,为它们起了个绝妙的名字:“钓愚”(phishing for phools)。在这两位看来,市场上普遍存在的类似于欺诈的行为,正源于不计其数的商家对利润的过度追求。因为人人都想在竞争中胜出,但降低成本的空间毕竟有限,大家就只好想办法多“开源”,也就是以次充好,或者使出种种令人心动的促销手段,吸引更多客户。

一个最常见的例子就是在市场上销量很高的各类零食。《钓愚》举了美国人熟悉的肉桂卷作为例证,而我们最熟悉的,大概还是各种经常被曝出质量问题的奶粉、乳酸菌饮料和形形色色的垃圾零食。这些劣质产品对人们的健康有百害而无一利,可人们终究难以抗拒诱惑。书中还引用了一个经典例子,是我们同样熟悉的健身房。如今,健身房收费模式不外乎按次收费、按月收费、按年收费。商家抓住了前来健身的顾客的心理:既来之,则安之,一次多交些钱,也好督促自己多健身。但其实大多数人都远远高估了自己的“坚持力”,低估了商家“办卡优惠”中隐藏的巨大利润空间,提前白白花费了很多本不需要花的钱。回头来看,商家设定这几种收费模式,其实用意就是供人对比,在对比中让人不知不觉选择对商家最有利的那种。这套道理,常常是事后说起来简单,可又有多少人会在消费的当口清醒地抵制住猛烈的“宣传攻势”,做出对自己真正有利的决定呢?更要命的是,大多数人即便知道被“骗”,也只不过懊悔一时,过后照样会乐此不疲地落入各种圈套里难以自拔。

不过在两位学者眼中,这些还都是“小菜一碟”。比起日常消费,更让人痛心的例子往往出现在金融市场上。按理说股票价格,主要当然是取决于基本面,也就是公司的经营情况,可在现实中,几乎所有的公司都会为了推高股价而出具各种含有水分的财务报表,虚报当期利润或高估预期利润,让投资者对公司的经营状况做出超乎实际的乐观估计。因为只有当一家公司的股票受到足够数量的买家追捧时,股价才有可能节节攀升,给公司大股东带来巨额收益。如此,就会出现典型的“劣币淘汰良币”的情形:那些不造假的公司,虽然利润水平和经营状况实际上远超造假公司,但因为在数据面上不被人看好,长期被市场冷落。所以,企业在造假时,从心理上说都是唯恐对客户的操纵不够到位,赚不到和别人一样多的钱而被市场淘汰。正是这种长期的焦虑,最终导致了像次级贷这样大规模、长时段的经济危机,并引发严重的失业问题。到了这一步,造假者和被骗者就都难逃厄运了。

两位学者对受欺骗的消费者作了分类:那些感性大于理性,或是那些赌博、买彩票容易上瘾的消费者,被称作“心理型大众”;被商家设计某种圈套、利用信息不对称进行暗示或诱导消费的,称为“信息型大众”。现在国内比较典型的,大概就是与本文开头所举例子类似的那种,利用某个自创的“消费节”,比如“双11”之类,以低折扣为诱饵,吸引人们买回一大堆并不真正需要的商品。

可是问题来了:既然商家的欺诈行为也是出自追逐利润人之本性,那我们有什么必要过分苛责他们呢?作为市场的研究者,又该如何打破困境,让消费者少受忽悠呢?阿克洛夫和罗伯特·席勒的想法其实也是很常规的:加强市场监管。

正如大家都知道的,这个建议在经济学界并不是没有争议的。几百年来,几乎所有的经济学教科书设定的基本假设,都是亚当·斯密式的,即:每个人都是理性人,每个人都会运用理性作出对自己最为有利的决定。从1970年代起,来自哈佛、麻省理工、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斯坦福大学等被戏称为“咸水学派”的经济学家们,就与反对政府干预、强调市场至上的淡水湖畔的芝加哥学派展开了激烈交锋,却至今胜负难解。而市场监管究竟能有多大的作用,即使是支持市场监管的那些经济学家,也无法将其量化。因为市场复杂多变,没有人能完全掌握其中的所有信息,因此信息不对称是永远无法杜绝的。而在自由市场的均衡中,只要人性有弱点,只要信息不对称,就一定会被市场利用来牟利。这是人类至今无法摆脱的困境。所以,大家最终都对这种市场陷阱习以为常,就如中国古话说的,“无商不奸”,于是,就像《钓愚》描述的:“大多数人都生活在平静的绝望中,选择了没有人希望得到的结果。”

所以,两位作者在书中承认,市场监管无法根除市场上的欺骗行为,也许会发生改变的,只不过是欺骗方式而已。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在市场上,更多时候,则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过,通过立法和市场监督,可以或多或少降低市场利用人性弱点的机会;通过规范信息披露机制和舆论的影响,尽可能地在不同市场主体和消费者之间实现信息对称,也不是个绝难实现的目标。另一方面,即使监管不可能做到尽善尽美,但也至少可以控制市场欺骗行为的后果和影响范围。

显然,像阿克洛夫和罗伯特·席勒这样的经济学家,并不是真正的市场反对派。他们都认为自由市场是最能促进人类福利的制度,是迄今为止最好的选择。只是在这个基本认知之上,还应增加一些新的维度,不必对市场过于自由放任,物极必反的道理,大家都懂。所以良好的监管是应该的、也是可以期待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不妨把阿克洛夫和席勒这样的学者,视为另一种类型的市场捍卫者:他们热爱市场制度,也正是出于这份热爱,他们才呼吁有效监管市场,以减少市场失灵对大众的伤害。从某种程度上说,这种做法,是在试图将市场失灵的后果,转嫁到在西方一直被认为不能给予充分信任的政府身上,以免人们对市场制度这一伟大的发明产生根本性的怀疑,而在不知不觉中走上了另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