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理中客之毒

自由谈

一个词语的嬗变,往往就是一部社会史。往远了说,如自由、民主等舶来词,它们的起伏与兴衰,正对应中国近代史的曲折与展开,以至这些词语每一笔画都重若千钧,每一转折都攸关国运;往近了说,我首先想起“公知”一词。公知原名公共知识分子,本是一个光彩夺目的身份和概念,某年,一媒体评选影响中国的公共知识分子五十人,激起一番议论,有人因未能上榜而大发雷霆,撰文批判榜上名流,这一面可以理解为文人相轻,同行是冤家,从另一面来讲,未尝不可推论,彼时公共知识分子还是一块流油的肥肉,使人垂涎三尺,纵然吃不到嘴,能蹭两下肉皮,那也是一种荣耀,整个人立马油光可鉴。不承想,短短十年时间,公共知识分子便沦为一块沾满苍蝇的臭肉、一枚幽暗的标签、一种骂人的脏话,两厢争论,互相攻击对方为“公知”,甚至高呼“你全家都是公知”,堪称中国公共空间最寻常也是最诡异的一幕。那么,从令人趋之若鹜的公共知识分子,到令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公知,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其答案,大抵是一部社会史。

论命运大起大落,能与公知媲美的词语,当属理中客。这二者,不仅结局相同,就连坠落的轨迹,都相当接近。理中客的全称或者说前身,即理性、中立、客观,与公共知识分子一样,绝非千夫所指的贬义词,相反,假如把国家拟人化,公共知识分子可比作脊梁骨,理性中立、客观则可比作血液,都是举足轻重、不可或缺之物。然而,一旦缩写或简称,其形象、意味即刻大相径庭,天翻地覆,甚至构成了对本尊的反动。试看我们惯常批判的理中客,与理性、中立、客观还剩几分关系?

有人读到这里,必定要问:理中客不是理性、中立、客观的缩略词吗?你怎么开始切割这二者?这恰是一个迷局,一种悖论。相比公知与公共知识分子始终藕断丝连,理中客却在一步一步解构、背叛理性、中立、客观所代表的理念与精神。

这就要说到理中客的嬗变过程。它的诞生,也许不含贬义,纯粹为了简化语言,贪图方便,就像把公共知识分子简称为“公知”,把牛栏山二锅头简称为“牛二”,把宁波大学简称为“宁大”(假如简称为“波大”,那就有些讥嘲的意思)。只不过,简称有时是对全称的延伸,有时却形成了一个全新的词语。理中客正属后者。

作为新词的理中客是什么意思呢?上穷碧落下黄泉,我试图搜索其定义,最终发现它几乎无法定义。固然不能说,十个人谈理中客,便有十个定义,不过,要从中找出至少五个定义,却也不是什么难事,甚至这些定义之间,竟而南辕北辙,自相矛盾。譬如说,一人因过于理性,凡事都诉诸科学,而忽略了现实和国情,被视作理中客,另一人毫无理性,或者只是伪装理性,同样被视作理中客;一人既反专制,也反民粹,在政府与民众中间试图保持中立(独立),被视作理中客,另一人动辄斥公民为暴民,斥民主为民粹,同样被视作理中客……

我尝试把理中客的定义分作两种。第一种与其词源相去不远。这些人坚守理性、中立、客观,也许因其坚守的方式过于僵硬,也许因其坚守的程度过于极端,以至令人生厌,从而引来了讽刺和批评。他们的影踪,常常闪现于PX、垃圾焚烧、非正常死亡等社会冲突当中,其声音尖锐、刺耳、冷漠,其姿态有“装外宾”之嫌,不过大体而言,他们依然属于社会多元之一元,并未打破底线,一个开放的社会,对此应当包容、倾听。要言之,这种理中客的问题,不在对理性、中立、客观的恪守,而在把理性、中立、客观推向了极致,使常人无法适应,严格来讲,这也谈不上什么问题。

第二种则与词源无关。且抄一段描述:“理中客,以辩证法为理论基础,在社会热点问题的公共讨论当中总是以貌似理性、中立、客观的面目示人,在公民与公权力冲突之时尤其如此。他们的世界没有绝对正确,也没有绝对错误;没有绝对正义,也没有绝对邪恶。他们坚信:黄金之中也有瑕疵,大粪当中也有营养,没有绝对的黄金,也没有绝对的大粪,因此,黄金亦不足取,大粪亦不足厌。……他们的理性,其实是不讲逻辑;他们的中立,其实是没有立场;他们的客观,其实是否定一切。”由此可知,这样的理中客,只是标榜理性、中立、客观,实质上构成了对理性、中立、客观的反动与反讽。

文/羽戈

作者为法律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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